人老起來真是很快,才隻是不到一年功夫,太皇太後已經是老態龍鍾、頭童齒豁,白發隻餘稀疏一捧,連發髻都紮不起來,隻能任由其披散著,就連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明亮,渾濁昏黃,仿似盲人般毫無神光。即使屋內的人數比平時要多上許多,她仍未表現出察覺眾人來到的意思,雙目微垂,隻是望著自己的手背出神,若非間或還眨眨眼,幾乎要讓人誤以為她是已經睡著了。


    “老娘娘。”見人都到齊了,喬姑姑忍著滿腔的熱淚,低聲在她耳邊提醒道,“太後娘娘、太妃娘娘、陛下、內閣幾位大人都到了。”


    快要去世的人,沒那麽多忌諱,外臣見了也就見了。甚至太後、太妃也都是有年紀的人,鬧不出什麽醜事來,隻是稍微以屏風隔阻,各自都跪在床邊,太皇太後微微一動,側過頭將諸人都看了一遍,翕動唇齒,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非得是慣會聽她言語的人,才能知道這囫圇不清的話語是什麽意思。


    “……楊勉仁呢?”太皇太後是沒找見老熟人。


    喬姑姑卻不知該怎麽回答,她求助地掃了眾人一眼。文臣們多數都還沒聽懂,倒是時常侍奉左右的妃嬪們都懂了,太後一邊說,“楊勉仁業已告老還鄉了,老娘娘——您怕是忘了。”


    何止是告老還鄉,楊勉仁大人混跡官場這些年,到最後居然是被迫致仕,隻怕心裏也不好受,回鄉路上偶感風寒,病情便惡化得很快,已經是病死在回鄉的路上了。不過這話,現在當然也不好說給太皇太後聽,一邊貴太妃娘娘也岔開了話題,“喬女史,老娘娘的說話,你幫著重複一下吧。”


    喬姑姑自然是答應了下來,被這麽一打岔,太皇太後也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她自嘲地一笑,“老了……”


    “老娘娘……”這時候,任何寬慰的話語都沒有用處了,跪在床邊的小皇帝輕輕地叫了一聲,語氣也有幾分苦澀,卻隻是才開了個頭,便不知該怎樣繼續。


    “自洪武中進門,也有三十多年了。”太皇太後輕聲說,喬姑姑側耳聆聽,再偏頭低聲對諸大臣複述——雖然也許有些人能聽得懂這嘴裏漏風的老人含糊的說話,但僅僅是為了取得諸人公信,這樣的翻譯還是有必要的。


    當然,她也不可能自出機杼地胡亂翻譯,從太後開始,貴太妃、胡仙師乃至幾名公主,也都能聽得懂老人家的話語。


    幾位翰林學士跪在床側,看不到老人家的麵孔,但卻能聽到她的話語,邊聽邊曲著手指記著什麽,更老成些的,也不在乎是否顯得自己很像書吏,垂著頭便在稿紙上一二三四地記了起來。這老人臨終前是不可能有能力把話語組成詔書中的文言體的,隻能是由她來說,翰林學士草詔。


    ——這便是在立遺詔了。不論是太宗、仁宗還是宣宗,都沒有太皇太後的福分,作為帝國實際上的掌權者,她有立遺詔的身份,也有立遺詔的時間。前頭這三個皇帝,去得都很突然。雖說太宗似乎是親自留了遺詔,但當時在他身邊做見證的重臣都是鐵杆的太子.黨,誰知這份遺詔是否親口所擬?隻怕連仁宗皇帝都說不清。


    至於仁宗、宣宗,仁宗去的時候徐循正在外地,對內情也不清楚,至於宣宗,就那樣暴斃了,哪有留遺詔的可能,隻是由內閣代擬罷了。能如今日太皇太後這般親口頒下遺詔的,國朝也就隻有太祖皇帝一人而已。不過太祖皇帝的遺詔一向為眾人諱莫如深,就徐循接觸到的部分,簡單得明顯是經過刪改,可以說太皇太後遺詔算是第一份由本人親自發揮,並且不會被大刪大改的遺詔了。


    一般說來,遺詔裏集中說的也就是幾件事,一是自己喪事如何辦,二是繼承人如何指定,三就是對自己這些年執政的一些感慨和謙虛,對後人的叮嚀。其實第一和第三也就是走個過場而已,徐循心裏清楚,和她一樣,所有人最關注的都是第二點。


    皇帝已經成親五月,和皇後感情很不錯,雖然年幼時做過一些糊塗事,讀書天分也不算多好,但這兩年間,也是成熟了不少,十五歲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親政似乎是早了點,但已經成親,行了冠禮,也不算是沒有依據。但反過來說,十五歲的小孩兒,接觸實權以後行差踏錯的也不是沒有,和一班老謀深算的大臣比起來,他還嫩著呢,同太後相比,除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以外,並沒有多大的優勢。


    是把攝政權繼續交給太後,令其待皇帝年長再行歸政,還是直接跳過太後交到皇帝手上,就隻能看老人家自己的選擇了,在此事上,臣子們也沒有什麽聲音,後宮中就更不會就此敏感的問題多說什麽了。若是今上是英明之主,也許局麵會有所不同,不過如今事實顯非如此,該怎麽決斷,就看當家人的一句話。


    “……皇帝聰明仁厚,”斷斷續續地說著自己進宮來經過的大小事情,最終,太皇太後提到了皇帝,隻這兩個字,便提振起了全部人的精神,“以後要好好當政……用心國事、親近賢臣……”


    翰林們奮筆疾書,可能剛才太皇太後長篇大論的回憶,落在遺詔上隻有一句話,而如今這簡短的一句話,在遺詔上又會被敷衍出許多美辭來。徐循禁不住看了太後一眼——她看不到文臣們的表情,想來,應當也是各自有異。


    太皇太後沒提太後,直接就說起了皇帝,看來,應該是已經定下直接還政天子的意思了……


    不過,也未必就定了下來,也許到後來,語意一轉,也會有所變化。


    經過一番吩咐,太皇太後稍微一歇氣,又不停息地往下說,“至於太後、太妃——”


    她一邊說,喬姑姑一邊輕聲翻譯,本來是很順暢的節奏,“諸後妃家事,由爾等統管……”


    可隨著太皇太後含糊不清的言語,她忽然一頓,又驚又怕地看了看太後的方向,方才續道,“需要謹奉國朝祖訓,不許幹預國政……”


    就連翰林官的筆都是一停,隻是未敢貿然抬頭:遺詔裏直接就把太後秉政的地位給打下來了,而且還嚴厲告誡不能幹預國政,這是一點都沒照顧到太後的臉麵啊……


    當然,在遺詔裏就將一切權力歸於皇帝,對朝廷來說是個好的信號,太後雖然秉政數年,但素來謹言慎行,在朝廷中就是個擺設,從未有拉攏黨羽之舉,一旦遺詔中將她權柄奪去,權力的歸屬便不會再有任何疑問。從大局來看,雖說太皇太後有薄待太後的嫌疑,但這終究是老成之舉。再結合兩宮曆年來的關係……這樣的決定,也許就不那麽出奇了。


    反正都是要還政的!雖說現在太後是規行矩步,秉政期間一句話也不曾多說,一件事也不曾多做,偶然有點不對,也都被朝臣們給頂回來了。但那是因為頭頂始終都有個人壓著,若是太皇太後一去,少了製衡她囂張起來了,作威作福日後不願還政天子,少不得又是一場麻煩。現在能夠這樣交割,也好!


    雖然對天子的天資可能頗有微辭,但皇帝就是皇帝,在他日漸長大的情況下,文臣也絕不會支持別人來代為主政,在太皇太後表態的這一瞬間,太後手裏的天子寶璽,實際上就已經失去作用了,除非其回到乾清宮,不然,仁壽宮裏簽發出來的命令,即使有印璽,也不會有人遵行。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想看看太後的表情,徐循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她現在更好奇的卻是栓兒的表情——這不是彌留場合,不必惺惺作態,全圍在太後榻前,栓兒不必回避男女大防,直接就跪在床邊,餘下文武眾臣、後宮妃嬪以屏風為界,在床下數步遠的地方跪著,所以,她隻能看見栓兒的背影。


    從他擇錢氏為後的那一天起,栓兒就在等待著這天的到來吧?這一年來,他沒做過一件惹太皇太後不快的事,處處的孝敬,更是惹得長公主讚不絕口,連喬姑姑等人,都在太皇太後耳邊沒口子地說他的好話,誇他一旦開了竅,便飛快地懂事了起來。甚至,從她偶爾得到的隻言片語來看,楊勉仁去職的事情,其實栓兒也沒瞞著太皇太後……


    就如同太後知道了這件事後,即使落寞,也不由得有幾分驕傲一樣,太皇太後知道此事,雖然也會為楊勉仁歎息幾聲,但對一個還未親政,就懂得搬動老臣,為自己親政鋪平道路的皇帝,也自然會有幾分讚賞。——若是他由首輔開始搬動,又或者接二連三地出手,那便是操之過急了。但在三楊勢力坐大到極限的時候,楊勉仁去位,卻讓內廷很是鬆快了一陣。


    更有甚者,她疑心皇帝之所以瞞著太後,便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說一百句,也比不上做一件事,更能證明自己在知道往事以後,已經和太後離心,轉而親近太皇太後——雖說,這和國家大事毫無聯係,但對一個老人來說,卻是什麽事也比不上自己的謀劃成功帶來的滿足和喜悅。


    種種籠絡人心之舉,終於換來了太皇太後在彌留之際果斷的選擇。即使是走到了人生的終點,老人家做事,依然是帶了濃厚的個人特征,一旦做就要做到絕,不會給別人留下一點情麵。


    栓兒的確長大了,是否具有為帝的才華還不好說,但和五六年前的自己比,心術上,已經是上了好幾層樓。


    或許是已經習慣了太皇太後的打壓,太後神色木然、猶帶了些許戚容——一個媳婦在婆婆彌留之際應有的,很得體的戚容,除此以外,並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反而是徐循眼角餘光瞥到的幾名公主,個個反應不同,點點若有所思,圓圓雙眉緊蹙,阿黃唇邊卻是不禁現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直到徐循掃了她這一眼,方才似有所覺,又斂了神色,變做了哀傷。


    之後對於自己身後事的安排,雖然翰林官還在記,眾人也都還恭敬地跪在地上,但已經沒有多少人在聽了。


    遺詔說完以後,太皇太後十分疲憊,沒等眾臣子說話,眼一合,又沉沉地睡了過去。眾位宰執重臣,也早排了仁壽宮外殿的輪班值守,各自都退了出去,胡仙師本來回避在鄰屋,此時也出來照看太皇太後,旁人自然少不得幫著意思意思,屋內一時間也是忙碌非凡。


    皇帝親自為太皇太後放了床帳子,這才退出屋子,此時雪已經停了,天色明媚無比,真可說是風和日麗,他直想笑上一聲,卻又知這麽做絕不妥當,見太後身影在前出了院子,也是心中一動,細細思索了一番,也不回清寧宮去,而是直接乘著轎子,去了清寧宮。


    他和太後也就是前後腳當口,太後還沒換下外衣,見他來了,有幾分詫異,“皇帝不去老娘娘榻前伺候,到清寧宮來做什麽?”


    皇帝也無心尋找借口,屈膝跪下,給太後行了禮,方才沉聲說道,“老娘娘適才的吩咐,對娘多有不公,雖說長者為尊,孩兒不好多加反對,但也想來和娘分說一番……老娘娘畢竟是多年有功於社稷,年紀大了,越發違逆不得,孩兒選錢氏為後,確實是為了照顧老娘娘的心思,但這也是為了孝道記。娘請放心,孩兒如今長大了,小時候的糊塗事,現在想來,直是羞愧欲死——再不會對您有所誤會,即使親近老娘娘,也絕沒有疏遠了娘的意思。”


    這番話翻譯過來,便是很簡單的意思:這一陣子順著仁壽宮的意思,那是因為人家輩分高,並不是因為被那邊拿真相籠絡了過去。太後大可以放心,日後他皇帝掌權,也不會對清寧宮有什麽不敬。


    太後垂目望了皇帝一會,方才微微一笑,低聲道,“好,你這樣說,娘就放心了……皇帝果然已經長大了。”


    她特意微微一頓,見皇帝麵色怡然,並不因為自己的停頓而流露出交集之色,也不免暗歎了一聲——真是已經長大了。


    方才和顏悅色地說出了皇帝真正想聽的話,“你來得也正好,我等可商量一番,放在仁壽宮的那套寶璽,是今日就送還乾清宮呢,還是……”


    皇帝又磕起了頭,“娘萬勿動氣,老娘娘絕非那個意思……”


    話雖如此,望著地麵時,他的唇角,依然也不禁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幅度。


    次日,太皇太後又召重臣問對,問國家還有何大事未辦,首輔大人言語未盡,太皇太後既闔然長逝,尊諡誠孝昭皇後,與昭皇帝合葬獻陵。昭皇帝一代的老人,至此全數夭折,太後正式成為宮中輩分最尊的長者,依照太皇太後遺詔,執掌後妃事,國朝政事,則還於年方十五的少年天子。——在登基八年以後,栓兒終於把自己夢寐以求的大權,握到了掌中。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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