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病了?”皇帝的語氣有幾分愕然,“太醫院那裏是怎麽說的?”


    雖說已經有了四女一兒,還有一個在肚子裏,但父親對孩子們的愛卻顯然不會因此被分薄,尤其點點,因為之後緊跟著就是個弟弟,所以特別得他鍾愛,皇帝在這件事上多少有點迷信的:徐循曾被文皇帝誇獎過有福運,沒準,這份福運也被帶到了她女兒身上呢。


    不過,這幾個月他見點點的次數是不多,皇帝本來去太後那裏請安的次數就不是非常頻繁——反正不會比他去永安宮更頻繁。再加上每次過去也不會呆太久,和點點相處的時間的確大幅減少。現在聽說點點病了,當家長的心裏除了著急以外,多少還有些愧疚,總覺得自己對女兒是有點關心不夠。


    “請了劉太醫看過。”來報信的宮女回答得中規中矩,“說是似乎沒有大礙,不過是長牙時常見的低燒罷了,隻是點點這一回可能本來火氣也重,又有點傷寒,反應特別大,老哭,老娘娘有些慌了。”


    徐循進南內也就是三個月多一點的時間,點點在太後手上可能還是第一次得病,不過在徐循那裏,因為長牙而生病了好幾次了。有幾次皇帝也在的,這孩子身體健壯,哭起來聲音也大,他對太後的擔心是心有戚戚焉。“既然太醫說了無礙,那就暫且先這樣好了。”


    那宮女沒動,“老娘娘問,此事是否該向南內那邊報個信兒。”


    皇帝頓時就明白了太後的用意:老人家這是有點等得不耐煩了。


    說實話,立後這件事該怎麽處理,皇帝還沒有想好。現在反正立太子、廢後兩件大事都辦妥了,餘下到底立不立後,立誰,何時立,除了太後以外誰也沒有資格催促皇帝。而太後畢竟又是發過話的,這件事憑他自己處理,所以現在雖然不耐煩了,但也不好直接催問,隻能是這樣委婉地把點點的病小題大做一番,來試探皇帝的口風。不然,小病而已,又無大礙,一般來說這樣的事都不會特地遣人來告訴皇帝的,頂多就是和皇帝身邊的宦官打聲招呼,讓他提點著皇帝,有空了多去看看生病的子女。


    一眨眼已經進去三個月了,雖然現在待遇是大為改善,但畢竟還是沒有從南內出來麽,老人家對莊妃一直都是深有好感的,就算不說繼後的事吧,想要幫一把,助她從南內出來,也是很正常的事。——老人家如此行動,倒是越發證明了徐循和她完全不是一條心,不然,她都根本不會派人到乾清宮來。


    雖說徐循想要躲清靜的心思並沒有改變,自己幾次過去探望的時候,她在南內貌似也過得挺開心的。但現在點點病了,不說徐循自己,皇帝的想法都發生了變化:孩子畢竟還是跟著親媽最好,不然,連皇帝都是放心不下。太後雖好,但畢竟年歲大了,再怎麽照看,還能比親媽更上心嗎?


    “讓她去看看吧。”他立刻下了決定,“馬十,帶人去把徐氏接往清寧宮去。我這裏……”


    他猶豫了一下,“我這裏一會兒也過去。”


    畢竟是皇帝,還是有公務要處理的,幾位重臣都在入宮的路上了,一會就要開會,這都能理解。馬十帶著宮女,很利索地就去了南內,一路還把轎子什麽的都給備上了。可到了宜春宮前,他卻不讓清寧宮來的宮女進去,隻說,“姐姐在這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接娘娘出來。”


    這宮人稀奇地看了馬十幾眼,方道,“公公但去,奴就在這裏候著。”


    很顯然,她對莊妃在宜春宮裏的待遇,動了點疑心。


    #


    正是暮春時節,宜春宮的小花園裏一片芬芳,馬十從甬道裏一路走來,遠遠地就聽到了莊妃娘娘和巧巧的笑聲——這一大一小,是又在後花園裏打上秋千了,雖然不能打得高出牆頭那麽囂張,但也是翻出了許多花樣,這會兒是巧巧打給莊妃看,馬十才進小花園,就見到她瘦小的身軀,靈巧地在秋千上翻了個跟鬥,配合著秋千晃來晃去的幅度,居然還穩穩地落腳在了木板上,沒有一頭栽下來。


    莊妃娘娘呢,靠在樹邊上笑著隻是拍手,麵色紅潤笑容滿麵,看起來哪裏有半點冷宮禁閉的幽怨樣子?馬十暗暗擦了擦冷汗:還好沒讓清寧宮的人進來,不然,還不知回頭怎麽和太後娘娘回報呢。


    這邊使勁把莊妃娘娘往外撈,那邊卻是‘此間樂,不思蜀’,太後娘娘要是知道了,那得多生氣,馬十都不敢想。他快步上前,向莊妃娘娘把來龍去脈敘說了一遍,“皇爺讓您現在就過去清寧宮……”


    徐循當然是一下就沒了玩笑的心情,恨不能插上雙翅,立刻就飛到清寧宮去。


    這三個月裏,要說不想女兒那是騙人的,很多次徐循都想要請皇帝把點點接到南內來。但這麽一來,勢必要和清寧宮那裏大打交道,也就失去了繼續住在南內的意義。好在以前孩子也就是一天抱來和她玩一陣子,平時衣食起居自然是有人照料,而且這個待遇也不會因為她的獲罪而改變,其實少了母親,很可能點點都是意識不到什麽的。


    當然,在大人來說,理性上的認知是一回事,感性上的思念又是另一回事了。一聽說點點病了,徐循心裏這個煎熬啊,和皇帝一樣,在擔憂之外,濃重的還是愧疚:早知道,就是再麻煩也要把女兒折騰來和她一起了。能親眼看著,心裏總是好過點的……


    她身上穿的還是棉布衣裳,要去清寧宮總是要換一身的,徐循隨便扯了一身襖裙套了,根本也顧不上什麽搭配、首飾,匆匆和馬十一道出門上了轎,根本連說話的心情都欠奉。


    三個月沒來,清寧宮倒要比從前更新了——皇帝體現孝心,很大的部分就是每年給母親翻修一下屋子,做點粉刷油漆工作,所以清寧宮的屋子,一般都是簇新的。但徐循沒心思去鑒賞裝飾的變化,她都沒找太後請安,而是直接讓人把她帶去了點點的屋子。


    孩子剛睡著,倒是沒看出什麽不對來,就是臉色略有點紅,倒是錢嬤嬤見到徐循,激動得不輕,雙目含淚,喚了聲‘娘娘’,雖然掌住了沒哭出來,但也已經是語不成調,她的心情,可見一斑了。


    徐循卻沒有錢嬤嬤這種絕處逢生的心情,她的眼神更多地還是牽連在女兒身上,才是三個月不見,點點就是大了一圈,現在有點小孩兒的樣子,不再是嬰兒那樣的感覺了。她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女兒的額頭,觸手微溫——本來,孩子的體溫也是比較高的,這才是漸漸地放下心來,問錢嬤嬤道,“怎麽忽然間就病了呢?現在已經沒事了吧?”


    錢嬤嬤掀了掀唇,最終還是說道,“是老奴照顧不周……點點現在已經退燒了,就不知道晚上會不會再發作起來。”


    徐循倒也沒這個意思,聞言忙道,“好了,嬤嬤,別說這話。小孩子哪有沒個頭疼腦熱的,現在退燒了那就行了。”


    見南醫婆也在一邊,便向南醫婆道謝,“多得醫婆在旁看顧——是了,你不應該在小吳美人那裏嗎?”


    “分內之事,奴婢不敢當。”南醫婆笑了一下,“原是在永安宮的,不過老娘娘讓我回來看顧點點,也就回來了。小吳貴人那裏情況很穩定,並用不到我。”


    徐循這一陣子對宮裏的消息完全沒有跟進,最多就知道小吳美人摸出有喜了,而按照宮中慣例,孕婦都是南醫婆在旁伺候的——甭管有用沒用,起碼她還算是懂點醫術,也能圖個心安。現在聽得南醫婆好像話中有所指,倒是不知該如何接了。


    南醫婆見狀,倒也明白其中原委,搭訕著就起身出去,“正好,老娘娘午睡怕要醒了,您一會也可以直接過去請安。”


    她前腳才一出屋門,錢嬤嬤便開始介紹這三個月內的宮中八卦。“就是前小半個月吧,小吳貴人鬧滑胎呢,聽說是有人暗害,但到底如何,外頭人就都不知道原委了。不過那以後,南醫婆就從小吳貴人身邊回來了,好像她也從永安宮遷走居住,現在住到哪裏去都不知道。”


    徐循聽著這語焉不詳的介紹,不禁就是一陣頭痛。然而,這是錢嬤嬤的好意和忠心,她又不能不仔細聽著。畢竟你人要在這宮裏活著,人家可不會管你一句話說錯,是不是因為才從南內被放出來,不了解現在的局勢。


    “長安宮現在還沒有建好。”錢嬤嬤說,“所以現在皇後……仙師便是住在清寧宮裏,這幾日身子不好,南醫婆回來,怕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徐循有些動容,“一會拜見過太後以後,應該去見一見胡姐姐。”


    長寧宮那裏的變化,錢嬤嬤已經著重講過了,其實也無非就是和氣地對待羅嬪,低調地養育太子什麽的,這一陣子,孫貴妃並沒有做出什麽很打眼、很招搖的事。把靜慈仙師的事放在最後,其實也是透露了錢嬤嬤的態度:現在的靜慈仙師,對宮廷的影響力幾乎已經是略等於無,就是個被高薪養起來的老幹部。徐循見不見她,對自己的影響都不會太大。


    當然,去見那是情分,錢嬤嬤也不會反對。“娘娘念舊。”


    她看了看屋角的時漏,便催著徐循去見太後,“昨晚鬧著沒睡好,恐怕點點這一時半會也不會醒,倒是老人家應該是已經醒了。”


    老人家果然是已經醒了一會兒了,徐循過去拜見她的時候,她正和靜慈仙師坐在窗邊說話,徐循進來剛好就都拜了,因許久沒見,行的還是大禮。“見過老娘娘、娘娘。”


    靜慈仙師已經換了一身道袍,頭發在頭頂挽了個小小的道姑髻,看來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她眉宇間雖然依舊透了幾分病弱,但周身氣質已不再頹唐苦悶,整個人的精神倒是好了些,聽徐循還叫的是舊稱呼,便笑道,“已經不是娘娘,現在要叫道姑啦。”


    徐循見她放得下,心裏倒也有幾分為她高興,微微一笑還沒說話,太後已問道,“是從點點那邊過來的吧?聽說孩子的燒退了?”


    隻這一句話,太後對孩子的關心就盡是顯露無遺,徐循自然要感恩幾句,“已是退了,我不懂事,這些日子,倒難為老娘娘費心。”


    “說這什麽話呢。”太後不以為然,“我難道不是點點的祖母了?孩子燒退了就好——這樣也好,沒這個契機,你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出來。”


    她和氣地望了徐循一眼,語氣卻是有些不滿,“下回行事,再不要如此衝動了,到底是什麽事,惹得大郎發了這麽大的火?我都問好幾次了,他隻是不肯說。就連要和你說情,都不知該從何說起。若非這次點點病了,誰知道你要在南內住到什麽時候去。”


    徐循將信將疑——這要是太後沒有發話,皇帝是怎麽忽然間改了態度的?錢嬤嬤平時就住在清寧宮後院裏專心帶小孩,能知道什麽j□j?說的根本都是一些大路消息,她進去這三個月,永安宮算是斷了情報源了,對於台麵下的變化她根本是稀裏糊塗,太後如此說,見仙師也有讚同之色,隻好當真話處理,含糊道,“唉,也是我太過衝動……”


    太後也沒細問,隻道,“事情過去就算了,我看大郎這陣子,對你應該是已經消氣,隻是少個下台的契機而已。現在你既然出來了,再好好地服個軟,賠個罪說點軟話,難道大郎還能再讓你回南內去?一會他應該也來看點點的,你們兩個在點點跟前好好地說說吧,當著女兒的麵,他也不會太心硬。”


    她要是細加盤問也罷了,如今擺出一副輕輕放過的樣子,徐循心裏反而更加疑惑,頓了頓方才道,“這……多虧老娘娘為我籌劃,我行事莽撞,辜負了娘娘對我的期望,惹下了這樣大的禍事,您還這樣有情分,小循真不知該如何回報娘娘,總是肝腦塗地,都報不得這份再造之恩……”


    她這話說得,簡直是客氣得有些過分了,可太後卻是居之不疑,她安詳地一笑,“你還年輕,難免有衝動的時候,也不要太自責了。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眼下的事看來天般大,其實真出來了,幾個月以後,誰還記得你去過南內?先回永安宮好生將養一段日子再說吧。”


    立繼後的事,大家雖然沒拿出來討論,但彼此是已經知道的。可就因為太後沒有直接和徐循說,搞得徐循一肚皮問題都不知道該怎麽問,太後是真要推出她為繼後?靜慈仙師在這件事上又是什麽立場,摻和到了哪一步?這一切問題都不是自己瞎想能有答案的,而雖然答案就坐在跟前,但她卻實在不能問——目前的情況,也由不得她坦蕩蕩地和太後表明強調,自己並未渴求這空出來的後位。


    剛才稍露口風,太後的態度卻是如此篤定,好像已經準備了後續的計劃,徐循心裏由不得就是一陣不舒服。——但說實話,人家是太後,皇帝的媽,做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事,也從來沒有害過她徐循,反而一直在對她好,把她從南內往外拉,也是為了她好。現在宮廷裏除了皇帝和徐循以外,沒有誰明確地知道,徐循不出南內是自己不想出。怕都以為皇帝是沒完全消氣……太後這時候給搭了一把手,徐循難道還能和她公然唱反調,表明自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對後位沒有任何興趣?


    局麵已經很亂了,她再左衝右突一番,誰知道能惹出什麽結果?徐循現在都不願往細裏去想,她就想快點和太後說完話,自己可以回去繼續看女兒。點點應該是差不多能醒了,就是不醒,看著睡臉也是好的……


    “這……”她作勢遲疑了一番,方道,“妾身自當向大哥好生賠罪,若能回永安宮,也是要閉門思過一段日子的,一時半會,也沒顏麵在宮中走動。”


    說罷,她也實在是不想再繼續進行這個很危險的話題了,而是轉問靜慈仙師,“仙姑這一向,身子還好?”


    仙師笑了一下,“清寧宮心靜,病情倒是比前一段好得多了。外頭的風風雨雨,都有老人家為我遮擋,我也是外事不聞,一心隻學我的道罷。”


    “學什麽道,”太後說,“得了閑,愛看戲就傳班子,愛看書就看書,愛騎馬就出門去西苑逛去,還有誰敢攔你不成?我看你就是看不透。”


    “學道也有好處,”仙師的笑是真有點出塵了,“我不但修道,也學佛,道書、佛經,我看了都是極有道理,極為清靜的……”


    胡氏的才具,也許皇後是做得有點左支右絀,但做個出色的道姑應該還是沒問題的。才學了多久的道,看來都有點飄然出塵的意思了,不過徐循倒也有幾分能體會她的心境,在宮裏沉浮久了,能跳出來總是讓人舒心。——仙師隻要懂得自己放過自己,日子還是不難過的。


    她也是真心為仙師高興,隻是礙於太後在前,話不好說得太深,隻好對她深深一笑,指望著仙師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至於她本人,是再忍不住了,估著點點隨時可能會醒,就是有些失禮,都要起身先行告辭,“剛來的時候點點還睡呢,這會怕是醒了,我心裏惦記得很……”


    都急成這樣了,太後難道還能不讓她去?也都是做娘的人,可以理解徐循的心情,她失笑道,“去吧去吧,若是醒了,精神又好,便抱來前頭看看我。”


    一般富貴人家的祖母,都沒有去孫女房裏的道理,太後是不會去後院看點點的。這一點徐循很明白,不然她也不會這麽著急回去,不然,若是點點醒了被抱過來,她更是失去暫時離開太後的理由。眼下得了這一句,更是恨不得提起腳來就走,含糊應了一聲,便快速出門去了。


    太後和靜慈仙師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靜慈仙師也有些感慨,“再是雅重,女兒出事,她也慌了,認識小循這些年,她還沒有走得這麽快過。”


    太後嗬地笑了一聲,“這一回,她也是被嚇怕了。大郎心硬啊……硬是把這孩子的心氣兒都給嚇沒了。”


    剛才那番對話的潛台詞,靜慈仙師雖然不知細節,但也還能抓住中心意思。說實話,她也有些訝然:在南內住了三個月,怎麽說都是莊妃履曆上的一大汙點,立時提拔為後,簡直是不像話。就算皇帝本人力推,都難保有人不會議論。更別說皇帝雖然心意似乎有所搖擺,不那麽急切於立孫氏了,卻也明顯沒有立徐的意思。至於徐循本人,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能當繼後,又為了這事被投入南內,現在好容易有出來的希望,當然不會再往自己身上攬事,她的表態,在仙師意料之中。


    可太後是哪來的信心,還要繼續往上捧徐循,仙師就有點不明白了。


    老人家口稱自己不知道徐循和皇帝吵架的來龍去脈,可事實上知道不知道呢?仙師有幾分懷疑,這整張拚圖裏,她所不知道的重要一片,也就是這番對話的真相了……


    不過,這到底也不是仙師該關心的事了,出家人嘛,凡俗的熱鬧,看看就好,真要再往裏頭熱心摻和,那才真叫沒事找事——東楊在文淵閣得了大不是的消息,不知經了誰的口,已經是傳到了內帷。仙師之後肯那麽配合,也和皇帝的表態不無關係。


    “現在還是先把人撈出來再說吧。”她也隻能這麽應和太後了。“隻盼陛下看了點點要娘的樣子,能夠心軟吧。”


    #


    事有不巧,點點昨晚鬧得的確比較厲害,徐循回去的時候她還在酣睡。不過,徐循也顧不得女兒了,見屋內無人,隻有錢嬤嬤坐在點點身邊看顧,她便一拉錢嬤嬤的袖子,坐在她身邊,附耳輕聲問了一句話。


    錢嬤嬤麵色數變,又是猶疑又是驚悚,也有幾分不可置信,最終,到底還是輕輕地吐出了幾個字——聲音就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前幾次長牙發燒,確實和這一次不大一樣。”


    盡管剛才看到錢嬤嬤臉色變化,徐循心裏已是有了幾分預感,但聽到錢嬤嬤親口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徐循心頭,依然是咯噔一聲,一時間都是沒能反應過來。


    太後居然連一歲多一點的孫女,都能拿來做局……


    哪怕她有再多理由,哪怕這手段再安全,哪怕點點現在已經退燒……徐循心頭依然是湧上了一股強烈的怒火,還有深深的被背叛感——的確,把點點交給太後,是皇帝的決定,之前她想的是,點點會被送去何惠妃那裏,又或者是送到皇後那裏。但不論如何,知道點點來了清寧宮,她當時是很放心的。她相信太後這個祖母,會好好地照顧點點……


    還住什麽南內啊!


    她真想抽自己一耳光——再不回永安宮,女兒都不知要被折騰成什麽樣了!


    而在這一切激動之外,又仿佛還有一個漠然的徐循,鑒賞著這獵奇的一切,她好像在說:你瞧,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做得出這種事!


    在宮廷裏,下限這個詞,從來都隻存在於《說字》裏!


    要不是錢嬤嬤忽然扯了扯徐循的衣袖,徐循都沒意識到:屋裏這咯吱咯吱的聲音,竟然是從她嘴裏發出來的。


    她也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人真的是能把牙齒咬出這樣的聲音的。


    “娘娘。”錢嬤嬤輕聲地喚,她臉上寫滿了憂心,但聲音卻是很低沉的,仿佛生怕再大聲一點,都會惹來不該有的注意。


    她們畢竟還在太後的地盤裏!


    徐循一下就恢複了狼,她深吸了一口氣,很快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露出一抹微笑。


    “燒退了就好,”她說,仿佛是在說服自己,“燒退了就好。”


    外頭隱約傳來了人聲,一個小宮女倉皇地進了屋子,“娘娘,皇爺到了!”


    徐循慢了半拍才想起來,自己現在要扮演的是一個戰戰兢兢,剛從南內很勉強地被放出來,隨時都有可能要再度回去的待罪妃嬪。她隻好忙站起身來,跪到床邊,垂著頭,以很標準的姿態等著迎接皇帝的到來。


    皇帝的腳步聲很快就進了室內,一路還聽得到他的說話聲,“退燒了?那就好,小孩子隻要能退燒應該就沒事兒了……”


    一路說,他一路已經靠近了床榻,然後很明顯地,腳步聲一頓——是發現徐循了。


    “你怎麽——”皇帝的智商在此時充分就得到了體現,他的話也頓了頓,明顯是臨時改了口,語氣一轉,便淡漠多了。“已經見過女兒了?”


    “見過了。”徐循壓抑著心頭諸多複雜的情緒,低聲說道。


    “唔。”皇帝好像也對她的狀態有所察覺,他的態度嚴肅了一點,“女兒沒事了吧?”


    “沒事了。”徐循還是不肯抬頭看皇帝。——不是她不敢,也不是她要演,她是怕忍不住。


    在宮裏這麽多年,真正因為情緒崩潰而哭泣的次數是少之又少,徐循印象裏最深刻的那一次,就是自己去給皇帝賠罪時的一哭。


    在皇帝跟前嚎啕大哭,當然極不體麵,但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再哭一次,把自己心裏這強烈狂湧的憤怒和委屈,都哭給皇帝來聽。——多可笑?她曾有多少次,覺得皇帝離她是那麽的遠,可現在,點點出事了,受了委屈了,她的第一反應,還是要找到皇帝來宣泄,來哭泣……


    “嗯。”皇帝好像也在尋摸徐循的情緒,“抬起頭來。”


    徐循緊咬著牙關,慢慢地抬起頭。


    她能感覺得到皇帝眼神中詢問的意味,在這一刻,也許是她的思維格外興奮,也許真的存在心有靈犀一點通,徐循完全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也不放心點點,孩子這一病,使得本來就不大讚成她繼續住在南內的皇帝改了態度,他想讓她回永安宮了,正在征詢她的意見。


    她毫不考慮,便輕輕地眨了眨眼。


    皇帝往後一坐,他的語氣奧妙了起來。“出了南內,感覺如何?——說實話。”


    “很……很想女兒。”徐循抑製著語氣中的顫抖。


    皇帝聽來還是那樣的高深莫測,讓人基本弄不懂他的情緒。“想回去嗎?”


    點點在床上輕輕地j□j了一聲,聲音細弱。


    徐循說不出話了,她勉強點了點頭。


    “那就認錯吧。”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幾乎都有點厭倦。“認錯了就能回去了。”


    徐循再忍不住,哇地一聲就哭起來,她膝行了幾步,抱著皇帝的小腿,把臉就埋進了他的膝蓋裏。


    “知錯了。”她哭著說,“知錯了,大哥,讓我回去吧!”


    別說眾人了,連皇帝都嚇了一跳,點點更是立刻就被吵醒了,哇地一聲也哭起來,屋內一時,蔚為熱鬧。皇帝也被鬧了個手忙腳亂,亂了一會,才令人把點點抱下去哄,他自己拉著徐循,就兩人在屋裏,他來哄徐循。


    “怎麽了,怎麽了。”隻有兩個人的時候,皇帝的語氣就柔和下來了。“我剛才不也是為你好——至於這麽委屈嗎?”


    “不、不是的。”徐循胸口那口氣真是吞不下去,她不知如何才能對皇帝訴說——沒有做妾侍的,指責婆婆的道理。現在她也根本沒法組織出有效的語言來指控太後,反反複複,隻能說著一句話,“是我太傻了,我該早回永安宮的……嗚……是我不好,我早該回去了,我該早回去……我、我要回去,大哥……我對不起點點……嗚嗚嗚,我對不起點點……”


    ……就算是點點生了病,徐迅這反應也太離奇了吧。小孩子要生病,又不會管說在母親身邊還是在誰身邊。在哪不是被這幫人照顧啊?就是在永安宮,也沒有徐循親自給換尿布的道理啊。


    皇帝詫異地望了徐循幾眼,他的眼神漸漸地深沉了起來,口張了張,卻又合攏了。一抹怒色,悄悄地染上了他的眼眸。


    “那就回去!”他的語氣很果斷。“現在馬上回去!晚上就把點點給接回去!”


    君無戲言,一個時辰以後,徐循真的就已經坐回了永安宮她慣坐的椅子上了,之前曾被送到南內的大小物事,一件不少,全都被運到了外間,一屋子人都是喜氣洋洋忙裏忙外,忙著給徐娘娘歸置東西,忙著給小點點打掃住處……南內的生活,真就像是一場迷夢,說聲破,啪地一聲就再沒留一點影兒。


    徐循茫茫然左顧右盼,情緒還有點未能平複,想到點點,心頭就是一抽,過了好半晌,她才發覺了不對。


    “柳知恩呢?”她問,“柳知恩哪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坐車回家……又暈車,下來寫貴妃,想想寫個四千字算了。結果一開始也罷了,寫很慢,後來越寫越精神,啪,又爆字數了……


    哎,不多說了,去寫小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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