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翻六坐,七爬八走,不知不覺,點點也已經到了能憑借自己力量坐起身滿地爬時候了。——也是因為這孩子添了本事,現活動範圍反而被限製住了,徐循特意令人清出了她居住正殿東廂房南間,這一整間屋子除了點點玩具以外,什麽東西都是拿木頭做,一點瓷、鐵也不許進屋,免得點點碰碎了受傷。聽了乳母話,又給點點縫製了一件從頭到腳都是連身,隻有襠部是兩片皮子搭一起大衣服,平時抱她出門透氣時候,連身衣一穿,毛鬥篷一裹,小孩子渾身都是熱,一點也不會受涼,到了外頭要用淨房也方便,一蹲□,小屁屁就露出來了。


    太後對這設計就讚不絕口,笑道,“你這個乳母,倒是個能耐人——也是你慈和,不然,底下人未必這麽心伺候。”


    畢竟是公主,乳母就是伺候好了也沒多少體麵,苦挨十幾年,能拿一筆錢出去就不錯了。自然不如皇子那樣得到看重,乳母、宮女們,確很可能不如服侍皇子那樣心力。這也是徐循待下好,才把下人積極性都給調動起來了。


    “是點點惹人愛。”徐循笑著說,“連您都這樣喜愛,底下人哪有不喜歡。”


    也是,比起何仙仙狗尾巴,還有孫玉女圓圓,點點確是得太後喜歡。——這孩子健壯啊,當時就胖大得幾乎生不下來了,現吃得也是圓滾滾,一笑起來,兩邊臉頰上都是肉,才八個月,咿咿呀呀也會說好些話兒了。而狗尾巴體弱,說話慢,又老生病,不能常到太後跟前,比起來,除了皇後出阿黃以外,可不就是點點得她老人家喜歡了?莫說太後,連兩個太妃甚至是文廟貴妃,都很喜歡點點。——她們自己孩子,也都還沒有生出孫輩來,就是生出來了,也肯定不能時常抱進宮來見麵。


    至於圓圓,雖然養公主所,和阿黃就是鄰居,但自從她母親封宮養胎開始,太後就再沒召見過這個孫女兒了。反正她幾個月擺出態度,就是當長寧宮那邊完全不存一般。這都多會兒了,按說,孫貴妃應該是馬上就要‘生’了,清寧宮這邊是連產婆和乳母都沒給預備。甚至於說,悄無聲息間,太後身邊孟姑姑都不知去到哪裏了,現管事,是原來二把手喬姑姑。


    徐循也不是瞎,太後傾向她當然是完全看得明白:老人家雖然沒有揭穿孫貴妃意思,但卻也絲毫沒有掩蓋自己不滿。而仿佛就是為了要做給孫貴妃看一樣,這幾個月,皇後、莊妃和惠妃三宮待遇,倒是越來越好了,打從入冬以來,點點隔三差五就能得到賞賜,全是給小孩子好東西。什麽兒科聖藥啊,什麽特地去求長命鎖之類……這份體麵,徐循受著還好,卻是盛大得甚至讓一直待遇平常何惠妃都感到了一絲不安。


    “這孩子麵相好啊。”太後誇獎點點,“愛笑不愛哭,濃眉大眼,一瞧就是心正,怎能不招人喜歡?”


    說著,便親自將點點抱起來走了幾步,到門邊去看雪,“哎喲,還挺沉!”


    點點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太後懷裏居然也呆得挺愜意,一手還環住了太後脖頸,指著門外冰棱子給太後看,把太後給逗得直樂,“我們點點也知道這不好?是,尖尖傷人呢——一會兒就讓人敲掉。”


    兩祖孫玩耍了一會兒,太後方才把點點交給乳母,自己扶著腰回來坐下,問徐循道,“你瞧著皇後病養得如何了?”


    隨著時日推移,長寧宮裏‘孕期’到了生育日子,別說小請安日子何惠妃不去,連大請安日子,過去坤寧宮人都越來越少了。也就是徐循還是雷打不動每次都去請安,皇後偶爾也就是和徐循見上一麵,還能說幾句話兒,別人她也根本都不願出來見麵。對此事,太後自然是了然於胸。


    “身體是好了不少,現臉上漸漸都有血色了。”徐循斟酌著字句,“就是……”


    太後皺了皺眉,“沒有問過長寧宮消息?”


    徐循心內不免暗歎:太後態度是何等明確?奈何皇後已經無心紛爭,這件事她不出手,別人也隻能幹著急。


    “有太後娘娘照應著,皇後娘娘現不管事,也沒什麽好操心。”她委婉地說。


    太後拿茶手一頓,看了徐循一眼,見她若無其事,仿佛不明白自己剛才說了什麽,也不禁有些賞識她膽色。


    雖說隻是個妃子,但徐循入門多年表現,太後也是看眼裏,兩人這些年間,雖不說建立起多麽深厚情感,但關係也算得上是良好。此時又恰逢老人家心情也煩悶,她歎一口氣,也是難得地說了實話。


    “你別瞅著我就是那麽為所欲為了,我也有難處啊……有些事,該怎麽和你說好呢……”


    太後難處,徐循也是理解,皇帝親兒子來求,孫貴妃又是放跟前養大,到現都和彭城夫人情分不同尋常,太後雖然看皇後好,卻不是她親媽,不可能豁出去給皇後謀利益。皇後自己起來了,她還能幫著給皇後撐腰,皇後若不起來,她也隻能站幹岸兒,頂多也就是表示一下自己態度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倒是有些同病相憐,徐循也沒再多說什麽,見天色晚了,便抱起點點,回她永安宮去。


    才回到宮裏不久,皇帝便來了。


    他來得好,正好趕上了點點吃飯——雖說奶水還夠吃,但點點饞嘴兒啊,已經是明顯地表示出了對各種食物興趣,連整塊肉都想吃。牛奶、羊奶製品,是比人奶還愛,現徐循每頓都給預備點小零嘴兒,她吃飯前拿上來,剛好逗逗點點。今兒就預備了一碗牛奶蒸蛋,香香甜甜,點點很是愛吃。


    皇帝一來,徐循手裏調羹頓時就換人拿了,他脫了外袍,往炕上一靠,饒有興致地就拿起調羹逗引點點。點點張大嘴等了半天,都沒等到吃,卻也不惱,咯咯笑著,抱住了父親手臂,啊啊地要吃。


    “大哥你就別逗她了。”徐循看了也是好笑,“仔細她一會惱了,又要哭。”


    皇帝往點點口中塞了半勺子蛋羹,還振振有詞,“我這是怕她被燙著了麽!”


    正說著,見女兒又衝自己張開嘴,不免笑道,“怎麽這麽會吃啊,點點是不是小豬呢?”


    點點大概對父母已經都有了認知,見到父親來看她,十分高興,努力地揮舞著手腳爬到皇帝懷裏,啊啊了半天,也不知是認可父親判斷,還是駁斥他指控。徐循一邊看著也覺得好笑,索性拿起小碗,自己分裝了一碗蛋羹出來,和皇帝爭寵道,“點點,到我這裏來,我也有蒸蛋吃。”


    兩人鬥爭了一會,都拿著調羹逗引孩子,點點左看看、右看看,很有幾分茫然,想了想還是抓住皇帝手,啊嗚一聲把蛋羹吃掉了,皇帝得意不已,哈哈笑了幾聲,方才好生把大半碗都喂給點點,方放下碗道,“吃這麽多可以了,再吃多隻怕積食。”


    小孩子看到碗裏還有,先還急著想要呢,被皇帝抱著安撫了一會兒也就忘了。她此時確已吃飽,口中喃喃,握著玩具揮來揮去,自得其樂地玩了一會,一閉眼就睡了過去。皇帝抱懷裏低頭看著,麵上柔情無限。徐循要乳母把她抱走,都為皇帝止住,“不沉,讓我抱一會兒。”


    等點點睡熟了,為乳母抱下去放到悠車裏了。兩人這才出去西屋用飯,皇帝和徐循那閑磕牙呢,聽說徐循今日去了清寧宮,便笑道,“娘倒是疼你,三不五時都把你叫去坐坐。”


    徐循隻是笑,不說話。皇帝又道,“說來,我這幾天忙,怕過不去,下回你過去時候也記得和娘說一說,長寧宮那裏,產婆和乳母都該預備起來了。眼看孩子這個月就要落地,到現什麽還沒備齊,也太寒磣了點。”


    這算什麽意思啊,徐循瞅了皇帝一眼,笑道,“大哥還是你自己去說吧,我下回還不知什麽時候過去呢,耽誤事了可就不好。”


    皇帝看來沒怎麽當回事,和徐循開玩笑道,“幹嘛,吃大哥,喝大哥,連句話都不願給大哥遞?黑心不黑心啊。”


    “這讓我怎麽遞嘛。”徐循擱了筷子,臉就放下來了。“要說您去說,瞅太後娘娘那樣兒,我去遞了話那也是白受氣,合著您就心疼孫姐姐?我臉麵那都是白給?”


    皇帝其實也就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徐循一點就著。他有點詫異,“好好怎麽就動怒了呢?不去就不去,筷子撿起來吃飯吧。”


    能讓皇帝委曲求全,大概這宮裏也沒幾人,徐循沒有繼續挑戰皇帝底線,拿起筷子繼續夾菜。那邊皇帝還給自己找場子呢。“這事兒,二十四衙門又不是不能辦。我一句話吩咐下去也就辦好了,剛才不是逗你玩呢嗎?”


    前幾個月,皇帝過來時候不提這事,徐循也不會主動提起,現話說到這份上,她實是有點忍不住了。看看身邊都是自己人,遂直言道,“大哥,這事這樣辦,有意思嗎?能瞞得了誰呢?從上到下,誰不是心知肚明……隻怕現連外朝大臣心裏都明白了。您哪怕直接把孩子給她養呢,也比這麽鬧好點吧?狸貓換太子都傳了兩百年了,可不是什麽好名聲。”


    雖說大家心裏都是有數兒,但直接擺到台麵上來講那還是第一次,要不是徐循有寵,皇帝臉一沉,一聲汙蔑就能把她治罪了。可畢竟兩人也是多年情分,徐循說這理兒也不能說有錯,皇帝想想她從前和自己口角那一次,到底是微露對孫貴妃妒忌,心裏雖然無奈,卻也有點美滋滋——女人爭寵,身為被爭男人,心裏大抵都是這樣半無奈半高興。


    “認哪有生親啊?”他拍了拍徐循肩背,“別不高興了,啊?大哥又不是偏心她,這你宮裏不是也沒有這麽一個有喜宮人子嗎……”


    說著,便壓低了聲音,“再說,你和孫姐姐不一樣,孫姐姐是不能再有了。這一次,不論是男是女,她名下總是讓她多一份依靠麽。她命苦,也就求這麽一次——你和她計較什麽?你要是想這麽整,大哥一樣成全你。”


    這說得都是什麽話啊!


    徐循整個人都無語了,皇帝這個邏輯實是太胡攪蠻纏,渾身破綻,根本無懈可擊。什麽叫做她也想這麽整?她會做這樣事嗎?


    看了皇帝一眼,見他還是一臉安撫地拍著自己,徐循隻好隨便找了個話題來問,“這麽說,這件事是孫姐姐求您了?”


    話一說出口,整件事忽然就明白多了,徐循現算是想通了全盤關竅——這件事若是皇帝和孫貴妃合謀,或者說是皇帝主意,沒可能不先取得太後許可。這些年,朝中大事都要和太後商議呢,宮中事是還攥太後手上,若是自把自為,皇帝對太後是交代不過去。


    再說,皇帝也是自知理虧,所以才能坐視長寧宮處境尷尬,不願為她向太後爭取……這要是皇帝自己安排,長寧宮哪可能這麽低調?恐怕孫貴妃也明白,皇帝心裏這杆秤,隨時可能偏向別處,所以才連一點風波都不敢興起,一點委屈都不敢訴吧……


    皇帝默然片刻,卻沒有正麵回答徐循,而是舊話重提道,“你孫姐姐身子不好,不能再有了,她也命苦……”


    都說到這份上了,徐循還有什麽不明白?


    她不屑地一笑,卻沒有接皇帝話茬,“咱們不提這個了,平白叫您為難——還是吃酒吧。上回大哥你使人送那兩壇子酒,我嚐了不大好,你喝一杯試試看?我覺得偏酸了——”


    也許是她錯覺,皇帝似乎都是鬆了口氣——她性子,皇帝自然也是清楚,對這事,甚至於對貴妃是什麽看法,皇帝也不是傻,當然能猜得出來。不過他來永安宮,是為了放鬆,又不是來和人吵架,而且徐循也不管宮,又不是皇後,說到底孫貴妃‘生’出孩子也輪不到她認可。她能知趣不提,皇帝自然也是樂得輕鬆。


    “偏酸倒是未必,是你生了點點,口變甜了。”他又和徐循嘮起了家常。“戲看了沒有啊?為娘千秋節編了兩出戲,我還沒看呢,也不知好不好……”


    絮絮叨叨說了半晚上,皇帝就徐循這裏洗洗睡了。第二日徐循把他服侍著上朝去了,自己到點點屋子裏,看著孩子鋪了大棉被炕上爬來爬去,一邊同李嬤嬤閑話些點點吃奶拉屎事兒。


    “吃得好,拉得也好,沒積食——小點點胃腸特好,不犯這個毛病。”李嬤嬤身為養娘,也是愛點點愛得不得了。“半夜醒來兩次,吃了奶拉了尿就又睡去了,一晚上都沒鬧人。”


    昨晚皇帝徐循這裏說話,旁邊還是有人伺候,雖說這些話,自不敢隨便亂傳,但李嬤嬤當時就邊上呢,此時也免不得和徐循八卦一番。“卻沒想到,貴妃娘娘命運如此多舛。”


    錢嬤嬤嘴緊,此事便可見一斑,她雖然早知道了貴妃不好再生育事,但李嬤嬤身為她親密同僚,卻儼然是一無所知。


    徐循笑了一下,“少說人家事吧,咱們還是自己過好自己日子,那就行了。”


    “是。”李嬤嬤低眉斂目,受了徐循教誨。


    逗了一會兒點點,她又有點忍不住了。“隻是……皇爺也就能許了她?這事鬧,可不就和您說一樣,太沒意思了麽。”


    “大哥那完全就是感情用事。”徐循手裏逗引著點點,“站起來——站起來,好乖!——這宮裏可不就是他一畝三分地了?還有誰能約束得了他,當然是愛講情就講情,愛講理就講理——朝堂上講理講夠了,回了後院還講理,豈不是強人所難了?”


    她語氣十分平靜,李嬤嬤乍聽覺得有理,可咂摸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不禁嘶了一聲,“可——可——”


    這‘可’什麽,她卻是說不清了。


    “可你覺得,這天理人倫,也能隨著大哥意被他這麽隨便擺布麽?”徐循漫不經意地笑了笑,為女兒擦了擦唇邊淌下口水。


    “這……”李嬤嬤尋思著,是說不出話來了。“老奴還真不敢說。”


    遠不說,宋代不就明擺著有‘狸貓換太子’事兒,雖說後仁宗還是知道了真相,可那時候他養母、生母都已經去世很久了。


    ——可本朝這宮裏,皇後還呢,太後也還呢,太後態度怎麽著,大家都看得出來。這事終會如何收場,是不是就如了皇帝意這麽太太平平地了局了,這就真是誰都不知道了。


    “是,我也不敢說究竟會如何。”徐循笑了一下,“這不是正宗騎驢看唱本麽——咱們啊,邊走邊瞧吧。”


    作者有話要說:我頁麵開這,什麽都填好了,然後自顧自去玩了大概半小時才想起來好像還沒點發表鍵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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