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裏為了賢妃的稱號,正和皇帝打嘴仗呢。當事人徐循卻是一也不知道——不管怎麽,進京受封總是美事,這一回她又不必和任何人同行,再,所有人現在也都知道她在皇帝心裏的地位了:又不是傻的,幾次單獨出行,都帶的是賢妃娘娘在身邊服侍,現在剛登基,就給賢妃娘娘封了個這麽好的封號……


    按太祖定下的規矩,後宮諸妃也是沒有品級分別的,除了貴妃高出眾妃以外,餘下賢、淑、莊、敬、惠、順、康、寧,無非是為了表現閨房雍肅的稱號,按理來,隻要是表現美好品德的封號都是可以的,也不分什麽高下。但人心都是好比較的,賢怎麽也占了第一個,再加上又是傳統的四妃封號之一,賢妃比起惠妃來,感覺就值錢得多了。


    再,徐循的受寵一直以來也是很明擺著的,現在登船上京,船上所有人可不是心服侍?一路天字碼頭停靠著,當地特產享用著,徐循就隻管吃了睡睡了吃,愛賞景就賞景,愛看書就看書,比起還要伺候皇帝的雙人旅行,這一個人的旅行可不是要爽得多了?


    從瓜洲往上,一直走到棗莊附近,徐循才隱約收到消息,知道京裏為了她的事情在打嘴仗。她的心情當然受到一影響,知道原委以後,連飯都有吃不進去了。幾個嬤嬤聽了,暗地裏也是著急,卻又不好什麽的。


    想要措辭安慰徐循呢,徐循卻比她們看得都清楚,“南京那件事,肯定要有個法的,大哥心裏,指不定還憋著一把邪火呢。”


    皇帝病重,這邊就有人敢逼宮太子了,還是在太子璽印在手,不斷發出命令,內侍們也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做事的情況下都來逼宮。你這逼宮就逼宮,還要挑唆德高望重的胡大人出頭……胡大人固然那是真的心急了情願做這杆槍,但背後的那些人,誰知道心裏都有什麽想法?當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心裏也是忌諱著呢,徐循和內侍們又沒有拿著太子的名頭招搖撞騙,不都糊弄過去了,是在安心養病嗎。連病都不讓養了,要撞門闖進去見人,打的是什麽主意?


    也因為太子心裏有忌諱,南京這件事,胡大人是有理都變沒理,雖然一心也是要給東宮報信兒,想確認他的安危,但手段太過激,本來大有希望回北京的,現在看來,隻能在南京任上致仕了。特地要把這麽好的賢妃封號分給徐循——要是按當時太祖隨口安排的順序來的話,徐循是足足比何仙仙靠前了好幾位呢,就是要做給別人看的,讓他們知道皇帝在這件事上的態度。


    可大臣們心裏也不得勁啊:這件事,您哪怕和一個文官通個氣呢,比如胡大人吧,他是太子賓客,又是鐵杆的太子黨——這個太子黨,的還是你爹呢!當時文皇帝年間,胡大人就是明明白白傾向於東宮的,如此根正苗紅,怎麽就不能信任了?請他進去實言相告,有他幫著幾句話,也不會鬧到撞門逼宮的程度啊。見令不見人,有印有什麽用?萬一東宮不行了,內外交通被一介婦人和內侍把持著不能暢通,那多誤事啊……


    三方都不能有錯,太子沒話,徐循不可能隨意和文官溝通交接來遮掩此事,文官們大體來也是一心為了國家的穩定,隻有少數人是漢王的耳目,至於太子,南京這邊的確是沒有可以信托的大臣,胡大人那再忠心也是對他爹,和他本人不熟,在如此敏感的時刻,他能不再三心?


    也就因為三方都沒有錯,這件事就杠上了,現在大臣們也不和皇帝牛,就是都在給徐循挑刺兒,她在南京做得很不對。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幾個嬤嬤聽以後,也都吃不下飯了,現在看徐循這麽淡定,心裏那塊大石頭才稍稍放下來一,彼此都才覺得心慌氣短,孫嬤嬤強笑道。“娘娘這話一,我心裏倒是鬆泛多了,這些人就是奇怪,娘娘在南京,難道做得還不夠好,還要挑刺?”


    “左不過就是拿我當個由頭罷了,不論是封這個號,還是不讓封這個號,的都是別的事。”徐循淡淡懶懶的,原有的一高興也不見了,她撇了撇嘴,“反正,沒勁。”


    幾個嬤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好什麽的,孫嬤嬤強笑道,“這是怎麽呢,娘娘,您畢竟也封妃了嘛……”


    徐循也笑了笑,“是,沒這事,不定還不能封妃呢,現在也就是我一個人還沒什麽消息了……聽了嗎?後宮裏是不是又進了新人了?”


    “是進了幾個,得的都是低等封號,外頭就不清楚細節了。”趙嬤嬤上前給徐循捏肩膀,“娘娘也不必在意這個,您和陛下的情分,別人哪裏比得上?那是幾次共過患難!”


    錢嬤嬤得更直白,“娘娘現在封了妃,終身就有靠了,即使陛下移情別戀了,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也不會虧待您的。”


    這倒是真的,徐循了頭,“嬤嬤們你們都安心吧,我不會做出什麽爭風吃醋的傻事的。咱們商量出的路子,我可還是記在心裏呢。”


    那天晚上,徐循提出的這個命題,幾乎是快把幾個嬤嬤都難住了——這想要爭寵、爭生子嗣,她們都能理解,也能幫忙。可想要逃開殉葬,這個要求,那就有超出她們的能力範圍了。


    還是錢嬤嬤最有主意,領著兩個嬤嬤,抽絲剝繭地和徐循分析,大家都把話得很透了,一條條路地在那排除——不想死也很簡單,搶在所有人跟前生個兒子就行了,隻要能平安養大,皇後又無出,這嗣皇帝的生母,肯定是不會被殉葬的。


    但這條路也有問題,第一徐循也不知道皇後會不會生子,她們現在都還年輕著呢,皇帝肯定也想要個嫡長子的。第二,她也不能保證她就一舉得男,第三,她更不能保證這個孩可以被平安養大。除非她的運氣大到連生四五個男丁,不然,按如今的嬰兒夭折率,一個嬰兒半路去世都根本不值得驚訝的。


    所以這條路雖然理論上存在,但走得通的可能性實在相當的低。


    當然還有更難一的路,你比如生一個男丁以後,就把別人的男丁都害死什麽的。不過這條路一樣隻存在於理論上,皇家子嗣要能隨便讓人害死,文皇帝都白搞魚呂之亂了。在宮禁如此森嚴的情況下,就是親媽都不能把手隨便伸進皇子所呢,不是親媽,就更別妄想了。就是想下毒,皇子前頭都有起碼十多個宮人願意給他擋災。


    別的諸如搞宮鬥啊,陷構啊、栽贓啊之類的卑鄙手段就更不必拿出來討論了,徐循是不想殉葬,不是想拉著大家一起死,把她的同儕搞死對於不殉葬這個目標毫無幫助。


    最後總結下來,徐循該做的幾件事就是:和皇後搞好關係,廣結善緣,能生的話,生個孩。


    別的就沒了,別的都是虛的,什麽皇上的寵愛和不殉葬壓根沒有絲毫關係,再寵寵得過昭皇帝對郭貴妃?郭貴妃聲殉還不是一樣殉了。嗣皇帝和死皇帝發音很相似,但那可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和皇後搞好關係,理由很簡單,隻要能活過皇上,再不受寵她也是皇太後,就是嗣皇帝不是她生的,那也得認她為母大禮伺候,不帶有一怠慢的——除非他自己的諡號裏不想要個孝字了。太後發一句話不要她殉葬,別人追咬的可能性就得多了。


    至於廣結善緣那就更簡單了,一開始就打好印象,總比等人生了皇嗣再去討好的好。在宮裏所有妃嬪都有可能生下嗣皇帝的情況下,徐循要做的就是營造自己厚道善良的形象,不和人為難,廣結善緣和所有人都真誠地做好姐妹。這樣將來的太妃或者太後(視嗣皇帝怎麽給生母上尊號),和她為難的可能也很,再好一,她也不要徐循殉葬,那徐循活下來的機會就大得多了。


    至於第三,不過是給她不殉葬尋找一個借口而已,你好比李賢太妃吧,就因為當時生病,有兒子女兒,要全他們的孝心,所以沒殉。結果現在病都慢慢地好了,已經可以起床了,她要不是和太後關係好,能撈到這個機會嗎?真的關係好,無兒無女也有借口。所以,孩子有就有,沒有那也隨緣,大可不必焦慮得不得了,反而壞了身子。


    這麽一梳理,徐循的路已經很明顯了,還是和以前一樣:發自內心地去做個與人為善的好人。


    當然,前提是她還得做個不給自己招惹麻煩的聰明人,這兩者也並不矛盾。在這兩個條件的基礎上,她再去爭取更高的封號,再去爭取生兒子,不過這一切不能脫離一個聰明的好人的基礎。要知道,兒子可能會夭折,封號在殉葬前屁都不是,但名聲和感情,這些虛無縹緲的人心,卻是最持久的,也最有可能在殉葬跟前,為她掙到一份生機。


    賢妃也好,寧妃也罷,反正都是妃,待遇不會有任何區別。皇帝都開口要封她為妃了,就算不住壓力換了封號,徐循也沒半損失,不定真換了封號以後,皇帝心裏愧疚,還對她更好了。徐娘娘現在是穩坐釣魚台,八風都吹不動的。


    卻是再不會和個剛入宮的妃嬪似的經不住事,連一盤奶酥都受得戰戰兢兢了。


    回首前塵,心裏焉能沒有一感慨?


    #


    徐娘娘不著急,但內宮裏有人為她著急,還未行冊封禮的何惠妃,這一陣子走坤寧宮的次數明顯比以前多了——冊封皇後那是大典,怎麽都得準備一會兒,現在皇後還沒被冊封呢,但倒是已經安排在坤寧宮裏住了。


    “這鬧成這樣子,等循進了京,豈不是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何惠妃麵上深深的寫了憂色,“真是好事多磨,外頭那些男人們都想些什麽呢!隻顧著和咱們弱女子為難。”


    皇後是不可能接何惠妃的這個話茬的,不過,提到圍繞著徐循的封號發生的論戰,她眉宇間也有了一絲憂色,“本以為是事,現在看來,鬧得已經有不像了……”


    她和何惠妃分享消息,“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今日皇上一惱火,差都要重提廷杖的事了。”


    廷杖,就是把大臣扒光了拉到太和殿外頭打屁股,從元朝傳下來的陋習,太祖朝也給沿用了,在皇爺手上倒被廢止——皇爺雖然年輕時十分好殺,但登基大寶以後倒沒怎麽拿大臣們開過刀,末年居然把廷杖也廢止了。現在皇帝要重開廷杖,那可不是事。畢竟,這種事實在是太辱沒斯文了,一旦重開,事態必定又要再升級,到時候,該怎麽收科那可就誰都不知道了。


    何惠妃未必清楚廷杖背後的意義,這一皇後也是知道的,她隨口給何惠妃解釋了幾句,把何惠妃嚇了一跳,“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姐姐,要是真為了循開了廷杖,以後她這個名聲可真就壞了,可不得把她給冤死了?”


    “我也是這麽呢。”皇後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她站起身子,“正好今兒你來了……咱們去給太後請個安吧。”


    雖皇後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但她卻把態度給擺得很清楚了:這宮裏啊,話算話的,還是居住在清寧宮的老太後。


    何惠妃也沒什麽可的:宮中事務,由太後出麵話,也是正理。她也的確是想在太後跟前,為徐循爭取幾句。一後一妃便都上了轎子,往清寧宮過去了。


    可沒想到進了清寧宮——太後跟前,卻早有了客人。


    孫貴妃也在和太後這事兒呢,“大郎是有些動情緒了……”


    見到皇後和何惠妃進來了,她忙笑著上前見禮,“姐姐——惠妹妹。”


    皇後看了太後一眼,見太後一徑出神,似乎沒有留意到眼前,便也笑著望了孫貴妃一眼,“貴妃倒是來得早呀。”


    孫貴妃就和什麽都沒聽出來似的,站在座位前淺笑道,“昨兒大郎不是歇在我那嗎,今早就順便一道過來請安了,陪母後幾句話,正巧姐姐們也就來了嘛……”


    兩人眼神碰了一碰,又都各自閃開了,何惠妃忙居中打圓場,“我們也是為了這事來的呢——孫姐姐快和我們,大哥的意思究竟是怎麽樣的……”。


    孫貴妃才要答話,太後也喊皇後了,“我的兒,站著做什麽?還不坐我身邊來。”


    她定下了位次,孫貴妃就順理成章地繼續占據了剛才左手第一的位置,何惠妃看在眼裏,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


    雖有寵,但到底也太霸道了啊……要不是太後娘娘那句話,皇後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忍不住就瞧了太後一眼,想要看看老人家的情緒。


    可太後麵色深沉如海,竟是沒留出一給人揣測的線索……


    作者有話要:朝廷裏有衝突,後宮裏也有衝突


    循終於找到自己的道路啦,可能不能走得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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