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沉重的拉動聲,在過去半個多月內,對各部大臣牢牢緊閉的春和殿大門緩緩敞開,次第重門漫漫長階的最終,隱約站了兩排護衛,雖然遠遠看去並不分明,但精氣神卻還是能大略看得出來的——這些東宮眷屬非但沒有垂頭喪氣,反而個個精神抖擻,看來一都不像是待罪之身。


    難道……幾個大臣互看了一眼,心裏都是打起了鼓。


    太子的脾性,旁人並不太熟悉,文皇帝口中那些泛泛的誇獎,無非都是為了下一代繼承人的造勢而已。隻要不是傻的,當不會就此當真。雖他從前也曾出來辦差,又多次跟在文皇帝身邊親征,但那都是扈從行事,沒有多少自把自為的餘地,要太子會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閉門養病,真是誰也不清楚。若是這位主兒壓根沒離開過春和殿,那可就有好戲瞧了,他們這些逼宮的大臣,雖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卻難免是要失了太子的喜愛……


    一群人本來就是心思各異,隻有一一樣:就是都心急見到太子。旁人還在猶豫呢,到南京養老的國子監祭酒——也是太子賓客胡大人,卻是已經不管不顧,疾步前趨了。他是太子賓客,命運和東宮息息相關,值此皇帝生死成謎的時刻,自然是心急著尋到太子,一起籌謀計劃。


    事情辦到這一步了,臨陣退縮也沒什麽意義——那幾個中人的眼神,可是仔細地逐個掃了過去,是什麽用意眾人心裏自然知道——都是老江湖了,有些事壓根不需要透……幾位大臣也就是比胡大人稍為慢了一步,腳下卻亦是不停,麵上各自悄悄換上了一臉的憂慮與焦急,心裏如何,卻是不知道了。


    若是太子真身就在此處,皇帝不好,隻怕漢王那處是要有變化了,漢王身邊的朵顏三衛,精悍善戰,雖現在已經被削去藩屬,發往東北戍邊了,但老情分還在,誰也不清他們站在哪邊。山東離京城又近,漢王是兵肥馬壯,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了,又焉能錯過這麽好的機會?太子的這個風疹,出得好不是時候!


    也許這就是少了一口真龍天子的運氣罷了,此番回去以後,也應該遣人往山東走上一遭……


    思緒紛紛間,眾人都已經近了正殿——不論懷抱什麽心思,看清了正殿內的人群後,卻均都是有被當頭敲了一棒的感覺。


    殿內人口雖多,可站在正中的卻是個秀麗的青年少婦。她身穿素服身無裝飾,正是為文皇帝服孝的表現——若果沒有大錯的話,這應該就是太子身邊的寵妾徐娘娘了……她手裏端端正正地捧著的,不正是這些天來時常發出的太子印璽嗎?


    太子印璽,和司禮監的皇印又有所不同,一般是不能脫離太子本人存在的。徐娘娘這是——


    “微臣見過娘娘,”胡大人沒等任何人發問,已經是草草行了一禮,隨後便連珠炮似的發問,“敢問娘娘,太子殿下究竟是否在殿內,病情如何,安——安危——”


    老頭聲音微微發顫,顯見得是已經擔心到了極處。幾個人覷著他的背影,都是暗暗有幾分好笑。不過,卻也沒有輕鬆多久,便覺得徐娘娘的眼神從他們身上掃了過去。——雖這不過是個年輕少婦,身份來也隻是才人而已,可這眼神落在身上,卻終究令人多了幾絲寒意。


    “殿下安好。”徐娘娘的態度很肯定,“人已離寧他往,至於去向何處,妾卻沒有過問,殿下自有主張。”


    胡大人的肩膀明顯地鬆弛了下來,旋即又是一挺,“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驚風密雨、多事之秋,豈可擅自行動!”


    徐娘娘微微一笑,對胡大人的口氣倒是軟和了幾分,“是胡源潔胡大人吧,殿下也和我提過大人的。”


    連後宮嬪妃都知道胡大人的名字,胡大人身上頓時多了幾道不清是羨慕還是妒忌的眼神,徐娘娘卻仿若未覺,安詳地續道,“您年紀大了,這麽跪著不起身,我如何受得住?還請起來安坐吧。”


    胡大人卻不肯動,而是抗聲道,“娘娘不殿下去向何處,老臣便不起來!”


    老頭急得居然開始耍賴了……


    眾人的眼神頓時又都匯聚到了徐娘娘身上——按,後宮女眷和群臣相見,怎麽都該支個屏風避諱一下的,可如今局麵特殊危急,居然壓根也沒有人顧得上這一茬了。


    徐娘娘雖然青春少艾,但亦不愧是屢經教育的內宮妃嬪,麵對眾人眼神,她微微一笑,居然——也就讓胡大人這麽跪著了,自個兒繼續平靜的目注前方,顯然是不打算透露太子的去向。


    徐娘娘不肯,沒有人能逼她,胡大人年紀大了,也是鑽了牛角尖,幾個大臣對視了一眼,都有些為難時,南京司禮監太監黃儼卻是上前一步,嗬斥徐娘娘身邊內臣道,“爾等崽子們,可知事情輕重!還不速速將殿下行蹤去向來!若是失於照料在途中出事,你們可全都是要問罪的!再,如今國家謠言四起,正需儲君回北京做主!此事哪裏是兒戲得的!”


    倒是也在情在理,把事情厲害都分析出來了——話是衝著中人們的,可眼睛卻直望著徐娘娘。


    徐娘娘身邊一位內臣仿佛有些意動,可他還未話,其餘眾人卻都道,“回老爺爺話,奴婢們實在不知殿下去向。”


    “好哇!”黃儼氣得假胡子都翹起來了,“敬酒不吃吃罰酒,難道你們要等上了凳子才招嗎!”


    這凳子,肯定也不是一般家常坐的那種,指的卻是老虎凳了。


    眾內臣還未話,徐娘娘一瞪眼,卻是態度強硬地喝道,“慢來!誰你們可以把人帶走的!他們是東宮僚屬,爾等又是什麽身份,可以擅自動彈殿□邊的近人?”


    黃儼做了出頭鳥,此時脖子一梗也不能不繼續和徐娘娘抗衡了,“殿□份貴重,卻是在他們陪伴下失蹤的,奴婢身為司禮監太監——”


    “司禮監太監,就能管遍東宮僚屬了?”徐娘娘森然道,“我等眾人抵達以後,深居簡出,可有生事?春和殿乃是大內之屬、後宮居處,不是驚天大事,誰可擅闖宮禁,爾等莫要以為聚眾生事,便可法不責眾!”


    她句句在理,眾人一時竟不能答,隻好又去看之前的出頭鳥胡大人。但徐娘娘卻不容胡大人話,而是續道,“殿下離去時,所言清楚明白,東宮一切由我全權做主,連同‘太子之印’一並賦予,他是用隨身印簽蓋手諭——柳知恩,你拿著給他們看看,是不是真的。”


    別人不,胡大人是認得太子筆跡的,他將手諭翻看了好幾遍,方才慢慢地把它遞給了柳知恩——老人家已是眼神閃爍,看著完全失去了剛才的那股銳氣,反而是一臉的深思……


    胡大人沒否認,印信又是真真的太子體己印,黃儼也無從否認,徐娘娘見無人話,又道。“既然許我便宜行事,我就是封宮到底那又如何?如今外頭雖有流言,可京中沒有詔書到,諸公是何等人物,竟不能鎮之以靜,反為謠言所動,以至於到了逼宮的地步了?若是殿下真個臥病在內,爾等又當如何自處?”


    她此時已經完全拿住了道理,因胡大人不出頭,黃儼又無話可,眾人竟無人願意出麵和她打對台,徐娘娘氣勢越發更旺了,她正要往下時,遠處已有人高聲急報,奔入喊道,“急訊——大人!皇帝大行,太子即位。詔書上發的登基大典——就是今日——”


    從北京到南京,消息再快都要幾天的,若是在更偏遠一的地方,登基大典都過了好多天了,詔書才到那也是毫不稀奇。眾人均都是神色一變,急急起身道,“詔書何處!快拿來看!”


    一堆人也顧不得場合了,亂糟糟擠在一起,都看完了詔書——千真萬確黃綾紙的聖旨,再沒有假的——一時有的人是大喜過望不出話,有的人卻是失魂落魄張口無言,眾生相活像是一出好戲。過了一會,還是黃儼尖聲一呼,“奴婢萬死!不合犯下大罪,請娘娘饒恕——”


    才把眾人的魂兒都給叫回來了:這不是在官邸,這是在春和殿!人群外還站了個徐娘娘,正在從人護衛下冷眼看著他們呢。


    當徐娘娘還隻是太子才人的時候,眾人跪她是有名不正言不順的,膝蓋還有不容易彎下去。可現在,嗣皇帝登基,眾人便再沒有什麽顧慮了,一個個撲通就要下跪,可徐娘娘卻是忙不迭退到了一邊。


    “黃儼宦官,天子家奴耳!”她,“受他一跪也不算什麽,諸公朝廷股肱,跪我做什麽?我不敢受!”


    “娘娘苦心孤詣,為陛下遮瞞行蹤,微臣不合擔憂陛下,竟心急出此下策,請娘娘饒恕!”這話的又不是胡大人了——胡大人此時還在外頭站著,沒有回神呢。


    “春和殿是太子寢宮。爾等闖宮是何居心,我一介婦人如何評判?”徐娘娘卻絲毫也不肯就坡下驢。“唯有留待陛下聖裁——罪非我斷,我又何能赦之?拜我也是無用,今日一切,我自當原本回報陛下。諸公請快自便預備大行皇帝喪儀吧!”


    她嫌惡地望了黃儼一眼,扭頭吩咐左右道。“唯獨把他看好了,可不要讓他跑走!誰知這人一張嘴,又要顛倒黑白些什麽。”


    話的是黃儼,其實戳的還是一眾大臣的心窩子。不過這些都是做老了官的,臉上微微一紅也就若無其事了。因徐循撇得清,得也在理,都知道求她無望,便均叩首而退,下去預備喪儀了。至於黃儼,自然也有人把他帶去他該去的地方。


    等人都退全,偌大的春和殿又隻剩徐娘娘和她的從人們了,徐娘娘雙肩一鬆,這才鬆弛了下來,她雙腳一軟,若非左右攙扶幾乎跌坐在地。閉著眼喘了幾大口氣,才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問馬十和孫嬤嬤,“我……我表現得怎麽樣,沒丟太子宮的人吧!”


    馬十笑得滿臉都是牙齒,使勁衝徐娘娘豎大拇指。孫嬤嬤麵上也綻開了一朵淺淺的菊花,她卻還不忘糾正徐循,“貴人——娘娘錯了,如今不是太子宮,是內宮了!”


    “噢……對……”徐循這才想起來,“大哥已經平安在北京登基了……”


    直到這一刻,她才如夢初醒般地意識到:才不到一年啊,又去了一個天子。太子現在,已經變成了昔日在她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當然,這也意味著,徐循的太子才人,又快當到頭了。


    作者有話要:胡大人是曆史名人啊!


    你們猜是誰!


    循今次威風嗎?


    哈哈哈,多留言啊!別被孤女比下去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貴妃起居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禦井烹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禦井烹香並收藏貴妃起居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