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孫是什麽人物,嘴巧這肯定是起碼的。雖整件事都是聽人轉述,但起來就和他自己也在場一樣,“就這樣,貴妃娘娘把那丫頭叫過去,本來想申斥幾句,也給劉婕妤出出氣的,結果一看,她長得活像是從前夭折了的自家妹子,一下就憐惜疼愛起來了。非但沒有懲罰,反而給賞了一對好生稀罕的紅寶石墜子,縱寵著她,給她撐腰。”


    這話也是要講究技巧的,劉婕妤沒事找事責罰徐循,張貴妃給劉婕妤沒臉的事,在太孫口中,就變成因徐循做得不好,劉婕妤生氣了,張貴妃要給劉婕妤出氣。這一,好像皇爺的後宮一片和諧一樣,大家都是親親愛愛的——以張貴妃和劉婕妤的年齡差來,姐妹都有不適合了,應該,大家都是親親愛愛的好姨甥。


    皇爺似笑非笑的,聽得倒是挺來勁:對他來,這些後宮裏的爭鬥,就像是貓狗打架,隻要無傷大雅,看看也沒什麽。雖不至於聽不懂太孫話裏的潛台詞,但他們這些男人家,對後院的事,也就是當個笑話來聽聽,萬不至於動情緒的。


    “但這件事,怎麽都是循的不對。”太孫又,“她年不懂事,太孫妃心裏不安呢。就問到了母親那裏,母親一聽,便覺得貴妃娘娘賞賜得太重了,咱們太孫宮也得回禮。可偏生太孫妃又是新媳婦,不好叫她出東西。想來想去,索性把爹剛得的一枚藍寶帽墜給奪去了。鑲成金釵,獻給了娘娘。娘娘當時收了,沒什麽,前一陣子,循第一次進去請安,就又賞給她了。循懵懵懂懂的,回來和我,也不知自己憑什麽能得這份體麵。還不敢要呢,娘娘,‘我手裏的好東西多了去了,壓根就戴不完。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你長得好,賞給你的。’您,她的運氣好不好?平白得了兩樣好東西,連爹都有些流口水,那塊藍寶,可是他的愛物。就這樣落到了妃妾手裏,也不好去討的。隻是便宜了她罷,她還壓根不知內情,雖做了錯事,可沒受責罰不,懵懵懂懂中,居然就這樣占盡了好處。”


    皇爺不禁失笑道,“這倒是的,你爹還和張氏不同,張氏手寬些,也不在乎這些個,好東西賞人那應該也是常有的事。要從你爹手裏摳東西出來,可比什麽都難。”


    要不是皇爺對春和殿的供給有限,太子也不至於這麽摳門——要老爺子不愛這個長子吧,那也不至於,可他就是喜歡折騰太子。橫看豎看,總能看出些不是來。好比這些好東西,雖人人都想要,可就是太子不能去求,太孫去求,那是他孩子愛新鮮,太子去求,那就是不識大體——整個國家以後都是你的了,還要求這些東西,那就是氣魄不夠。就是現在,分明手寬的是太子,皇爺就是要顛倒黑白,來栽派太子的不是。


    太孫笑了一下,沒為他爹話——老爺子的心,他算是摸透了。自己這個大孫子,越是傾向於親爹,老人家就越傷心,有自己不和她好了的意思。“我也這樣,我張娘娘是真不在乎這個,她給你了你就拿著,別想那麽多。您道循和我什麽?”


    “什麽?”皇爺也來了興趣。


    “她問我這塊藍寶能值多少錢,一萬兩銀子夠不夠——稀世奇珍,還拿銀子來算錢。”太孫想起來,自己也笑了。“就一萬兩,也還是一臉往大了的樣子。這丫頭,那是得了好東西還不知道好呢。”


    就是皇爺也被逗笑了,他,“要不叫做傻人有傻福呢?你這個婕妤,看來,也是個有福運的人。”


    他眉宇間對徐循那隱約的不滿,早已經消散殆盡了,尋思了一會,又,“嗯,按你得來看。心思純善,好運連連,這個姑娘,運勢很旺啊。”


    皇爺一生坎坷,從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四子,撥亂反正靖難擎天,到如今身居九五至尊之位,跌宕起伏之處,勝過所有戲文。在靖難途中,多次險死還生,最險的一次,人在陣中已失先機,若非一陣大風,幾乎就要落敗被擒。他一生幾場大戰都有大風相助,皇爺也因此自詡洪福齊天,一生人最重福運。孫氏之所以落選太孫妃,就是因為星運卜得吉在山東方位,可孫氏卻是彭城人。


    太孫對福運這兩個字,感覺也很複雜,要信吧,就是這麽虛無縹緲的兩個字,鬧得從一塊長大的孫氏隻能做了太孫嬪。要不信吧,皇爺一輩子的遭遇明明白白擺在這兒,有些事不用運氣,真的難以解釋。現在聽皇爺這麽一講,也是有將信將疑:起碼來,徐循的運氣,的確是相當不錯了。你要客觀地來講,和她一起入宮的何仙仙,本來起比她還高呢,病上一場,什麽都沒了,要不是她給情,現在怎麽樣還真不知道呢。


    “確實,運勢是挺旺盛。”他也附和著,“這就是老天疼憨人了吧。”


    想到徐循稚氣未脫的一言一語,他也忍不住輕笑了起來,“您別,她是真沒什麽心眼子,實在得和石頭一樣,那個腦袋啊,敲上去都會梆梆響的。”


    皇爺和太孫這種人,平時鬥心眼鬥多了,回到後宮,怎麽可能還喜歡搞什麽平衡,玩什麽權術。在後院裏和自己的女人鬥心眼子?要知道,他們執掌的是九洲四海,如此遼闊的疆土,要有多少人來管理。這些事都該交給誰來做,整個製度該怎麽改進,這些大大的國家政事該如何處理……到後院裏還來什麽微言大義,誰吃得消?任是你再冰雪聰明,再是心較比幹多一竅,他們從妃嬪身上索取的也無非就是放鬆、滿足還有子嗣的繁衍。心思簡單不要緊,太複雜反而不好。皇爺聽太孫這麽,倒是對徐循多了幾分喜歡,之前的那不滿,早就消融了去。他,“這樣好,實在、體貼、有福運,這種人就譬如是觀音菩薩座下的金童玉女,都是給人帶財帶祿帶福運的,你和她多親近,她就更能旺你。她若信佛,那更好了。若不信佛,也可多念誦經書,這都是為你積福積德,回去以後務必叮囑她,不好輕忽放過了。”


    太孫並不信佛,但老人家拳拳之心,如何好違逆?他恭敬地應了下來,“回頭就問她去,我看她也信佛呢,手裏倒是有好幾串佛珠。”


    “那就更好了。”皇爺龍顏大悅,“連太孫妃、太孫嬪,都讓她們敬起來。心誠則靈,這話是再不假的。”


    兩祖孫一路閑聊到這裏,後宮的事也就得差不多了,太孫用完了心,便服侍著皇爺去謹身殿忙活那些該忙活的事兒,這些男人的事,也就不消多了。


    #


    至於徐循,也開始漸漸享受到了連續兩次都能過夜的好處。她自己是沒什麽感覺,但從下人們的隻言片語來看,現在她屋裏的宮人,出去辦事那就更順暢了。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裏生活,總有些瑣事得分出先後,以前人家都默認把徐循這邊的要求給排在最後,比如三個人一起要水,熱水就一壺,徐循經常得等。現在,供給了太孫嬪,她屋裏就有熱水了。何仙仙因為才回來,倒變成了最後一個。


    還有一些宮人們自己放飯拿月錢的事,都挺瑣細的,現在也是辦得更順暢了。反正,她這個主子有寵,一屋子人都跟著沾光。倒是徐循這邊,有寵沒寵感覺不大,她和何仙仙還是老樣子,從前何仙仙有寵的時候,她如何待徐循的,現在也還是照舊。到了太子宮裏,她也還是那個剛入宮的太孫婕妤,並沒有什麽地位可言。張娘娘賞的兩樣東西,除非進宮請安,不然徐循一般不戴出來。


    她唯獨就是擔心自己屋裏的幾個宮人在外麵得意惹事,所以格外和嬤嬤們叮囑了幾次,讓她們千萬管束住了,幾個嬤嬤都笑著讓她盡管放心:“咱們屋子裏,沒有那樣輕狂的人。”


    期間皇太孫還又出去了一次,等他回來以後,徐循身上的壓力就更輕了,先後過去伺候他的何仙仙、孫玉女,都過了夜。其中孫玉女還連續三天晚上在太孫屋裏歇著,大家也都習以為常,沒有誰多什麽。


    徐循非但沒有妒忌,還覺得自己自在得多了。這種別人比她得寵的節奏,她是很習慣的,也能處理得很好,可輪到她比別人得寵的時候,她總覺得有氣弱氣虛似的。現在回到了她習慣的步調,徐太孫婕妤還挺滿意的。她覺得太孫宮的氣氛,也更加祥和了。


    很快,這個夏天就到了尾聲。等到七月初,三寶太監進貢的那批珍寶,也終於賞賜到了太孫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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