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歡喜見過抱嬰兒的人,雖然姿勢看著也就是那麽一個姿勢,但是這麽長的時間,孩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大人也沒有看看孩子或者拍一拍,這都不太像一個照顧嬰兒的家長的正常表現。


    正好這時車站服務提示聲音響了起來,一堆人推搡著開始往站口湧去,男人往旁邊避了一下,把懷裏的嬰兒當做包袱似的,用它擋開了一隻伸過來的手。


    季歡喜一直盯著他看,這時就更加懷疑他有問題。她猜測這人大概是個拐賣孩子的人販子,懷裏抱的嬰兒一定不是他親生的。


    她這邊倒還寬敞,就向右前跨出一步,以便看的更清楚。


    裹著嬰兒的小包袱,雖然擋開了人,但被人手指帶了一下,一片被角就落了下來。季歡喜這邊視野開闊,恰巧看清那被小被子包裹住的東西。


    露出的一截應該是嬰兒的小臂,然而卻是焦黑色的,像是燒出裂紋的木炭。


    垂在外麵的,是嬰兒握起的小小的拳頭。


    季歡喜驚的低呼一聲,然後下意識就想過去。


    就在這時,她的腳腕卻被什麽拽住了。


    季歡喜這下是驚恐之下真叫出來了,一邊條件反射地往旁邊一蹦。周圍吵鬧聲太重,倒沒什麽人聽見,隻旁邊的幾個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匆匆走了。


    季歡喜也顧不上他們,低下頭去,見是那個坐在地上的老頭。他還是坐在那裏,一隻手扯著季歡喜腳腕,仰頭朝著她。六七十歲的人,臉上皺紋深刻,麵容像是個普通農民,臉色黝黑,一雙眼很是渾濁。


    季歡喜瞥了他一眼,以為是個要討飯的人,一邊從背包裏掏出一包餅幹遞給他,一邊抬頭去找那個抱著孩子的男人。那男人注意到自己的包袱露了一角,已經快速把那一塊重新包裹嚴實,然後抱著那一團不知到底是死是活的嬰兒,轉了個彎急匆匆走了。


    她想去追,結果那老頭沒有鬆手,一手接過了餅幹,另一隻手還有餘力繼續拽著她。季歡喜差點被絆一跤,這下終於有點生氣:“你幹嘛呀?”


    老頭見她不走了,才施施然鬆開手,一邊撕開餅幹包裝,一邊對她點了點頭:“別去。”聲音帶點方言的意思,但是發音很清楚。


    季歡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人,猶豫著在他旁邊蹲下來:“你……也看到了?”


    老頭撕開包裝,一點不見外地拿出餅幹來扔進嘴裏嘎吱嘎吱嚼著,抽空指點了她兩句:“小姑娘,你不明白,這世上有些人生孩子呢,是要養大的,給他喂飯給他穿衣服給他買書上學,看他一點點長大,但還有些人呢,生孩子並不指望著他活的長久,他們是要用的。”


    “用……?”季歡喜皺起眉頭來,“什麽意思?”


    老頭吃東西速度飛快,看樣子討飯經驗豐富,一句話功夫吃了半袋,低著眼睛看餅幹袋,神情專注:“你聽過唱歌犬的故事嗎?”


    季歡喜搖搖頭:“沒有。”


    老頭咧嘴笑了笑:“有這麽一本書,叫做《清稗類鈔》,是關於清代掌故遺聞的匯編。其中有這麽一則故事。”他抬起眼皮來瞥了季歡喜一眼,季歡喜心下忽然怔了一下,覺得那明明是一雙很渾濁的眼睛,刹那間眼神卻十分清明。


    他很快垂下眼睛,繼續講道:“乾隆年間,長沙的集市中有兩個人,牽著一條狗來賣藝,那條狗比一般的狗稍微大一些,耳鼻像人,但全身上下長滿了犬毛,能說人話,還能唱各種小曲,於是圍觀的人堵得水泄不通,爭施錢以求一曲,那二人掙了個盆滿缽滿。”


    “縣令荊某路過,看到這幕景況,覺得不對勁,把那二人押回縣衙,一番嚴審才搞明白,原來那似人似犬的怪物,是用三歲幼童做成的。他們先把拐來的孩子用毒藥‘爛其皮,使盡脫’,然後將狗毛燒成灰,敷在孩子血肉模糊的身體上,‘內服以藥,使創平複,則體生犬毛,儼然犬也’。”


    “荊縣令聽得毛骨悚然,然而再審下去,人販子的供詞更加觸目驚心:‘此法十不得一活……所殺小兒無數,乃成此犬’。也就是說,那個已經變成‘人犬’的孩子,隻是無數個遭到剝皮的孩子中,僥幸活下來的一個。”


    季歡喜穿著厚重的棉衣,此刻卻覺得仿佛身數九隆冬裏,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衝了上來。身前人來人往,她獨立其中,肝膽皆冰雪。


    她站在那裏,似乎仍覺得不可置信,然後忽然一下子轉過身,雙手扶著窗台,俯身幹嘔了起來。


    她腦子裏控製不住地去想那個場麵,那個被造出來的……怪物。胃裏不斷地向上湧,她好容易止住幹嘔,氣息喘不均勻又開始咳嗽,直到最後眼淚都溢了出來。


    流出的眼淚有些源於生理,有些源於同情,和刻骨的……恐懼。


    周圍路過的人都有意識地避開了她,以為這是個在路上犯病的女人。她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半張臉,眉心一片雪白。倒是那個老頭毫不在意,仿若未聞,專心致誌地吃著手裏的餅幹。


    “為什麽……”季歡喜咳的太狠,一發聲嗓子都啞了,“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不是在故事最開始的時候就講了嗎?”老頭聲音平靜,覺得這事兒理所當然,“因為錢啊,一個小孩而已,隨手犧牲掉,你知道能掙多少錢嗎?有些人老老實實工作,辛辛苦苦一輩子,也賺不來他們短短幾天賺的錢。小姑娘,我看你也是家裏好好養著養到這麽大的,大概沒吃過沒錢的苦,所以不懂錢的重要。”


    “不是的……”季歡喜哽咽著,“我就算是窮死,也不可能做這種事。”


    老頭把餅幹都吃幹淨了,又仰頭把碎屑倒進嘴巴裏,將兩個指頭舔幹淨了,邊往褲子上擦了擦手,邊站起來扛起編織袋。


    “小姑娘,我覺得你這人挺好的,所以多說一句。”


    “這世上,妖魔鬼怪可怕,但是人心歹毒,論起來,也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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