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臉上兩眼凸顯,泛白的眼珠子定定看著六娘。


    隻眼睛瞪著倒也罷了,她上牙緊咬著下嘴唇,水波蕩漾中口唇好像還在緩緩蠕動,看起來無比猙獰可怖。


    裴六娘腦中轟的一聲,失聲道:“陳……是陳嬤!”


    六娘喊了這聲,便嗓子眼裏咯咯做響,想嘔吐又嘔不出來,偏此時那屍首的眼珠子仿如施了魔咒,盯的她全身發麻,連別過眼去也不能。


    仆婦聽見她叫的沒有人腔,顧不上再扶元娘了,忙回頭來看,一看之下也嚇的呆了,結結巴巴道:“怎麽……怎麽會有人……。”


    世家大族裏齷齪事兒多了,又哪個湖裏井裏沒有淹死過人?


    薛婉婉臉色說不出的難看,瞟了眼屍首,忙轉過臉去,顫聲喊仆婦道:“呆站著做甚?還不去叫人來。”


    剛才上島的幾位貴女,早已劃了船返去岸上,此時島上隻有風聲鵝叫,又哪裏有人!


    仆婦四下裏望了幾眼,為難道:“島上沒有人,不如三位娘子先下去。”


    船邊漂著個死人,任誰也想離的遠些。


    薛婉婉慌不迭上了岸。


    仆婦便手忙腳亂去栓了欖繩,回過身來,又探身去撈屍首:“娘子讓讓,讓奴婢撈她上來,看還能不能救。”


    六娘縮在船裏,兩眼直直盯著陳嬤,一動不動。


    她動不了。


    她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


    突如其來的驚嚇過去,她便明白錯了。裴方去殺陳嬤趙嬤,他不可能殺了人,轉而再扔到眾女玩耍的榴花湖。


    陳嬤在這裏出現,隻能說明一件事兒,那就是李家發現了裴方,更或者發現了她。


    她弄巧反拙了。


    如果她不去殺陳嬤,事情透出來,她還可以推出淑娘子,以奴婢為蘭淑出氣,這才私下整治蘭娥姐妹來脫身。


    現在陳嬤兩人一死,李家再順藤摸瓜找出裴方,她該怎麽辯解?


    六娘勉強抬手捂住臉,喃喃自問:“怎麽辦?”


    她嗓音迷惘暗啞,說不出來的沮喪。


    仆婦看著不對,慌忙伸手拉她:“娘子快起來,就算認得她,也得讓奴婢撈出來再講呀!”


    認得她?


    六娘咬咬牙,眼中忽然陰狠畢露,既然甩不脫,為今之計隻有倒打一耙了。


    一念至此,六娘索性捂住臉放聲大哭,直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道:“她……她是我的貼身嬤嬤,上午來時還與我倒茶,怎麽……怎麽會這樣?嬤嬤!是誰害了你……你倒是說一聲啊!”


    貴女來府裏做客,貼身嬤嬤竟然淹死在湖內,這擱在誰頭上都不好過。


    更何況六娘捂著臉,她臉上什麽表情什麽眼神兒,仆婦又不可能看見。


    仆婦嘖嘖嘴,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娘子莫傷心了,這些事自有大人作主……。”


    六娘嗚嗚咽咽,仿似沒有聽見。


    這婦人隻好蹲下身子,拿了木槳去勾屍首。


    屍首在水波裏載浮載沉,因眾人都緊繃了臉盯著屍首看,倒是沒有人去留意船舷。


    左側船舷下豎著手指長一截兒蘆葦,片刻蘆葦一晃,無聲無息地沒入了水中。


    眼見茶壺見了底兒,李逸瞟了眼一旁垂手持立的婢子:“上茶。”


    紅衫婢女慌忙碎步上前,待又重換了壺熱茶,這才躬身退了下去。


    李逸便左手攏了右手袖口,執壺倒了兩杯,待放下茶壺,這才問:“聽說前些天滎陽水神廟無故起火了?現下閑瑕,不如思衡說來聽聽。”


    說著話,揣了茶遞過去。


    王璧抬手接了抔盞,淡淡道:“你既然聽說了這些,想必也知道滎陽郡是什麽情形。”


    李逸皺眉。


    這人性子隱忍,平時極少會表露出來情緒。這會兒眉間鬱色濃濃,倒像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


    王璧眸子由他眉間一掃,嗤聲道:“你不說,我說。翼州……兗州……滎陽幾郡旱情嚴重,災民紛紛往西來,淮南……據說也有大批百姓西遷。多則一月,少則十天,長安城外便會聚集數萬流民。”


    數萬流民聚集城外,有東西裹腹還好,要是沒有吃食,饑餓難忍之下,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李逸眉間鬱色更深,揣抔啜了口茶水,張口剛要接話,湖溿“嘩啦”一聲水響,鐵心躍上了岸。


    王璧眉梢一揚,抬眼望了過去。


    李逸亦慢慢放下杯子,回過頭去。


    “郎君。”鐵心見兩人齊齊看過來,顧不上擰衣裳,大步到了兩人麵前,躬身施禮道:“屬下剛才搬了那老婦的屍首投去湖裏,裴家六娘見了……隻捂臉痛哭。”


    捂臉痛哭?


    李逸眼底閃過幾分譏誚,勾了唇問:“她什麽也沒有說?”


    除了哭,她能對著個死人說什麽?


    鐵心一呆,呆了片刻,遲遲疑疑道:“她哭著嘟噥……嬤嬤,是誰害了你,你倒是說一聲啊……。”


    他平常高腔大噪吆喝慣了,這會兒為了逼真,就有意捏著調兒學六娘。


    王璧聽了點頭:“她這是想倒打一耙。”


    倒打一耙?


    如果李家這樣容易挨耙子,李家還是李家麽?


    李逸唇角略勾,笑的頗有些風輕雲也淡:“貼身嬤嬤死在李府,她不這麽做,回去怎麽向裴康交待?更何況不管她私下裏做了什麽……如今都己死無對證。她尋機脫身也是常理。”


    她脫了身,李家便脫不了身。


    這場戲,揣看你李家怎麽唱了。


    王璧眸中好笑之色一閃,按膝站起來道:“如此,你去應對她的耙子,本郎君去接妹妹們回府。”


    李逸舉杯向他一晃,閑閑道:“恕不遠送。”


    王璧瞟了惲叔道:“走罷。”信步往林外去。惲叔向李逸略一抬手,亦輕步隨於他身後。


    榴花如火如霞,而風吹葉簌,火紅的殘瓣便飄飄墜了下來。


    李逸眼瞅兩人沒入花雨之中,微一搖頭,便揣了抔子啜茶,哪知抔沿兒將將挨住唇角,遠處先是嘩啦一片水響,而水響中又夾雜了數聲淒厲驚呼“來人誒!快來人誒!”


    “有人落水……”


    “裴家娘子投湖自盡啦!快來人哪,裴六娘投湖啦!”


    “快!快下水撈人!”


    李逸扶額,這個裴六娘看著像個精明果斷的,做事怎的這樣糊塗。


    她借刀殺人也就罷了,摸豎自己睜隻眼閉隻眼,稍稍懲戒一番,彼此心知肚明就是。


    現下她非但不見好就收,反而變本加厲。


    李逸眉間盡顯不耐,扔了抔子道:“去看看。”長身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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