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格局與那王朝更替一般,成王敗寇、風水輪流。好似還在昨日,那江北西堂十年內便稱霸一方,貿易壟斷,不管是那不義錢財,還是軍餉官俸,隻要拿得到手,便什麽都敢收,絲毫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


    而成為西堂子弟,便比入仕為官還要得意登天,橫行霸道奢侈荒淫已然是西堂的標誌。而今日,不過短短一年,江湖之上再無什麽江北西堂的立足之地,當日的繁盛在如今看來,不過是闌珊燈影,泡沫一現。


    西堂在江南的大宅子早已換了匾額,俗不可耐的構造布局也在半年之內趕工翻新,宅內上下仆從丫鬟管事無一人是半年前的模樣。


    正客房桌椅乃是檀木打磨雕刻,最內側擺放著一通身白潤光滑的大肚菩薩,笑態和藹,栩栩如生,而兩邊則分別擺著金殼鏤空雲層紋飾香爐,以及金蟾吐財的香鼎,上麵還插著一炷三股、燃了一半的香。皆煙霧氤氳,混雜著檀香與淡雅的崖柏清香。


    味道常人聞著怪異,但坐在正前麵,略微發福的傅凜卻眯著眼,沉浸於此。而他身後的丫鬟身材高挑,就算一身絨裙略顯厚重,那曼妙身姿依舊隱隱可現。


    客房內兩側各站了五名丫鬟,年歲十四左右,身量不分上下,就連容貌都是上乘之姿,清一色帶著些許弱柳扶風。


    屋內除了傅凜,靠左下側坐著位白衣長袍,披著鶴氅牡丹印金下擺的公子蘇昱,年歲不過二十三、四,眉眼卻老成深沉。麵對眼前老謀深算,吃人不吐骨頭,一舉敢吞下西堂這塊地皮的傅家大老爺,他也能麵不改色,從容淡定。


    冬月已深,縱然是江南也大雪紛飛,寒意入骨。客房燃了暖爐,卻暖不起蘇昱那剛縱馬一路,冷風入肺腑的身子。身後的丫鬟又添了暖茶,他又喝了一口,才覺得緩了些。


    “江湖傳言早已傳得不成樣子,蘇賢侄又何必當真。”傅凜一直在屋子內,外罩的狐裘便又他身後的嬌美丫鬟小心拿著,他隻端著熱茶潤潤嗓子,略帶尖厲的嗓音卻混在刻意放緩的語氣之中,叫人聽不出用意,“西堂楚老兒猖狂不可一世,仇家自然難免。商賈官宦家宅別院,哪一個沒沾上幾滴血?相比之下,這宅子可要幹淨不少,隻流了那楚老兒一人的血,掛了他一人的頭顱,我住著甚好,”說著他眯著渾濁的雙眼,側頭調笑般看了一眼柔柔淺笑的婢女,伸手指了指背後金蟾上方,“那頭顱當時便被掛在那兒,我每日三炷香供著,也不枉費楚老兒與我當年相互扶持。”


    蘇昱不予置否,西堂正獨霸一方之時,傅家莊子在外人眼中不過是楚老爺賺錢的管事,再尋常不得。楚老爺忽而命喪,傅家一夜之間將西堂掀了個底朝天,縱然惹了江湖罵名,傅凜隻道那本就是他與楚老爺二人得來的財富,厚顏無恥的地步,倒是無人能及。


    先不論傅凜那得天獨厚的時機,亦或是本就存了的弑主奪財的念想,如今的江湖,已成三足鼎立之勢,蘇昱所在的蘇家、傅家,以及一刀斬殺楚老爺、推波助瀾毀了西堂的聖樂坊。


    蘇昱嘴角的笑意分毫未見,隻將暖了些的手把玩了兩下那紅釉青底的杯盞,“傅老爺既然覺得甚好,那便也無礙。隻是聽聞傅老爺下月要宴請貴人,前來助興的乃是聖樂坊的倌人與樂伶?”


    自蘇昱打著問候的旗號進來,傅凜便知曉他要問的是這個。蘇家掌家的便是蘇昱生父,向來自翎浩然正氣,接濟天下。西堂之事在江湖攪動地那般大,蘇家再不出麵倒是說不過去。傅凜心中嗤笑,同是卑賤商賈,卻非要做什麽俠義之士,一不小心,便要累個道貌岸然的名聲。他麵上如常,回答道,“這天下唱曲兒的,聖樂坊說第二,就算是朝堂宮中的伶人也不敢說第一。楚老兒的確命喪聖樂坊,但一碼歸一碼,我要請的貴人身份不凡,自然要請最好的。你蘇家若想調查聖樂坊,我傅凜不管,但若要在我的地盤上動手腳...”


    話還沒說完,蘇昱連忙搖頭道,“傅老爺言重了,晚輩並非是此意,”語調一頓,傅凜隻是側頭泠泠瞥著他,示意他說下去,蘇昱接著道,“傅老爺與西堂楚老爺關係匪淺,楚老爺命喪聖樂坊之手,晚輩隻是擔心...”


    “蘇賢侄一番好意我傅某心領了,聖樂坊的行事作風詭譎難測,但對人不對事,無關情仇恩怨。”也正是因此,鮮少有人懷疑聖樂坊會與傅家勾結。而傅凜心中每每想到楚老兒之死,便覺得好笑,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他本來還苦於找不到合適之人宰了楚老兒,聖樂坊竟動了手,“這些年江湖那幾樁命案,哪一個不是在江湖有頭有臉的人物,哪一個又何曾與那聖樂坊有半點爭執糾葛,卻都被下了帖子,納了命走。”


    在朝堂看來,聖樂坊不過是個做皮肉生意的伶人妓倌,在江湖人中,他們卻獨成一派,亦正亦邪,像是楚老兒西堂這般的毒瘤、當年的正派武林盟主,亦或是其他一些人物,都命喪聖樂坊的伶人之手。隻是這些人究竟有什麽關聯,或是哪裏得罪了聖樂坊,卻無從得知,江湖各派出去的探子無一生還,連一點兒碎末的消息也挖不出來。久而久之,便也沒人往下查了,折兵損將之事實在不是一筆好買賣。


    些許覺得是正派君子之流,不會願意和聖樂坊扯上什麽關係。但凡像傅家蘇家這般商賈出身,穿梭朝、野兩岸之輩看來,兩家隻要相安無事,各靠各的本事賺錢,哪管你手下落的是長虹劍氣還是血色頭顱。


    而聖樂坊有個規矩,便是在殺人之前,要送上門一索命帖。正是因此,隻要未曾收到那一血色帖子,江湖中人便也無需庸人自擾。


    蘇昱抿嘴,青色杯底扣在深色檀木桌麵,發出悶聲一響,他輕拂衣袖,站起身來便拱手笑道,“既如此,倒是晚輩多慮,今日唐突上門造訪,傅老爺莫要怪罪。”


    傅凜也跟著嗬嗬一笑,眸中透了點慈愛之色,“賢侄接觸江湖之事不過一兩年,這些舊聞不清楚亦是自然。賢侄特地從淮北過來,卻是為了我這老兒安危,這兩日不如就住在我府上,好生休整一番,也讓我做個東道主。”


    “傅老爺客氣了,”蘇昱嘴角上揚,卻是擺手婉拒,“晚輩還有私事要處理,卻是不麻煩傅老爺了。若是有機會,蘇家定當宴請傅老爺,傅蘇兩家若結成秦晉之好,淮、河之間便不分你我。”


    兩人再各一句客套話,傅凜隻坐著目送蘇昱帶著護衛離開,帶著一陣風似的,屋子內的寒意逐漸被暖意重新湮沒。


    傅凜身後抱著狐裘的丫鬟捏了捏酸澀的肩膀,纖腰輕晃,兩步並做一步繞到椅子前倚靠在傅凜的胳膊上,她美目似水漣漣,眼波流轉柔情瞅著傅凜,“老爺,蘇家這大公子倒也奇怪,聖樂坊獨來獨往,江湖早就人盡皆知,難不成還來懷疑老爺與那群女人有什麽關係不成?”


    美人嬌怨,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讓傅凜心猿意馬,他卻隻是伸手拉著丫鬟的纖纖素手,挑眉笑道,“楚老兒死了這麽久,蘇家表麵大張旗鼓派了不少人手,實則也隻是蒙混世人的假像,免得丟了正氣凜然的做派。可最近蘇老兒卻忽然動了真格,他兒子東奔西走親自調查,而來我這裏不過是為了求證一件事罷了。”


    “求證?老爺莫非知曉什麽內情?”丫鬟滿臉好奇,側身蹲下仰望著傅凜。


    客房內早已沒有蘇昱待過的痕跡,那下方的茶盞也清理幹淨,傅凜眯著眼,下巴的胡渣順著上揚的嘴角微動,“聖樂坊殺人的內情,恐怕隻有聖樂坊自己知道,蘇昱不過是為了那索命帖。說到底那帖子也是傳出來的,也不知是聖樂坊下手幹淨,還是別有用心,人死帖子卻也消失,親眼見過的也沒幾個。”


    傅凜忽然想到楚老兒死前一個月,那夜雷雨交加,一方帖子悄無聲息出現在楚老兒的大堂之內,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兒水漬。他這輩子恐怕都忘不掉那帖子的模樣,像是在血水裏浸泡染色,帶著點腥味兒,內裏並未落款,卻一眼能辨識出乃是聖樂坊的手筆:胭脂作痕、青黛為墨。


    丫鬟眨眨眼,手中的狐裘有些往下落,可另一隻手卻還被握在傅凜手中,她隻不動聲色抬手,好似摸著自己頭上的簪子,“為了一張沒了蹤跡的帖子,便一路趕到這裏來,”丫鬟蹙著眉頭,嬌憨歎了口氣,“縱然是假的又能如何,西堂老兒的死都是聖樂坊做的,還能有假不成,有這個空閑還不若去聖樂坊那倌人窩裏看看。”


    傅凜渾濁的雙眼一深,望著正前方大廳門前的屏風,略微壓低的嗓音,“如今索命帖的真偽對蘇家來說可當真要緊。蘇老兒的正房太太、蘇昱的生母,前些日子不小心收到了一封血色的帖子。”


    丫鬟身子一頓,雙眸清明,卻是明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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