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裏有著一扇又一扇鐵門,開啟,關閉,走過一扇,就會聽到響亮的金屬碰撞聲。


    經過不知名的牢籠,裏麵發出一聲聲口哨,猥瑣而放肆地宣揚這裏是他們的地盤。


    潯可然是第一次走進監獄深處,以前就算是為了工作而來,也止步到醫療室而已。走廊上的高窗被吹動著發出哢哢聲,鐵欄杆裏的人各有各的故事,有些蟄伏,有些宣揚。女人在這裏如同世外生物,除了帶來騷動和口哨聲外,也暗湧起危險的氣息。


    幾天前她意外收到那個人發來的訊息,邀請她見一麵。雖然監獄方曾建議她慎重考慮,不稱職地說,她可以算是借著自己職業的關係威逼利誘獄長同意的。當然,絕不能讓某人知道。


    高處的窗戶投下的光線照在潯可然身上,她的影子落在了牢籠深處,那個人的腳邊。


    侯廣岩抬頭,看著逆光中潯可然的身影,慢慢從牢房暗處慢慢走了出來,依然是那張仿佛失去喜怒哀樂的麵孔,隔著欄杆,久久地注視著她。


    “我以為你這輩子不會再想見到我。”


    “……我看了你的訪客記錄。”可可避開他的視線與話題,“叔叔和阿姨都來看過你很多次。”


    侯廣岩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指尖,“我爸沒完沒了地說他這輩子錯的最大,是把我逼上了這條路……其實根本不關他事。”


    像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侯光岩抬頭看著可可,表情竟露出微笑。


    “有什麽好笑?”


    “你胖了。”


    可可本能地回他一個白眼。然後氣氛驟然冷靜了下來,兩人都不說話,連不遠處看守的獄警都覺得詭異,情不自禁壓低了呼吸。


    “你找過我過來就為了敘舊?”可可踢踏的腳尖,昭顯著她的不耐煩。


    侯廣岩沒有應聲,但注視著可可的視線裏卻深有含義,過了好一會他才發出輕聲的歎息。“前幾天,那心理醫生來過了。”他看了眼可可的反應,“你果然早就知道。”


    “知道什麽?”潯可然眼珠子上翻,天花板還挺幹淨的嘛,都沒有蜘蛛網安家。


    “方鶴。”


    潯可然眼神一緊。吵鬧的尖嘯,人體觸電的焦味,扭曲的笑容……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侯廣岩並不知道她腦中的片段,隻自顧自說了下去,“說實話,他說的那些事,我信,也不信。說到底,沾了一手血的人是我,不管是誰在我耳邊叨咕了什麽。”


    “覺悟很高啊。”調侃的句子,可可卻無法用調侃的語氣說出來。


    “你進來試試,每天四麵對牆很有助於提高思想境界。”


    “謝了,我辦公室也四麵牆,還有冷凍冰床,比你這更高效。所以你把我不遠千裏叫到這,就發表下人生感慨?”


    “潯可然,你做法醫幾年了?”牢籠裏的人話鋒一轉,讓可可一時接不上他的思路。


    “從師傅手裏見習開始算,快十年。”


    “換個工作吧。”


    “不要。”


    侯廣岩笑著搖搖頭,“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但今天這話,我是替你姐姐說的。放棄吧,小然然。”


    可可的拳頭無聲地捏了緊,又鬆開。


    “方鶴的事情,還有你被盯上的事情,他都告訴我了。我知道,我沒什麽資格說你,但我也是最有資格說你的人。小然,看看我現在呆在哪裏?如果他說的都是事實,那個叫方鶴的人太深,你隻一步不小心,很可能就會像我一樣走錯路。”


    潯可然這些天好不容易壓抑住內心的焦躁迅速翻竄回來,她知道侯廣岩是對的,但也正因為他是對的,所以自己無畏的堅持變的有些像是任性。這回輪到她開始歎息,“道理都懂,但是侯廣岩,猴子……哥哥。敵人再強大,也不是退縮的理由。這句也是姐姐說的。”


    “好的不學,學你姐強。”


    “有種你下去自己和她理論……”可可抱起雙臂挑釁地說,“我知道你關心我,還有那個多管閑事的女人,來和你說這些幹什麽。”


    “什麽女人?”侯廣岩側著頭,神情微變。


    “那個心理醫生古吉啊。”


    侯廣岩慢慢站了起來,走近牢欄,眼神眯成一條縫看著可可。


    “來找我的,是個男人。”


    潯可然僵硬在了原地。


    ————————————


    沒有人知道那時的侯廣岩說了什麽,大家隻知道那個星期一,潯可然直接向局長提出了無限期休假的申請。這對於一個無病無災的警察來說意味著什麽,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理解。也許這人即將離開自己的職業,也許意味著短暫的止步。但每一個身在局中,忙的幾乎四腳朝天的同事都知道,無限期休假,無論那種理由都逃不過一件事,這個人可能再也不會出現在警局裏,不管出於什麽原因。


    周大繒也曾找到侯廣岩,質問他對可可究竟說了些什麽,卻隻得到對方的嘲笑。


    她沒有告訴你?你都沒得到自己女朋友的信任,卻來指望我會給你答案?


    周大繒轉身要走,卻又聽到身後一句認真的勸。


    “留者莫問,逝者莫追。”


    周大繒壓著怒氣而來,抱著雙倍怒氣而歸。第二天全線全組發了瘋一樣的加班調案。


    白翎抱著桌腿怨念地抽泣:潯姐姐觀音姐姐菩薩姐姐求你趕快回來安安定定地上班啊我還想活到退休那天嗷~


    薛陽一臉嚴肅滴經過他身旁,觀音姐姐不在,還有,地獄羅刹叫你去催一下物證的報告。


    白翎石化:我十分鍾前剛去過……薛陽你說我能不能也休個假?


    薛陽一臉深沉地看看他:想和上次一樣在醫院裏躺兩禮拜?來來我幫你,正好我拳頭有點癢……


    白翎竄起身就往外跑,物證物證!我要去催物證了!


    煙霧繚繞的辦公桌前,周大繒眯著眼看著案件資料,卻十分鍾都沒翻過一頁紙。他知道潯可然跑去旅行了,但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裏。什麽都不知道,對他來說,比什麽都難受。


    ————————————


    藍天白雲。空中劃過飛機淡淡的尾線。


    旅遊城市c城是一座四季溫暖的好地方,好地方在可可腦海裏隻有一個意思:有很多好吃的。


    於是在旅遊淡季的這座城市裏,許多名吃小店的老板都會記得有個成天嚼著棒棒糖的姑娘,年齡看來有些歲數,舉止又像是初入社會的學生,一個人安靜地來,一個人神秘地離開,點一堆好吃的,偶爾露出沉思地寂靜,從不主動與誰交談,卻很樂得四處張望,邊吃邊看旁邊遊客或居民的言行舉止。


    直到有一天她來到一家生意火爆的日料小店,客人太多,老板娘伴著笑把另一位單獨的客人給安排在她同一桌。


    你也一個人啊?笑起來有魚尾紋,卻還像個大男孩一樣的男人有著咖啡色的利落短發,臉上像會自發光一般閃耀。


    可可隻是嚼著嘴裏的魷魚幹,笑眯眯地看著他。


    男孩自稱叫歐晟,在熱鬧的小店裏他對著可可絮絮叨叨自己跑過周圍哪些景點,太陽升起的早晨見過街邊美女追偷內衣賊追了三條馬路,夜光閃耀的逛馬路見過兩群人為了一串羊肉串打群架,抱著流浪貓睡過公園,也偷騙酒店睡過五星級客房。


    一頓晚飯,可可笑著聽他講了又講,身旁熱鬧的客人換了一撥撥,一直到小吃店都打烊,歐晟又跳著腳發現自己住的飯店和可可駐紮的是同一家。順著路邊的燈黃昏暗,兩人一路散步回了住處。


    回到房間鎖好門,可可轟然把自己扔進軟塌塌的床墊裏,想到叫歐晟的那個男人講的些笑料,忍不住一個人咯咯地撇嘴傻笑。原來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你和他在一起時,會感覺仿佛陽光如影隨形,每隔三分鍾他就會告訴你一個讓你捧腹的事情,每隔十分鍾你就刷新了一遍這個世界有趣之處。在死亡、犯罪和黑暗世界之外,還有這麽一種……


    一陣鈴聲響起,陷在床墊裏的傻笑霎時就停止了,手機屏上顯示出大繒的號碼。


    “在哪?”周隊長這幾天所有的短信和電話就這一個主題。


    可可沒由來地心虛,幹咳著,“在旅遊嘛,說了好幾天了。”


    “在哪旅遊?”周隊長學會的第一條審訊技巧就叫不依不撓。


    “嗯,你今天沒有在監督那個什麽非法貿易集團……”可可丟出一枚轉移視線的閃光彈,但對麵人陰險地沉默良久,一副不打算接話茬的態度。惹得心虛如同破堤之江,在潯可然心中蔓延開來,唔……獨自旅行中認識的小帥哥……


    周大繒最終隻是憋出一聲歎息,他最近開始漸漸明白,感情和有些人,握在手裏,越用力,越容易碎。潯可然不是他養的小動物,她有著獨立的個性和行動力,就算自己的保護欲多的快要傾山覆海,也蓋不過她突然心血來潮想要獨自去旅行的念頭。


    他能做的,不過是屏著一口惡氣,把手頭的積案都給查了。


    然後對著局裏發的“積案攻破獎”橫眉冷笑:潯可然你再多鬧點別扭,老子能把局裏的破案紀錄都給破了。


    ————————————


    錢子萱的房間一片昏暗,她踮著腳走到窗邊,從厚重的不透風窗簾向外小心地張望著。昨晚周先生送她回來之後,她的內心就一直被兩種情緒占據著,一種是無法抑製地、對今天的約會充滿興奮期待,而另一種,也是無法摒棄地、直覺曾經的危險又回來了。她原本浸潤著喜悅的神經再度緊張起來,她更換了手機號碼,注銷自己所有在網上的紀錄,唯一不舍得的,是有著和周先生許多郵件紀錄的那個郵箱地址,那曾是她隔絕人間時唯一對外聯絡的窗口。


    錢子萱走向廚房,不論如何,吃飯睡覺還是要繼續,盡管她並不怎麽睡得好。但腳步隨著一聲叮咚的郵件提示音而止住。郵件的寄件人一欄是亂碼,內容隻有一張照片,她和周先生一起走在馬路上的偷拍照。恐懼和憤怒從腳底一路向上,占領著她顫栗的身體,這感覺太熟悉,她曾以為自己擺脫了的那些惡心事,原來從未遠離。


    但周先生,那個帶著微笑,大大咧咧,會看穿她的憂鬱的周先生,實在讓她無法放下。


    錢子萱壓抑著來回踱步的焦躁,拿起了電話,“周先生……”


    “叫我名字就好啦,子萱。”


    “文勇……我,那個……今天的約會,果然還是……”說不出口,要怎麽說出口,明明互相喜歡。


    “發生什麽事了嗎?”對麵男人的聲調也認真了起來。


    “不……我……我就是……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想讓你因為我而遇到危險,對不起,我這麽軟弱……錢子萱回頭看了眼屏幕上的照片,那毫無一字的郵件裏充滿的占有性與控製欲太過明顯,讓她憤怒地無可奈何。


    “子萱……錢子萱!”電話那頭的叫聲打斷了她的茫然若失。


    “恩……”


    “子萱,你要記得,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保護你。”周先生說。


    一刻短暫的沉默之後,錢子萱跌坐在地上,捂著嘴悄然哭了出來。


    當她正打算把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時,原本已經黯淡下去的電腦屏幕突然亮閃起來,一聲“叮咚”的郵件提示音在房間裏回蕩。子萱覺得自己像恐怖片中的主角,而身後的電腦正是恐怖的來源。她緩緩轉過頭,毫不驚訝地看到跳出新郵件的標題“賤女人去死吧!!!”


    叮咚……叮咚……叮、叮、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隻在話筒那邊人叫了幾聲自己名字的短短三四秒裏,錢子萱看到郵箱像是中了劇毒,不間斷跳出新郵件提醒,那些重複疊加出現在屏幕上的提示框像惡魔的敲門聲,從她耳朵裏鑽入腦子,不斷錘擊著她快要崩潰的神經。錢子萱嚇得丟下手機,捂住自己的耳朵,緊閉著雙眼。最後當一切終於停下時,頁麵簡潔的框架上方顯示著:您有174封未讀郵件。


    三分鍾內,174封詛咒郵件。


    不顧電話那端急切的詢問聲,錢子萱匆匆說了句告別,然後掐斷電話。她現在實在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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