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可然在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案子找到了凶手,白翎也差不多恢複了身體,所需的證據資料都打包好了發送給相應的部門,雖然還有其他案子在等著她繼續工作,但那些都敵不上她此刻的一份放空。打印的白紙背麵被她畫滿了各種塗鴉,還濺上了幾滴不小心灑出來的可可奶茶。她隨手扔開彩色筆,起身走到辦公桌旁的窗邊。窗台上積了薄灰,在她從未留意的時候,窗外樹葉的顏色又變了一茬。


    很少像現在這樣純粹的隻剩下自己,一般時候她都和很多身邊的人一樣,馬不停蹄地忙查案子,一個接著另一個。偶在案子的中間,產生一瞬間的恍惚,自己做的這一切究竟有沒有用,犯罪從不停止,不會因為自己查出了一個凶手,而少掉下一個受害者。而這些念頭,也隻是那一刻而已,下一刻她又匆忙地奔跑起來,全然沒有空間深思這個問題。


    之前的一個晚上,她通宵看完了那部叫《真探》的美劇,那些冗長、緩慢的鏡頭中,那一段段深意的台詞裏,支持著她不去睡覺的唯一理由,是和劇中主角一樣的自己。他也許酗酒,他也許暴力,也許沾花惹草,也許漠視家人,但即使你我都非聖人,總有些東西是作為一個人無法原諒的。


    比如對孩子的*********那種痛苦即使你隻是隔著液晶屏幕看,都會讓你覺得血液倒流,氧氣被抽離,憤怒灌頂。


    可你什麽都做不了。


    她也特地去下載了那部叫做犯罪心理的美劇,那一集劇的結尾黑人警察麵對鏡頭說著作為一個曾被性侵長大的孩子,依舊有選擇走一條正義的路時,潯可然獨坐在地板上,仿佛看得見在健身房裏,那個凶手割下郭玉峰的生殖器塞進他嘴裏的畫麵,是要帶著怎樣的心情,腦中銘記著電視劇裏“不要因此放棄你的人生”的台詞,一邊殘忍地將雙手沾滿別人的鮮血。


    那些從小就受到的創傷,伴隨著時刻對這個世界和自己的厭惡的生活,真的還有其他選擇?


    那些人用別人稚嫩的身體滿足自己一時的興奮,因此毀了別人的一生,最後痛苦嘶喊尖叫著,看自己,死在對方仇恨的毒藥下。


    卻連最後一絲同情都得不到。


    敲門聲響了第二次,潯可然才反應過來,“進來。”


    開門出現在視線中的,居然是局長,可可突然覺得眼皮一跳,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局長勾勾手,可可跟著走出了門,才看到走廊上還有副組長。


    “已經送到醫務室了,這邊走。”副組長帶頭走在前麵,說的話可可卻聽不懂。


    局長略微明顯的啤酒肚,走起路來依然保持早年快步生風的模樣,說起話來卻有些喘,“杭誠升,就是那個案子的主謀,審訊的時候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突發精神問題,自殘撞牆,額頭傷了,在醫務室裏……”


    醫務室位於公安大樓的北邊角落,從可可辦公室走過去不過兩分鍾,但令她有些驚訝的是醫務室門口站著不少人,穿著製服和不穿製服的,唯獨少了大繒。


    “局長,你不是說大繒負責的審訊麽?”可可壓低聲音問了句。


    局長沒有回答,隻是示意兩個警察陪同可可進了醫務室。


    這不是潯可然第一次麵對刑事案件的嫌疑人,但一進房間她就突然打了個冷顫。


    醫務室不大,正中間的移動病床上坐著一個男人,一隻手被拷在了床頭鐵欄上,額頭帶著未幹的血跡,從可可進門那一刻起,視線就未曾離開過她的臉。


    “杭誠升?”可可從旁邊架子上戴起醫用手套,都不用對上視線,都能感覺到那雙追蹤著自己的視線,可可轉身,下意識地打量了下房間裏其他警察,有些她隻是臉熟,但一臉正經的薛陽也在,這讓她心底稍稍放平了點,雖然讓她起雞皮疙瘩的詭異感始終沒有消失。


    可可手上的棉簽輕輕擦拭杭誠升臉上的血跡,這個動作讓她幾乎近距離麵對麵貼近著。


    杭誠升的視線坦然而直接,“你就是潯可然。”


    房間裏的氣氛霎時一緊,可可甚至從餘光中看到薛陽腳步一動,差點衝過來。


    可可轉頭看了眼薛陽,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們說,你就是發現照相紙香味的法醫。”杭誠升像是觀察夠了獵物,不斷試圖勾起潯可然說話的念頭。


    可可沉默著弄幹淨血跡,簡單處理了杭誠升的傷。


    “我又不會吃人,你就不想和我聊聊?”


    “你想說什麽可以在審訊室裏盡情說,”潯可然看向薛陽,“外傷不重,去匯報一聲,最好帶他去醫院,也許會有輕微腦震蕩。”轉身,潯可然放下包紮的東西,一邊脫著手套,一邊疑惑局長叫她來是為什麽,醫務室有常駐的醫師,又不需要取證,為什麽……


    “我從小都長得比較小,初中時還有很多人以為我是小學生。我看到書上說,世界上分兩種人,好人和壞人。我覺得不對。”


    杭誠升頓了頓,“世界分兩種人,壞人,和我。”


    潯可然麵對著牆,身後的杭誠升扭頭對著她的背影,似乎自言自語,更像是隻對著她一個人的傾訴,雖然房間裏不止兩人。


    “媽媽死了,雖然不說話,但會給我做飯吃的媽媽沒了。然後就是無止境的疼。那個我叫爸爸的人工作不怎麽好,老板經常罵他,從每天打我的時間長短上,我就能知道今天老板罵了他多久。”


    “後來他也膩了,不打我,有一陣事情變的很怪,我們小學和初中都在一棟樓裏上課,高年級的人喜歡放學路上堵著我,幾次三番說要帶我去玩,但是回家晚了會挨打的吧,那一陣爸爸好像變的喜歡我了,打得很少,還會摸摸我的臉。我高興的簡直比吃飽飯、比身上的疤痕結痂了沒有重新被打裂開來、還高興。”


    潯可然慢慢轉過身,發現杭誠升說著,仰起頭自顧自輕聲笑起來。


    “直到有一天他看見我和高年級的男生走在一起,他揪著我的耳朵一路把我在地上拖回了家。”


    “罵著賤貨和sao逼,撕碎我的衣服進了我。”


    “最奇怪的是我居然聽得懂他罵我的那些詞是什麽意思。”


    “明明隻有小學四年級。”


    一句一頓,沒有人打擾杭誠升的話,沒有人敢說話。


    “高年級的人大概是跟蹤我,從家窗戶裏看到了這些,第二天開始,學校裏的男生們開始對我吐口水,把我書包裏的東西從四樓教室全部傾倒下去,然後發展到白天我在學校裏被人掐著脖子吃男廁所裏的屎,夜裏我在自己家被叫爸爸的人拿擀麵杖戳進身體裏,如果發出慘叫或者求饒,就會被圖釘狠狠紮進手背。”


    “能夠及時昏過去,是我最高興的事。那意味著一天結束了。”


    “終於我上了初中,終於叫爸爸的男人死了。”


    “不枉費我花那麽多心思。”


    “我被看起來很斯文的叔叔收養了。”


    “我們家族的基因一定是壞掉了吧,從那時候起我就這樣相信,不管是什麽樣的人,隻要是我的血親,一定繼承了壞掉的基因。比如帶著眼鏡,有妻子有女兒的叔叔。他一點都不喜歡爸爸對我做到那些事情。”


    “他喜歡別的。”


    可可低下眉頭,她隱約能聽見在什麽地方,有攝像機發出的輕微電流聲。她不知道杭誠升是不知道有拍攝,還是根本不在乎。


    “比如拿帶電的電線戳我的下麵,然後很高興地看著我被電的死去活來的反應。”


    “或者點燃的打火機烤我的腳底板,聞著人的皮肉被燒烤的半熟的味道。”


    “直到他對我做的事被我嬸嬸發現了,我毫無反應地看著他們吵架、打架、嬸嬸帶著女兒遠遠地走了。”


    “然後我就知道,一切剛剛開始。果然,他把所有的錯都怪在我身上。”


    “他開始讓我接待不同的‘叔叔’,讓我要麵帶微笑地為不同的‘叔叔們’服務。”


    “不管是綁著我,鞭打我,裝扮成女孩子或者看我被狗玩,對我來說都輕鬆如兒戲。”


    “十年。”


    “我終於,長大成年了。”


    “好高興,我終於可以開始,我的,人生了。”


    ……


    杭誠升沉默了好一會,低下的視線又回到了可可臉上,這次他得到了他一直期待的對視。


    可可看著他的目光複雜而糾結。時間在對視中默默流動,一旁站著的警察忍不住看看杭誠升,又看潯可然,簡直是懷疑兩人用眼神交流什麽訊息。


    可可在腦海中也百轉千回了一遍,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到現在曆時好幾個月,幾度差點走上調查絕路,最後竟然曲曲繞繞還是找到了真相。卻到此刻,不知道該對這個人說什麽。隻能憑著本能問出心中想到的唯一問題,“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杭誠升側開腦袋,幾分調侃地下了定論,“他們都沒告訴你為什麽來這裏。”


    四周警察互相對視了下,卻誰都不敢上前喊停。


    “我答應供認的條件,是見見你。”


    “我?”潯可然微微眯起眼,“你見到了,有感想?”


    那個叫杭誠升的男人隻是定定地看著她,緩慢地幾乎毫無變化的表情,從上而下,掃視著可可的身體。一種慢慢被侵蝕的感覺從每一個被杭誠升注視的地方傳達過來,潯可然突然覺得這一切都很無聊。她轉身放好用過的東西,扔幹淨沾血的醫用手套,扔掉口罩。她也曾猜想過如果抓到凶手,會是怎樣一個人。


    但她拒絕這些奇奇怪怪的凶手,帶著“究竟是誰發現了犯罪天才的我”這種念頭像她投來好奇的注視。


    這種感覺隻讓她覺得噁心。因為這樣的他們,把自己做的事情,當作一種成就。


    杭誠升看著潯可然扔下所有東西,轉身走向門口,不禁一愣,脫口而出,“我覺得我做的沒錯。”


    潯可然的腳步沒有停留。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像我這樣長大你會怎麽做!”


    腳步在門前一米戛然而止,可可依然背對著那個人,卻沉住了。


    “別告訴我,你沒想過複仇。複仇多爽快,所有的痛苦,都還給對方。”杭誠升的語氣帶著沉醉的迷離,那是被痛苦壓迫的靈魂的反噬,連站在一旁的警察都似乎覺得聽來很有理。


    “至少,我不會去殺人。”終於,潯可然轉身,正麵看著杭誠升,“是會很爽,但複仇有很多種,長大,為人,找到證據,讓曾經傷害你的人都去坐牢,讓其他在傷害別人的人也去坐牢,保護別人不再步你後塵,不代表你就有權利取走別人的性命,不能說你鼓動別人去殺去虐,就是正義。”


    一句一步,法醫可可站定在杭誠升麵前半步之遙,“殺人,在我這裏,從來不是正義。”


    憤怒的時間長河緩慢而堅定地流淌,多少悲傷都化入其中,悄然成了冰冷的過去。偶爾也有一兩顆沸騰的心衝入其中,試著將河流點撥成沸騰的焰流,但最終,往往隻會被浩瀚的冰冷現實淹沒。


    杭誠升前傾身體,在離可可幾乎碰鼻尖的距離看著她,“你知道,有些人該死。”


    “那白翎呢?”


    “誰?”


    “在醫院裏被你用氰化物噴在臉上的警察,他今年27歲,從沒遇見過你,沒有任何戀童傾向,沒有給誰造成不可彌補的創傷,你告訴我,他為什麽該死?”


    杭誠升慢慢眨了下眼,舌尖舔過嘴唇,眼神飄開。


    可可嘴角的冷笑一如既往,“因為你一旦動手殺死第一個人,你就和那些魔鬼,再也沒有區別。無辜的人死在你手裏,不過是今天或明天的問題。”


    “所以,你沒什麽可驕傲的,杭誠升。”潯可然說完,卻看到眼前的人抬眼,眼神中閃爍著異樣的神采,他開口說了句讓在場人都愣住的話。


    “難怪那個人說,你是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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