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校園,經過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草坪,保衛科長帶著韓印和康小北出了學校北門,走進對麵的宿舍區。


    宿舍區共有四棟樓,灰色的牆體,棕紅色的樓頂,看起來都有很長的曆史。隨保衛科長走進最深處,便看到那棟周圍已是雜草叢生、破敗不堪的四號宿舍樓。由於修建資金未到位,宿舍樓便一直荒廢著。


    宿舍大門,是由兩扇帶鐵把手的紅色木門組成,油漆斑駁,玻璃早已不見蹤影。


    攥著把手,拉開一扇門,木門咯吱咯吱作響,灰塵盡落。保衛科長揮手驅趕著飄在眼前的浮塵,提醒兩人注意腳下雜物,引領著踏梯而上。幽靜的大樓中,樓梯間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脆,好像在提醒尹愛君的魂魄——有人來看你了!


    一路趕著灰塵,繞過蜘蛛網,終於來到304室。輕推房門,又是一陣灰塵落下。水泥地上,塵埃重重,紙張雜亂,大概是當年學生走的時候,把用過的一些書本都扔到了地上。兩側是四張上下鋪的鐵床,鏽跡斑斑,非常陳舊。有的已經塌損,床上大都布著厚厚的一層灰,床架四周布滿蜘蛛網,唯有靠近窗邊的一張下鋪床,要幹淨許多。經保衛科長介紹,得知那就是尹愛君的床鋪。


    “可以肯定,一定經常有人躺在那張床上。會是尹愛君嗎?如果不是又會是誰?”韓印站在宿舍窗前,目光漫無目的地落在窗外,暗自出神。


    突然,那種被逼視、壓抑的感覺又來了。是那雙眼睛嗎?是那雙在華北路拋屍現場出現過的憂鬱的眼睛嗎?它在哪兒?


    韓印急切地衝窗外一陣掃視,視線中隻看見遠處有幾個學生來來往往,未發現可疑身影。可那種感覺如此的真切,以至於讓身處在狹小宿舍當中的他感到有些窒息。轉頭看看,屋內其他兩人並無異樣,韓印不好多說,唯有在心中納悶,為什麽隻有他能感覺到那雙眼睛的存在?那到底是誰的眼睛?


    宿舍就那麽大,除了尹愛君睡過的床,其餘的也看不出什麽蹊蹺之處,待了一會兒,韓印提出可以走了。


    走出宿舍樓,保衛科長合上木門,轉過頭,韓印遞給他一張名片:“如果這棟樓再出什麽異樣,麻煩你給我打個電話。”


    保衛科長正待接下名片,身後的木門突然敞開一條縫,由門縫吹出一陣陰風,將韓印手中的名片掃落在地,緊接著,名片又瞬間被卷到半空中,飄到遠處,不見了蹤影。


    “大概是門沒關牢吧。”韓印心下雖也覺得有些邪門,但嘴上仍輕描淡寫,接著又掏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保衛科長表情極為不自然,對著風吹的方向愣了一會兒,雙手顫抖著接下名片。


    隨保衛科長回到校區,來到圖書館。


    黃傳軍不在,另一位管理員說他吃過午飯請假出去了,要一小時左右才能回來。韓印便讓保衛科長先忙,他和康小北坐著等會兒。


    看來黃傳軍很守時,差不多過了一小時果然回來了。


    相互介紹,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相對而坐,韓印開門見山道:“我們是因為最近一起碎屍案,來找你了解一些情況。”


    提到碎屍案,黃傳軍幾乎不可抑製地想到了尹愛君,隨即低下頭,少頃,再抬頭,已是眼角含淚。


    他顫著聲音道:“當年我太年輕了,第一次做班主任,沒什麽責任心。如果不是心懷僥幸,早些向學校報告愛君失蹤的消息,也許……”


    黃傳軍雙手捂著臉頰,淚水順著指縫溢出。韓印和康小北默默地看著,直到他發泄得差不多了,韓印遞上一張紙巾。


    黃傳軍沒去接韓印手上的紙巾,用自己掌心在眼睛上狠狠抹了幾下,哽咽著說:“這麽多年,我總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我早點報告給學校,也許愛君當時還沒有死,那是不是你們警方就會把她找回來?我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內心深處鞭撻自己,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我好想親口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韓印估摸著黃傳軍現在可能也就四十出頭,可是他的外表已盡顯老態,頭發幾乎都白了,臉色發青,像一個身患重疾的人。韓印相信他的這份懺悔是真誠的,但並不妨礙他成為殺人凶手。


    “為什麽離婚?”韓印平聲問道。


    黃傳軍身子顫了一下,聲音飄忽地說:“這和你們的案子有什麽關係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韓印道。


    黃傳軍表情有些不快,冷著臉淡淡地說:“老婆嫌我沒出息,帶著孩子改嫁了,就這麽簡單。”


    “你恨她嗎?”


    “當然,因為愛過,所以才恨。”


    “本年1月1日淩晨至1月4日淩晨,你在哪?在做什麽?”


    “怎麽,你們認為我是那起碎屍案的凶手?”黃傳軍皺緊了眉頭。


    “問你,你就回答,哪那麽多廢話!”康小北忍不住厲聲說道。


    黃傳軍額頭上冒出一層汗珠,不快的表情更濃了,末了,好像用力忍著氣,眨眨眼睛說:“沒做什麽,我一單身漢,也沒什麽不良嗜好,休息的時候除了去市場買菜,便是在家裏看書。”


    “還記得看的什麽書嗎?”韓印問。


    “這個,這個記不清了。”黃傳軍一把抹去額頭的汗。


    韓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道:“不說你了,說說你們班當時的學生、尤其是男生的情況吧。”


    黃傳軍明顯鬆了口氣,語氣也平和下來:“當年班裏一共隻有不到10個男生,我隻教過他們幾個月,具體情況不太熟悉,現在做什麽就更不知道了。不過當時的班長畢業後留校任教,現在在學生處工作,你們可以找他了解一下。


    韓印又盯了黃傳軍一會兒,掏出名片遞給他:“要是想起什麽,麻煩你聯係我。”


    ……


    離開圖書館之前,韓印問了下留校班長的情況,據黃傳軍說:班長叫劉湘明,本地人,原來也是任課老師,後來嫌枯燥主動要求調到學生處。在學生處,起初表現不錯,之後迷上炒股,工作便不怎麽上心,領導對他的意見很大,以致至今他也隻是一個小科員。婚姻狀況不太理想,早年結過婚,但不到半年便離了,到現在一直單身。可能是眼光高,學校有幾個女老師曾經向他表示過好感,都被他拒絕了。


    找到學生處,未經打聽,韓印和康小北很快識出劉湘明。


    劉湘明,身材魁梧,相貌還算帥氣,頭發打了發膠,一絲不苟分在兩邊,給人感覺有些流裏流氣。其餘老師都在專心工作,隻有他對著電腦起勁,兩眼冒光,死死盯著顯示器上的白色k線。韓印和康小北在他身邊站了好一會兒,他竟沒覺察出來,和他打招呼,他也懶得搭理,以為是來找他辦事的,極不耐煩地打發兩人找別的老師去。


    旁邊的大姐倒是善解人意,見怪不怪地說:“我們劉老師上午9點半到下午2點半是不辦公的,來吧,有什麽事我幫您二位辦吧。”


    “不對、不對,下午3點之前都不見客。”劉湘明大言不慚地附和。


    康小北被氣樂了,譏誚地對女老師說:“我的事,您還真辦不了。”說著話康小北直接把警官證掛到劉湘明的電腦顯示器上。


    看到警官證劉湘明才回過神來,眼睛從電腦上戀戀不舍地拔出來,連聲道歉後為二人讓座。


    “您二位是找我了解尹愛君當年的情況吧?聽說那個凶手又殺人了,太他媽的囂張了。16年前讓他跑了,這回你們可千萬別放過他。”沒等韓印和康小北出聲,劉湘明便自顧說道。


    看來,雖然年初的碎屍案並未有官方報道,但老百姓私底下早已經傳開了,而且普遍想當然地認為,是前案凶手又繼續殺人。可能是尹愛君的原因,古都大學的師生格外關注這起案子,從保衛科長到班主任再到這位留校班長,給韓印的感覺,好像早已經做好警察來訪的準備。


    韓印笑了笑,語氣溫和地說:“你在學生處工作得開不開心?”


    韓印的問題明顯出乎劉湘明的意料,他怔了一下,扭頭看看旁邊的同事,放低聲音說:“我想出去抽根煙,咱們外麵說吧。”


    劉湘明一直把二人領到操場旁邊的一個涼亭,為二人遞煙,二人表示不會抽,他便自己點上一支。


    “你在學生處工作得怎麽樣?”韓印繼續剛才的問題。


    劉湘明使勁抽了兩口煙,撇了撇嘴說:“混日子唄,領導不待見我,想重用恐怕很難,不過不忙也好,倒是有時間搗鼓股票。”


    “股票做得怎麽樣?”韓印順勢問。


    “還能怎麽樣?賠啊!這幾年工作的積蓄差不多都賠進去了。我跟您二位說,要是想掙錢千萬別炒股,還是想點別的道。也千萬別買基金,那更不靠譜,你自己賠了,起碼賠個明白,把錢給他們,都他媽的買豪車買豪宅了。我是沒辦法,套裏了不做怎麽辦?奶奶的,以為打麻將呢,輸了就下桌?那可是老子的辛苦錢……”提起股票,劉湘明是一肚子憤懣,沒完沒了。


    韓印隻要知道他賠了就行,不想再就這個問題深入下去,便及時打住,話歸正題:“元旦三天假期都做什麽了?”


    劉湘明感覺到話味有些不對,瞪著眼睛,警覺道:“你們是來調查我的?你們覺得我是殺人犯?我像嗎?太可笑了吧!”


    “一點也不可笑,凶手落網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請你回答我們的問題?”康小北盯著劉湘明冷冷地說道。


    劉湘明低下頭,默默地抽煙,像是要躲避康小北的目光,又像是在盡力回憶。


    “快點,不就元旦的事嗎,用得著想這麽長時間?”康小北催促道。


    “呃,那個……1號回我父母家去了,在那兒待了一天,2號、3號,就在自己家待著,哪也沒去。”劉湘明伸出舌頭舔舔嘴唇,顯示出對自己說的話不夠自信,之後又補充一句,“我自己有房子。”


    “有人證明嗎?”康小北說。


    “我父母可以給我證明,2號、3號……”劉湘明摸了摸後頸,看樣子有些謹慎,“我不知道該怎樣證明,就我一個人在家。”


    “你們班當時有幾個男生?”韓印轉了話題。


    和黃傳軍剛才的表現一樣,當韓印把話題轉到別人身上,很明顯地看到劉湘明長出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中文係男生少,總共隻有七個。”劉湘明答。


    “你了解他們的近況嗎?”韓印又問。


    “知道,知道,我們幾個不時會通過qq聯係。”劉湘明這次答得很爽快,“不過有一個同學前年患癌症去世了,還有兩個在國外,一個在外地,加上我本地常聯係見麵的也就三個人。”


    “那兩個具體做什麽的?”康小北問。


    “王偉也是大學老師,在財經學院工作;馮文浩現在是醫生。”


    “醫生!”康小北掩飾不住臉上興奮的表情與韓印對視一眼,但韓印未有任何反應。


    “學中文的怎麽能當醫生?”韓印語氣平緩地問。


    “他母親以前是中心醫院的骨科權威,退休後自己開了家私人骨科醫院,托關係把馮文浩送到國外醫學院進修了一段時間,回來之後便在她手下當醫生。”劉湘明答。


    韓印點了點頭,說:“女生的近況你了解多少?”


    劉湘明將煙屁股摁滅,彈到遠處,做出結束談話的樣子:“女生我還真沒什麽聯係,對了,你們可以找王偉他老婆薛敏,她也是我們同學,當年還和尹愛君一個宿舍呢!她和王偉在一個大學教書。”


    “哦,是這樣啊。”韓印想了一會兒,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劉湘明,“今天先到這吧,也許以後還會麻煩你,如果你有什麽想法也可以給我打電話。”


    劉湘明接過名片看都沒看,麻利地揣到兜裏:“那我先告辭了。”


    韓印點點頭,劉湘明剛欲轉身,韓印突然又叫住他,像是隨口一問,道:“哎,對了,聽說你結婚不長時間就離了,為什麽啊?”


    “沒什麽,就是性格不合,我們屬於閃婚,結果閃離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劉湘明下意識地抬手在眉骨上方掃了兩下,表情極不自然地說,“我,我可以走了嗎?”


    韓印啞然失笑,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隨後,二人又找到幾位尹愛君的任課老師聊了聊,從中未發現可疑之人。


    離開古都大學,天已經擦黑,韓印讓康小北載他去趟積案組,他要取些卷宗回去研究。


    大概有話憋了挺長時間,車子開出不久,康小北便急赤白臉地說:“我有三個疑問。”


    韓印低頭凝神,簡潔地吐出一個字:“說。”


    “第一個,當年的死者是不是尹愛君?”


    “卷宗你不是看過多遍了嗎?上麵不是寫得很清楚嗎?”


    “好吧,就說當年的卷宗。”康小北重重握著方向盤,表情嚴肅地說,“據卷宗記錄,當年警方確定屍源,隻是通過古都大學師生的辨認,未做過親屬血配,甚至尹愛君父親都到局裏了,也未讓他看過屍體。你說這裏麵是不是有古怪?”


    韓印沉吟一下,緩緩說道:“從客觀上說,的確有些不夠嚴謹,但也可以理解。可能當時局裏覺得有古都大學師生認屍已經足夠確認了,而且對於一個父親,女兒被碎屍的慘狀,耳聽和親眼目睹,感受是絕對不一樣的。局裏可能擔心他看過屍體做出過激舉動,節外生枝,從而增加專案組的辦案壓力。”


    “那宿舍樓中出現的尹愛君又是誰?”康小北追問道。


    “那個我現在解釋不了……”


    韓印差點脫口說出困擾他的“那雙眼睛”。那種莫名的直覺,為什麽隻在華北路和校園宿舍出現?難道真的跟尹愛君有關?韓印稍微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以免讓案子更加複雜。


    “說說第二個疑問?”韓印有意跳轉話題。


    “為什麽我覺得你絲毫不懷疑馮文浩?他的職業應該符合凶手分屍手法專業的特征。還有,你的側寫報告中,為什麽對這方麵也未有體現?”康小北說。


    “凶手在繁華區域擄走王莉,於鬧市區拋屍,都未出現紕漏,這說明:雖然現實中他可能未有很高的成就,但不妨礙他是一個行事謹慎、思維周密的人,他是不會在犯罪現場留下明顯能聯係到他身份的信息的。所以我認為,專業的分屍手法和工具,與凶手的職業沒有必然聯係。當然,目前的側寫報告隻是個初期意見,還需要進一步完善。至於馮文浩,我認為還是有必要深入調查的。”


    “那麽黃傳軍和劉湘明呢?”康小北提出自己第三個疑問,“我覺得這兩個人有些問題,說話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而且言辭閃爍,他們倆又都有私家車,也未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據,是不是要再查查?”


    “你說得對,這兩人確實有所隱瞞。境況不佳,婚姻不幸,生活上有諸多不順,應該說有犯罪的潛質,派兩個兄弟盯他們幾天看看。”韓印肯定了康小北的意見,末了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每個人都有秘密,但有秘密不一定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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