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將陸子覺卻仍然站著沒有離開,他是衛屹之三年前剛提拔的小將,年輕有為,一直與其他老將一起駐守在巴東郡中。


    “郡王,屬下有事要稟。”


    衛屹之正動手穿甲胄,簡短地說了個字:“說。”


    陸子覺朝帳門外看了一眼,確定沒有雜人,快步走近,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衛屹之手下一停,猛然扭頭看著他:“你說這是逃回來的士兵說的?”


    “是。”


    他沉默了一瞬,情緒又恢複平靜,點了點頭:“本王知道了。”


    “那郡王……”


    “本王會處理的。”


    陸子覺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衛屹之換好裝束,朝中軍大帳走去。


    衛適之正在巡視前線,不在帳中。他走到案後,翻了翻衛適之經常對著的地圖,看到上麵做的標記,心裏不禁泛起了一陣涼意。


    深夜時分,衛適之才回到營中,一臉疲憊。到了中軍大帳,卻見衛屹之坐在案後,他不禁怔了怔:“屹之怎麽在?”


    衛屹之盔甲齊整,手按腰間佩劍,垂眼看著案麵:“在等大哥。”


    衛適之點點頭,坐去他身邊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了反敗為勝的方法,待下次他們來襲時,可以一用。”


    衛屹之側過臉看著他的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附耳過來,我詳細說與你聽。”


    衛屹之附耳過去,聽他說了一通,想起陸子覺的話和那張地圖上的標記,心情起起伏伏。


    “如此甚好,”他起了身:“既然如此,那就等下一戰見分曉吧,希望大哥能扭轉局麵,以保大晉安寧。”


    衛適之也站起身,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兄弟齊心,沒什麽辦不到的。”


    衛屹之點點頭,對他笑了一下,告辭出門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一路狂奔衝入了衛屹之的帳中:“報——石狄和拓跋康集結兵力來襲營了!”


    衛屹之立即出了帳門,卻不見衛適之,他當即下令兩名副將帶小股兵力去拖住秦軍,又命其餘人拔營撤往南邊山區。


    昨晚衛適之說過要利用那裏扭轉戰局,衛屹之現在就順著他的意思去做。


    山地複雜,易守難攻,陸子覺對此地熟悉,知道有一處細如羊腸的小道對晉軍十分有利。衛屹之便派人將其他入口堵住,隻守在那個小道入口,見到敵軍便吸引到跟前,各個擊破,不可冒進。


    秦軍營中立了賞賜條理,但凡捉到晉軍便有賞銀,捉到將領賞賜更多,若是捉到了武陵王,那基本上就可以平步青雲了。就因為這點,他們都很積極,一看到晉軍影子就上了當,那細長小道下就是懸崖,被推下去的秦軍屍體不計其數。


    透過高高的山崗望向外麵,視野開闊,可以看清敵軍一切動向。衛屹之帶著苻玄、陸子覺從那裏朝外看去,一身鎧甲的衛適之馳馬而來,身後幾裏之外煙塵滾滾,豎著的大旗不是晉軍,而是秦軍。


    “郡王,大公子在被秦軍追擊啊。”苻玄看了看他。


    陸子覺道:“他所領的那支兵馬一個人都沒有了,想必是全部覆沒了,秦軍這麽慢條斯理地追他,倒像是跟著他。”


    苻玄錯愕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陸子覺看了看衛屹之的神情:“郡王打算怎麽做?”


    “你去將大哥引到這裏來,我有話與他說。”


    陸子覺點點頭,轉身走了。


    衛適之騎術精湛,馳馬躍上那細長小道仍穩如泰山。一進入山中他立即就要調動全部晉軍去應付後麵秦國追兵,然而號召了半天竟然沒有一個人理會他的話,正在奇怪,陸子覺來請他去見衛屹之。


    衛屹之已從高處走下,朝他這邊走了過來,他已看出氣氛不同,翻身下馬時冷笑了一聲:“屹之這是要代行統帥之職了?”


    “不是代行,”衛屹之在他麵前站定:“你已經不是統帥了。”


    衛適之麵有慍色:“就因為我決策失誤?”


    “不是。”衛屹之緊緊盯著他:“我想問問大哥,為什麽一定要以主力與秦軍硬碰硬?”


    “自然是為了速戰速決!”


    “那今日這本該扭轉戰局的一戰為何要躲在這種難以施展的山穀之中?”


    “兵力不足,隻有這法子可以抵擋秦軍進攻。”


    “可是你卻引來了追兵。”


    衛適之臉色鐵青:“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引來的追兵?”


    衛屹之從衣襟裏拿出地圖,唰的展開亮在他眼前:“你在地圖上標著好幾處山脈是什麽意思?”他用手指點了兩個地方,“這片山脈就是我們晉軍主力的屠戮場,難道大哥早就知道他們會去那兒?還有這裏,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大哥也早就計劃好將我們領過來了是不是?”


    衛適之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衛屹之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陸子覺來報,逃回來的士兵裏稱聽到石狄和拓跋康對話,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去中軍大帳,就發現了這些標誌。是大哥與秦國合作,故意將荀卓和秣榮二人引入山脈送死的是不是?如今還要讓我們最後一點兵力也送死?”


    衛適之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衛屹之的手指已經抵上了劍鞘。


    戰鼓擂擂,衛屹之安排的先鋒兵力已經出擊,在山穀外與敵軍交戰。陸子覺防備地看著衛適之,口中對衛屹之道:“郡王,該撤了。”


    衛屹之沒有動,仍舊看著衛適之:“為什麽?”


    “為什麽?”衛適之忽然放聲大笑,聲音淒愴:“你真以為我與他們合作了?沒有,這些都是我自己的安排。”


    衛屹之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你不信?”衛適之一手扶了扶盔帽,冷笑道:“我在秦國放棄了自己心愛的人,放棄了高官厚祿,那一身病也的確是他們用藥灌出來的,全都是因為我不想與他們合作。要說我有什麽騙了你,就是明知道乳母被威脅來害你也沒有出麵證明,因為我在等機會,等來這裏的機會。”


    衛屹之握著劍柄的手幾乎青筋畢露。


    “屹之,你知道做俘虜的感覺嗎?”衛適之眉目間的滄桑隱忍又顯露出來,臉上的笑容有些變味了:“十八載異國飄零……不,那根本就不是異國,那原本是我們大晉的大好江山!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朝廷,他們可有想過將北方拿回來?沒有!他們想著的不過就是互相猜忌、你爭我奪、奢侈享受!既然如此,不如讓有能力的秦國統一天下好了。隻有統一才沒有戰爭,隻有統一才沒有自相殘殺!我不在乎誰做皇帝,我隻想看到戰爭早日結束,江山一統,黎民百姓再也不用骨肉分離、妻離子散!我做錯了嗎?”


    在場的人都震驚的看著他,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衛屹之聲音幹澀:“既然如此,你何不找機會殺了我,那樣就事半功倍了。”


    衛適之臉色複雜,沉默不語。


    衛屹之明白了,如果已經摧垮了晉軍中堅力量,那他也許已經這麽做了。


    士兵來報退路已經拓開,苻玄聽著山穀外的喊殺聲,也催促起來:“郡王,人撤的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將大公子暫時收押,回都再說吧。”


    “收押?”衛適之笑了一聲,忽然脫去盔甲,扔在地上,目視著衛屹之:“不用抓我回去,抓我回去隻會連累你和母親,你知道該怎麽做,隻要你覺得保護那個懦弱的朝廷是你的責任的話。”他退後幾步,翻身上馬,朝山穀外馳去。


    衛屹之又走回高崗之上,遠遠望出去,朝旁邊伸出手:“弓。”


    陸子覺立即將弓箭遞上,發現他的手指有些輕顫。


    殘陽如血,衛適之的背影一如當初離開建康時孤單寥落。衛屹之搭弓瞄準,視線微微模糊。


    這是他嫡親的大哥,曾手把手教他拉弓練劍,曾因為他生病在榻前衣不解帶照料了幾天幾夜,也曾在家族凋零時和他互相鼓勵扶持……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胸懷大誌,但時光已經將這胸懷大誌磨成了偏激。誰也沒做錯,錯的是各自的身份。身為軍人,天職是忠誠為國,而不是叛國。


    衛適之已快到混戰的地方,忽然勒馬轉頭,抬頭望了過來:“射啊!用我教你的箭術殺了我!這才是我的好兄弟!”


    兄弟?荀卓、秣榮,哪個不是他的兄弟?


    衛屹之鬆了手指。


    深秋的建康到了晚上已能感到明顯的寒意。泛涼的秦淮河水兩岸沒了往日的璀璨燈火,世家大族沒有心情再行船取樂,庶民百姓也都懷揣著不安,都城裏已沒了往日的喧鬧。


    謝殊倚在窗邊看著天上的彎月,眉頭就沒舒展過。


    前線的消息已經送到,她也知道了衛適之的事,除去震驚還是震驚。


    在她看來,無論是外表還是談吐,衛適之都不是個有反叛之心的人,沒想到他的目的居然是這樣。


    除去長沙王司馬戚外,這是第二個讓她震驚的人。


    不知道衛屹之此時如何了……


    秦軍這次抱著必勝之心而來,全然不顧窮寇莫追的道理,仗著兩國邊境處的晉軍都被秦國大軍監視著,一路對衛屹之的殘部狂追不舍,要將其趕盡殺絕,好回去殺一殺那些老頑固的威風。石狄和拓跋康兩員大將更是親自帶頭追趕,揚言要活捉衛屹之回國遊街示眾。


    一路沿著蹤跡追擊到荊州與巴東郡的交界處,又是一片連綿山脈。晉軍隱入其間,很快便不見了。


    拓跋康猶豫著要不要冒進,這裏畢竟是晉國地盤,他們不熟悉地形。何況如今是衛屹之帶兵,不是衛適之那個“蠢貨”,自然要多加防範。


    “石將軍認為該如何是好?”拓跋康問身邊翹首觀望的石狄。


    “依我看,還是將衛屹之引出來再動手,他心思狡詐,又在暗處,防不勝防。”


    “可是要如何引他出來?我之前可親眼目睹了衛屹之搭箭指著他親大哥啊,這種人肯出來送死?”


    “說的也是……”


    二人正苦思對策,忽然聽見山中歡呼聲四起,前方探子急急忙忙趕回稟報,說荊州方向來了援軍,武陵郡和長沙郡的守軍也全被調集而來,晉軍現在士氣大振,揚言要報仇雪恨。


    “什麽?”石狄疑心重是出了名的,原本還琢磨著對策,此時卻開始投鼠忌器了。


    拓跋康又氣又急:“我們這麽防範怎麽還讓援軍到了,難不成這次要功虧一簣嗎?”


    話音剛落,眼前忽然揚起一陣鋪天蓋地的羽箭,直從山中射了出來,看分布情形,竟足足連綿了整片山頭。


    “不好,果然是援兵到了!”石狄勒住驚慌失措的馬,大喊撤退。


    山中喊殺聲四起,聲震雲霄,聽起來至少也有十來萬人。拓跋康也不再猶豫,立即帶兵返回,卻聽身後馬蹄聲急響,轉頭看去,一名銀甲白袍的小將一馬當先,手握長槍直刺而來,身後是數千步兵,個個鬥誌昂揚。


    “無能鼠輩,隻敢以多欺少,一見我們援兵到了就要跑嗎?先過了你陸爺爺這關再說!”


    拓跋康冷哼一聲,轉身應戰:“黃口小兒,竟敢這般放肆!”


    雙方人馬纏鬥一處,兩個將領也戰得難分難解。山中忽而塵煙彌漫,步伐整齊,看來援兵人數眾多確是事實。


    石狄急著退走,上前助陣,陸子覺的戰馬分外通人性,被他一拍便輕巧躍開,石狄錯過他跳入了晉軍範圍,尚未來得及轉身,背上驀地一痛,一支冷箭已射中了他,待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他甚至都沒看清箭射來的方向就倒地不起了。


    拓跋康一見大怒,所幸行事沉穩,意識到不該久留,一劍擋開陸子覺長槍,策馬就走。陸子覺卻不依不饒,纏住他往山的方向引去。


    拓跋康掃到地上石狄的屍體,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是想將自己引入射程範圍之類,剛才石狄就是中了計。


    陸子覺見他有心退避,俯身避過他一劍,拍馬躍至他身後,一槍刺在他身下馬臀上。拓跋康的馬受了驚,當即亂竄,直衝向山的方向。三箭連發而來,兩箭穿胸而過,最後一箭正中他額頭。他摔下馬去,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陸子覺一手舉起晉國龍旗揮舞大喊:“秦國將領已死!秦國敗了!秦國敗了!”


    秦軍原本人數眾多,此時卻人心大亂,紛紛潰散而逃。陸子覺殺意正濃,忽聽身後有人喝道:“回來!”他這才收斂起來,趕緊帶著殘部退回山中。


    衛屹之手持長弓,冷著臉看著他:“你也想犯秦軍的錯誤是不是?他們人多,我們卻是虛張聲勢,你這一去就暴露了。”


    陸子覺看看他身後,步兵們拖著大樹枝集結而來,這是剛才那些煙塵出現的原因;所有弓箭兵都成一字排開,才看起來綿延了整個山頭;甚至連那些喊聲都是伴隨著敲盾跺腳,加上山中回音才配合出來的。


    “是,郡王,是屬下心急了。”


    旁邊有個副將問衛屹之:“謝運率領徐州十萬兵馬已在前來接應的路上,荊州守軍也快到了,武陵王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衛屹之丟開弓箭,翻身上馬:“讓他們都退回去,此戰已敗,全軍退往荊州。”


    四周靜默,戰無不勝的武陵王,居然也有兵敗退走的一日……


    早朝時傳來前線戰報,皇帝聽完後就一直揉著額頭。他重用的人叛了國,他猜忌的人卻連殺兩名敵將,這真是響亮的一記耳光。


    百官嗡嗡地議論個不停,謝殊忽在此時開了口:“啟奏陛下,微臣提前幾日收到了戰報,因為陛下龍體欠安所以沒有稟報。當時微臣便已派人查證過,此事其實另有隱情。”


    皇帝抬眼看來:“什麽?”


    謝殊接著道:“衛適之當初被俘後屢屢遭受折磨,因為受秦國丞相安珩的脅迫才不得不出賣我軍主力,這才致使此次大晉損失慘重。但武陵王識大體,堅決大義滅親,說起來卻是安珩一手主導,有意唆使衛家兄弟二人手足相殘,讓我大晉損兵折將啊。”


    皇帝心中訝然,怎麽也沒想到她會這麽說,居然生生替他圓了過去。


    衛屹之率領僅剩的幾千殘部,一路後退,從荊州渡過茫茫長江,退入武陵郡。


    衛適之的遺體被他帶了回來,就安葬在郡中。衛屹之隻在墓前站了片刻便下令繼續啟程後退。


    苻玄見他神情有異,打馬上前勸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郡王不必鬱結在心。”


    衛屹之一言不發,像是靈魂已出了竅。


    “郡王?郡王?”苻玄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衛屹之神情微動,驀地吐出口血來,從馬上摔了下去。


    “郡王!”人馬混亂。


    消息很快傳到建康,武陵王終究未能扭轉戰局,已兵敗退走,路上抑鬱而病。


    皇帝臉色一下蒼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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