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剛出石碑的事已經讓皇帝很不快,現在再來一個巫蠱,他的疑心已經遏製不住了。當初他將衛屹之調回來是為遏製謝殊的,如今這二人反而越來越親近,還傳出諸多不雅的傳聞來,愈發讓他懷疑。衛屹之既然會陽奉陰違,那麽會做出其他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皇帝忍不住暗忖,也許他是見自己和太子緩和了關係,怕九兒沒有機會才生了別的心思呢?


    衛屹之放下認罪書:“陛下對微臣恩寵有加,微臣一直謹記在心,絕對不敢有冒犯之舉,還請陛下明察。”


    楊嶠趕緊幫他說話:“陛下明鑒,必然是有人暗中陷害大司馬。陛下想想漢時太子劉據的冤案,千萬不要錯怪好人啊。”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皇帝更氣。劉據是漢武帝的太子,衛屹之是什麽?隻是他的侄子罷了!原本就說著謀反的事,又來這一句,簡直是火上澆油。


    “朕也想細查,可如今證據確鑿,還有什麽好查的!”皇帝動了怒氣:“武陵王,你可還有話說?”


    衛屹之垂眼:“微臣無話可說。”


    楊嶠真是急死了,這種時候居然病急亂投醫般轉頭去看謝殊,還以為她會真如傳聞中那般對衛屹之真情厚意,肯定會幫他。


    然而謝殊隻是平靜地站著,一言不發。


    “來人,將武陵王軟禁府中,徹查此案。”皇帝甩袖離去。


    事發突然,滿朝文武中大多數都還在驚愕當中,一時也沒人離開,隻有謝殊轉身徑自出了殿門,仿佛與衛屹之毫無關係。


    謝冉目視著她的背影,又看一眼衛屹之,不知怎麽,心中居然生出了幾分暢快。


    這一晚注定不平靜,各大世家都必定秉燭商議對策。


    王敬之負手站在窗邊,光祿大夫王慕已經勸了他很久。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這麽好的機會,如果不對武陵王動手,我們王家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出頭?”


    王敬之一向疏狂懶散的神情被肅然取代,半晌,隻是笑了一聲:“隻怕沒這麽簡單,別忘了還有丞相在,他什麽動作都沒有,我們又豈敢輕舉妄動。若不小心走錯了棋,隻怕會被他連同武陵王一起端掉吧。”


    王慕嗤之以鼻:“丞相好男風舉世皆知,他對武陵王垂涎久矣,自然不會落井下石,你何必忌憚他?”


    王敬之搖搖頭:“丞相此人,最好還是不要隻看表麵啊。”


    不隻是他,其他世家也因為謝殊沒有表態而按兵不動,全都處於觀望狀態。


    大司馬府像是成了密閉的鐵桶,下人們不知出了何事,一片愁雲慘淡。襄夫人氣得砸了不少東西,直罵那乳母吃裏扒外。


    衛適之攏著袍子坐在廳中,眉頭緊蹙:“不該啊,這麽多年的老人了,怎麽會陷害屹之呢,多半還是有人慫恿。屹之還是該想法子見一見她,說不定能知道什麽消息。”


    衛屹之背對他站在門邊:“一下朝我就安排下去了,乳母已經自盡了。”


    衛適之眉頭皺得更緊:“那……要不要去請丞相幫忙?你們不是關係很好的麽?”


    衛屹之搖了搖頭,這種時候他是大司馬,她是丞相,沒有什麽私交可講。


    襄夫人怔忪著坐下,看著衛屹之的背影,想著好不容易才撐起來的門庭,再想想冷漠的皇家,心中一片寒涼。


    這一日終究會來的,或早或晚而已。


    以巫蠱害人是重罪,何況害的還是當今陛下,皇帝將衛屹之軟禁在府中等待徹查結果,已經算仁慈了。


    衛屹之在府中安靜待著,暗中已派了苻玄帶人去查,順著乳母那條線查到她老家就在巴東郡。這他也知道,並不是秘密,隻是剛知道她老家遭了難,三個兒子和兩個孫子都被人擄走了,至於擄去哪裏,被誰擄走的,一無所知。


    這也就是去年冬日裏的事,再往下查,線索就斷了。


    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下令不再追查,命黨羽收斂鋒芒,更不要為他求情,以免被人下刀。


    這案子春日就移交禦史台,到了初夏還沒進展。此案是禦史中丞謝子元經的手,不是他有意對付衛屹之,實在是人證物證齊全,恰好又查出那個自盡的乳母有巴東郡蠻族血統,會製蠱,更是雪上加霜。


    當然,硬要說漏洞也不是沒有。皇帝自長沙王之亂以來就身體越來越不好,巫蠱這一出恰好出在點上,再加上石碑的事,簡直是安排好了衝武陵王去的。


    可是大司馬府又拿不出什麽確實證據來翻案,這也隻能在心裏自己想想。若非謝殊壓著,謝子元已經將結果呈報上去了。


    朝堂上少了大司馬,衛氏一黨迅速收斂,謝家儼然一家獨大,風頭與當初謝銘光在世時也不相上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巫蠱的事被“揭發”後,皇帝覺得自己的身子好了許多,甚至今日早朝還比往常多留了半個時辰。


    君臣之間不鹹不淡地談論了一些政事,正要退朝,客曹尚書忽然稟報說有秦國使臣快馬加鞭到了晉國,要求見陛下。


    謝殊一聽就覺得不對勁,秦國使臣來了直接要求見皇帝,還是在早朝時,根本沒經她這一關,想必是早就打點好的,也許不是什麽好事。


    皇帝宣見,不久就有人領著使臣到了。


    上次的使臣隊伍裏也有此人,謝殊見過,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沉默寡言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多精明狡詐的人。


    那使臣先恭恭敬敬拜了皇帝,而後遞上了國書,開口道:“奉我國陛下之命,特來向貴國提親。”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時傳出嗡嗡之聲,都覺得太不可思議。


    皇帝也很意外,還以為是什麽大事,沒想到居然是談親事。不過兩國締結了合約,會聯姻倒也正常。他一邊思忖著究竟哪個皇子適合推出來結親,一邊道:“看來我們兩國還能繼續秦晉之好的佳話了,就是不知秦國皇帝打算怎樣結親呐?”


    使臣道:“我國陛下願以長公主出嫁晉國武陵王,並以五郡陪嫁。”


    朝堂上從一鍋熱粥一下靜的可以聽見落針的聲音。謝殊冷眼掃過去,皇帝也一臉驚詫。


    “誰?”


    使臣又將剛才的話複述一遍,補充道:“如今秦晉兩國交好,我國陛下便決定聯姻結盟。隻因我國長公主曾有幸見過武陵王一麵,心儀已久,陛下這才替她做主定了此事。”


    衛屹之一個打仗的將領,怎麽可能見到秦國深宮裏的公主?謝殊用腳趾頭猜也知道這是瞎掰,無非就是給皇帝一點麵子,告訴他不是秦國皇帝看不上他兒子,而是人家女兒早就心儀武陵王了,沒辦法。


    皇帝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許久後看向謝殊:“謝相以為如何?”


    謝殊冷冷道:“微臣認為此事當從長計議,畢竟五郡陪嫁不是小事,秦國皇帝是否發自真心還有待考證。”


    使臣一下漲紅了臉:“謝丞相怎麽這麽說?國書裏都清清楚楚寫了,又蓋了我國陛下玉璽,怎麽可能不是真心?”


    謝殊瞥了他一眼:“那還是得從長計議,總不能當場就允諾下來吧?武陵王本人還不知曉此事呢。”


    使臣神色不佳地閉了嘴。


    皇帝也覺得要好好想一想,叫使臣暫住官署候命。滿朝文武誰也沒多話,心思各異。


    下了朝回府路上,謝殊吩咐沐白:“你派人去查一查秦國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沐白看了看她的神情,疑惑道:“武陵王出了事,公子怎麽還有心思去查秦國的事啊?”


    “不必多問,照我的話去做就好。”


    沐白趕緊應下。


    謝殊坐在車中,想起安珩,最先浮入腦海的還是他那雙犀利的眸子,如今想來,全是勃勃野心。


    這一出前後夾擊,天衣無縫,時機掐的準,人心揣摩的也夠透徹,還真是不枉他這次晉國之行。


    如今衛屹之身陷困境,若想擺脫巫蠱案的影響,就得答應聯姻。而一旦聯姻,他就成了秦國駙馬,今後兩國交戰,必然會受到製約。


    可要不答應也不是他能自己說的算的,那五座城池的誘惑可不小,若皇帝受不了誘惑要接受,以他如今的處境,根本沒有辦法拒絕。秦國公主不是毫無背景的穆妙容,安珩也不是好說話的太後。


    除非衛屹之真反。但屆時晉國大亂,反而給秦國可趁之機。


    就算皇帝不要那五郡而拒絕,巫蠱案已經讓他生疑,以後衛屹之會漸漸受到遏製,最後必然引得各大世家群起爭奪其兵權。而一旦衛屹之這道屏障倒了,秦國的鐵騎也就到了。


    安珩布的這張網,如同死局。


    謝殊也猜測到他會有所動作,但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就下手。想必是因為國內發生了什麽事,逼著他加快了進程。


    她揭開簾子,外麵春光正好,女子們見到她都歡呼雀躍,她卻笑不出來。


    長沙王臨死時說的話還在耳邊。天下一統,江山征伐,這些都不是她該看到的,她的眼光最長遠隻能觸及謝家的未來,而不是整個天下。可是現在,似乎已經避無可避。


    大司馬府如同陷入了泥沼,但襄夫人畢竟是經曆過風浪的人,已經振作起精神來麵對危機。


    剛下過一場陣雨,天氣悶熱的很,蟬鳴的煩人。她帶著婢女端藥去給衛適之,遠遠就看到他站在院牆邊發呆。


    “怎麽了?在擔心你弟弟?”


    衛適之轉過身,伸手扶住她胳膊:“我在看這牆壁,小廝說屹之將靶子掛在這兒練箭,現在拿掉了靶子,牆壁上都有裂紋了。”


    襄夫人轉頭看過去,還真是,從中間一點向四周蜿蜒開去,這是天長日久的被箭重擊的結果。


    她歎了口氣:“你也知道你弟弟不是天生的好筋骨,都是一點點練出來的,就算現在統領千軍萬馬也不敢懈怠,哪天不早起練武。”


    衛適之想起當年衛屹之那和小姑娘一般秀弱的模樣,神情悵惘:“如果不再打仗就好了。”


    “是啊,可惜這天下四分五裂,怎麽可能不打仗呢。”襄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好了,喝藥吧。”


    藥碗剛端過來,一名婢女前來稟報說管家領著宮裏的祥公公往衛屹之的書房去了。


    襄夫人頓時麵露憂色:“陛下不會真要處置屹之了吧?”


    衛適之安撫道:“母親不必擔心,屹之手握重兵,陛下不會輕易動他的。”


    襄夫人仍舊不放心,叫婢女去看看情況。


    沒多久那婢女就回來了,說祥公公已經走了,郡王那裏沒什麽動靜。襄夫人猶豫了一下,怕惹衛屹之心煩,終究沒去打擾他。


    衛屹之站在書房窗邊望著外麵的碧池,今年的荷花裏竟然開出了一支並蒂蓮,剛承過雨水,粉豔豔,濕噠噠,若雙生嬰兒般嬌嫩。這本該是個好兆頭,可如今看來,倒成了諷刺。


    秦國統一了北方,自然就想要一統天下。秦國皇帝要將長公主許配給他,背後的目的一清二楚。他放棄追查巫蠱一事也是因為看出了秦國從中作梗,事已至此,避無可避。


    如今皇帝的意思模棱兩可,讓祥公公來知會他是要給他自己選擇,可事實是無論怎樣做,都逃不了折損二字。


    房門被輕輕推開,苻玄走進來在他身後低聲道:“郡王,丞相派人送了信來。”


    衛屹之立即轉身:“拿過來。”


    信紙是用香熏過的箋紙,建康情人之間正流行用這種紙通信,他拿在手中時心裏有些熨帖,但這點欣慰很快就被內容衝淡,他垂下手,又背過身去。


    苻玄看這樣子就知道信裏內容不會太好,又不敢問,隻能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府上忽然來了不速之客。衛屹之剛練完武要去書房,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被苻玄引著走來的司馬霆。


    “九殿下怎麽來了?”


    司馬霆上前兩步,拉著他走到一邊,壓著那剛剛變完聲的嗓音道:“仲卿哥哥,我就不與你兜彎子了,父皇派我來做說客,勸你主動交出兵權。”


    “什麽?”皇帝忽然轉換態度,衛屹之難免驚詫。


    司馬霆左右看看,低聲道:“昨夜有人參了你一本,說秦國在這時候主動來提親,就證明了你與秦國暗中勾結,謀反企圖也就坐實了。接著各大世家的人都跑去向父皇提議撤了你的兵權,父皇沒辦法,隻能先勸你主動交出兵權。”


    衛屹之心裏過了一遍,問道:“參本王的人是誰?”


    “還能有誰?”司馬霆激動起來:“當然是那個奸臣!”


    “謝相?”衛屹之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的確就是他!他若不動,那些世家誰敢動作?”司馬霆看他不信,不禁就想起那傳聞來,愈發氣憤,他一直將衛屹之視作榜樣,沒想到他居然被那個奸佞迷惑成這樣。


    他順了口氣,又道:“仲卿哥哥,父皇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他說衛家若有合適人選來接管你的兵權,他就有話能回謝家了,若實在沒有,那隻能……”


    衛屹之心如明鏡,皇帝不是不講情理,而是不敢不講。他那些兵符不過是形式,手下那些嫡係部下都忠心不二,所以除非他自己交出兵權來,否則軍心不穩,誰也操控不了。


    可現在說的是讓衛家出合適人選才能保住兵權,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處了,衛家除了他,哪裏還有人能領兵?


    “咦,這不是九殿下嗎?”襄夫人從衛屹之身後方向走來,身後跟著衛適之,二人正要來與衛屹之說話,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


    司馬霆和襄夫人很親近,立即上前幾步與她說話,瞥見她身後的衛適之,好奇道:“這位是……”


    襄夫人和衛屹之早商議過要公開衛適之回來的消息,與司馬霆關係匪淺,自然也不瞞他:“這是你伯卿大哥,他離家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司馬霆自然知道衛伯卿是誰,轉頭看看衛屹之,又驚又喜:“伯卿大哥也會打仗,既然如此,仲卿哥哥可以讓他接掌兵權啊。”


    衛屹之道:“大哥身子不好,還需好好調養,我打算請陛下將武陵王爵位改賜給他,統領兵權太過操勞,還是算了。”


    衛適之本要問清事情緣由,聽了這話歎氣道:“你怎麽又來了?武陵王的爵位若是承自祖上,那還能說長幼有序,可這是你出生入死靠戰功換來的,我寸功未建,如何能受?”


    連襄夫人也道:“是啊屹之,這的確不適合。”


    司馬霆有心幫衛家留著兵權,覺得衛適之是個好人選,走過來與衛屹之小聲商議。衛屹之看看大哥,又想起他那句想再上戰場的話,心裏盤算了許久,點了點頭:“那就請九殿下帶大哥入宮去見陛下吧,就說我會交出一半兵權由他掌管。”


    “什麽,就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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