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和荀卓幾位將領對長沙王的兵馬自然嚴加防範,數次派兵襲擊慕容朝後方,阻止他們會合,追擊司馬戚的軍隊也不依不饒。但司馬戚現在是生死存亡之際,手下士兵自然頑強,雙方兵馬最終還是合到了一起。


    為回避前後夾擊,雙方聯軍往北進發,占據了寧州北片,背靠吐穀渾,與晉軍嚴陣對峙。


    這下司馬戚已經由叛亂變為公然叛國,百姓唾棄,連三歲小兒也對之不屑。


    衛屹之到達寧州,顧不上休息便親自跨馬巡視。司馬戚兵馬三十多萬,轉移到寧州也還有二十幾萬,再加上慕容朝的兵馬,不可掉以輕心。


    他回到營中,坐在帳中思考了許久,叫來張兆,先讓他派探子前往吐穀渾國內打探消息,看看吐穀渾國主是什麽意思。目前慕容朝所出兵力不多,也許國主隻是試探,並不想貿然撕破臉。


    張兆領命去辦,他這才有時間歇一歇。


    士兵送了熱水進來,他洗了把臉,走出帳外。寧州此時正處於雨季,還有些涼意,與已步入盛夏的建康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這樣的天氣,又麵對這樣狡詐的對手,這一仗不會好打。


    苻玄落後他一步,剛剛從建康趕來,一身雨水,走過來道:“郡王走得匆忙,夫人又不高興了,叫屬下帶話來,讓您常寫家書回去,免得她與穆姑娘擔心。”


    “知道了,丞相有沒有說什麽?”


    苻玄尷尬地囁嚅:“沒、沒有。”


    衛屹之點了點頭,垂眉斂目,轉身走回帳內,片刻後再看向地圖,神情又恢複認真。


    他仍是統帥千軍萬馬的將領。


    派往吐穀渾的探子還沒送來消息,晉軍卻在邊境發現了幾名吐穀渾打扮的漢人,因為有細作嫌疑,將他們被押往營中。


    衛屹之聽說此事,親自提他們來問,發現其中一人十分臉熟,走近來看,才認出是楚連。


    “這是怎麽回事?你好好地跑來這裏做什麽?”


    楚連刻意掩飾過,灰頭土臉,分外狼狽:“回武陵王,前段時間丞相發了檄文斥責慕容朝出師無名,他心胸狹窄,為表與晉國斷絕之心,竟要殺了我們這些晉國送去的伶人。吐穀渾國主不舍,小人們的性命才得以保全,但大家都因此生了畏懼之心,所以最終還是決定結伴逃生,可惜有些人沒能跑掉。”


    衛屹之明白了,隨之又心生憂慮:“這麽看來,吐穀渾是真想和大晉決裂了。”


    楚連點頭稱是:“吐穀渾國門緊閉,顯然是多加防備。慕容朝和長沙王會合退守時情形混亂,小人們才跑了出來,同伴中還有人受了重傷。”


    衛屹之聽完,立即命人給幾人鬆綁,將受傷者送去軍醫處醫治。


    還沒處理完,忽然有士兵匆匆進來稟報說敵軍攻來了。


    衛屹之原以為司馬戚人困馬乏會稍作休整,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動作。他立即下令荀卓領兵迎敵,這邊楚連還沒安排,便直接道:“你就暫時在本王帳中待著吧。”說完披甲出營。


    楚連看他對自己多加禮遇,對他之前存著的那點猜疑淡了許多。


    武陵王應該是個不錯的人吧。


    建康城中天氣晴好,枝頭蟬鳴鬧人。


    謝冉來找謝殊,見她坐在水榭裏臨欄喂魚,白衫曳地,發髻上的玉石在陽光下瑩瑩耀出光華,但半分比不過她側臉膚如凝脂。她垂著眼,長睫微動,雙唇緊抿,一手端著漆盒,一手撚著魚食,動作重複單調。


    謝冉也不是第一次見謝殊,以往也覺得她容貌過人,卻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竟有一瞬被迷惑住了心神。


    他手攏在唇邊咳了一聲,步入水榭:“聽聞丞相將世家聯合的兵馬交給謝運了?”


    謝殊坐直身子:“嗯,長沙王雖逃往寧州,但他一日未除,這支兵馬還是應該用來鎮守建康,免得再有人趁機生事。”


    謝冉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今日我來,有件事要與丞相說。”


    “你說。”


    “丞相與武陵王走得近我能理解,畢竟他手握重兵,謝家最缺的就是兵權,但和王太傅就沒必要了吧?”


    謝殊抬眼看他,先是錯愕,接著好笑,原來他是這麽看待她和衛屹之的關係的,難怪不讚同她和王敬之交好,無利可圖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之前我與王敬之暗中聯手,這段時間才走得近了些罷了。”


    謝冉望向碎金點點的水麵,也憂鬱了:“丞相終是對我不放心,許多事都不曾告知於我。”


    謝殊愈發覺得好笑,恰好沐白匆匆走入了水榭,遞上手中信件:“公子,寧州戰報。”


    謝殊放下漆盒,接過來拆開,一看完就恨恨地罵了一聲:“這群趁火打劫之徒!”


    謝冉轉頭:“怎麽了?”


    “寧州已經開戰,秦國又集結重兵壓往邊境了!”


    “原來如此。”謝冉接過漆盒,替她喂魚,口中有意無意道:“三方壓境,不知這次武陵王能不能抵擋得了了。”


    謝殊手裏的信紙被揪成了一團。


    寧州大雨滂沱,這種天氣交戰對人對馬都是極大的考驗。


    首戰司馬戚隻是試探,見衛屹之立即應對,毫不猶豫,就又迅速退了回去。


    慕容朝在大帳裏盤算計劃,對司馬戚道:“我與衛屹之交過手,卻摸不透他心裏想什麽,這是最難辦的,你是晉國人,應該對他了解吧?”


    司馬戚冷哼:“本王如何了解他?說起來他還是我侄子,但母後正直,甚少扶持外戚,他們家興起全靠他一人的本事,又豈能小覷?”


    慕容朝正要說話,有個小兵跑進來稟報說軍營後方垮山了,傷了不少士兵。


    “真倒黴,這時候居然老天都來幫衛屹之了。”


    司馬戚卻抬手打斷了慕容朝,對小兵道:“帶本王去看看。”


    寧州多山,且高峻巍峨,近日接連大雨,山體難以承受衝刷,時不時會有滑坡現象,俗稱垮山。


    司馬戚騎在馬上遠遠看著那一片狼藉的山道,忽而生出了個想法,對身旁的慕容朝道:“我看老天未必是來幫衛屹之的,倒像是來幫我們的。”


    慕容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怎麽說?”


    司馬戚湊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慕容朝眼睛一亮,連聲說好。


    衛屹之也在帳中部署作戰計劃。慕容朝為人狡詐,但勇猛有餘,謀略不足,他還算了解。司馬戚為人低調,心思細膩又不焦躁冒進,衛屹之主要還是防著他。


    偏偏這種時候秦國又來橫插一腳。


    他手下的秣榮擅長攻城,穩紮穩打,被他派去守住邊境,嚴密防範秦軍。荀卓是先鋒,擅長快戰,用來突襲最好。張兆率步騎兵做主力。


    目前寧州兵力隻夠應對慕容朝一方,司馬戚加入後就勉強了,他又下令讓楊嶠從駐守在長沙郡的兵馬中調集十萬人來支援。


    接連的大雨總算停了一夜,天上甚至還出了月亮。


    衛屹之站在帳門邊仰頭看了一會兒,忽然對帳內煮茶的楚連道:“你的築可在身邊,為本王擊一曲吧。”


    楚連稱了聲是,起身取來築:“武陵王想聽什麽?”


    “隨便。”


    楚連想了想,擊了一曲激越振奮的軍陣曲。


    衛屹之站了許久,轉頭道:“好曲,多謝先生了。”


    楚連慌忙下拜:“小人隻是個伶人,如何當得起郡王這聲先生。”


    “你為人良善,救人於水火,更相助過本王,絕對當得起。”


    楚連抬頭看他,這麽多年第一次感到了尊重為何物,心中竟有些酸楚。


    第二日下午又開始降雨,似大霧般阻隔著人的視線。衛屹之看了看天,以他的經驗,接連幾天應該還會有大雨。


    果然不出所料,之後大雨仍舊不斷,整個軍營都像是泡在了水裏。荀卓領兵去巡視前線,許久未歸。衛屹之正要派人去查看情形,有士兵來報,敵軍忽然出擊,已與荀卓混戰在一起。


    衛屹之看了看帳外的大雨,料想司馬戚有詐,叫來張兆,讓他帶軍去支援荀卓,找準機會便撤回,不要戀戰。


    張兆領兵出營不過片刻,營外忽然喊殺聲四起。士兵慌張地衝入帳內:“郡王,敵軍襲營了!”


    衛屹之聞言,立即戴上盔帽,持劍出營指揮應戰。


    敵軍騎兵橫衝直撞,大雨對他們而言根本沒有阻礙,因為他們見人就殺。


    衛屹之立馬指揮,終於將軍心穩住,然而也未能占上風。敵軍忽然散開,從他們後方衝入一大群戰馬,發了瘋似的朝人衝撞過來。一連幾個營帳都被衝開,許多士兵都被踩斷了手腳。


    馬背上還馱著兩大隻羊皮袋,士兵們抵抗時戳開,竟全是泥漿。這些羊皮袋顯然都被做過手腳,即使沒被戳破的沒多久也自己裂開了,泥漿都潑灑出來,有些淋在士兵們身上,附在鎧甲上十分沉重,有些淤積在腳下,原本就泥濘不堪的營地頃刻便宛若泥沼。


    苻玄見狀不妙,建議衛屹之退避。


    衛屹之當機立斷,下令拔營後撤。


    今日一早就傳來秦軍蠢蠢欲動的消息,秣榮當然在盯著他們的動靜。這邊荀卓和張兆被拖住還沒回來。如今敵軍窮追不舍,衛屹之就看出是調虎離山之計,但他人數不敵對方,隻有下令退去和秣榮會合。


    走到半路,有探路的士兵回來稟報,前方有伏兵,數量竟比襲營的敵軍還多數倍。


    “郡王,這裏有山道,我們從這裏繞開他們!”苻玄一手遮著額上雨水衝衛屹之大喊。


    衛屹之側頭看過去,的確有條山道。


    沒有人會在這種容易逃生的地方設伏,其中必然有詐。他打馬近前觀察,山道狹窄,一側挨著的大山周圍出現了裂縫,樹木東倒西歪,另一側是陡峭的斷壁,如果沒猜錯,下方也有伏兵等候著他們。


    原來如此。


    苻玄上前稟報:“郡王,伏兵往這邊推進了,追兵也快到了。”


    衛屹之一臉鎮定,指了一下山道:“那就從這裏走,不過都要聽本王的吩咐,誰也不能冒進。”


    “是!”


    士兵們有序撤走,衛屹之轉頭,眯著眼睛透過雨簾看清與火頭軍待在一起的伶人們,打馬上前,問楚連道:“你想不想回建康?”


    楚連吃驚地看著他,趕緊點頭。


    建康城中盛夏夜。


    中書監袁臨剛剛草擬好給吐穀渾國主的國書。謝殊坐在燈下,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拿著國書仔細查閱。


    慕容朝要斬殺晉國伶人的事她已經收到消息。吐穀渾國主是好樂成癡的人,不忍心保了他們一命,但他這兩年權力已漸漸被架空,上次受秦國圍困,向晉國求援,國內還有將領公然爭權之事發生,可見他威望不足,未必能奈何得了手握兵權的慕容朝。


    可那群伶人居然跑出宮了,謝殊甚至懷疑國主是有意放走他們的,不然以他們的身份,如何能出得了深宮。


    她看完後,批示袁臨,將此事增加進去,指責慕容朝無容人之量,連伶人也不放過。


    既然連無辜的伶人都不放過,又如何肯放過那些擋他道的人?謝殊意在指責慕容朝有不軌之心,挑撥君臣關係。


    處理完此事,沐白送來了最新的戰報。她連忙接過拆閱,臉色凝重起來,霍然起身道:“快備車,我要入宮。”


    沐白愣住:“這麽晚了公子還要入宮?”


    “沒錯,快去!”


    皇帝纏綿病榻許久,元氣大傷,這段時間都在安心休養,每晚都睡得很早。


    謝殊匆匆入宮,不管不顧地求見,他以為出了大事,即使疲憊也趕緊起了身,剛被祥公公扶著坐在案後便問道:“是不是長沙王又有什麽動靜了?”


    謝殊搖頭,她來得匆忙,連朝服也沒換上:“陛下,武陵王失蹤了。”


    皇帝大驚失色:“你說什麽?”


    謝殊呈上戰報。


    “這……”皇帝捏著戰報,說不出話來。


    大晉將才不多,有本事的將才更是屈指可數,否則也不會經常被敵國騷擾。而衛屹之的存在簡直可以說與大晉興亡息息相關。多少敵人因為他才沒有貿然揮兵前來?多少敵軍因為他一個身影就退避三舍?如今他居然失蹤了?


    皇帝有種屏障轟然倒塌的緊張感,仿佛看到秦國鐵騎已在眼前。


    “謝相可有應對之策?”


    謝殊道:“微臣來的路上已經下令楊嶠全軍進發寧州支援尋人,徐州軍營微臣無權調派,還請陛下下旨。”


    皇帝立即吩咐祥公公磨墨,要親自寫聖旨。


    “臣還有事要奏,”謝殊垂著頭:“請陛下派人通知襄夫人吧。”


    皇帝歎了口氣,點點頭:“朕請太後出麵轉告吧。”


    謝殊謝了恩,退出殿門。


    夜深人靜,圓月當空。


    這條路無數次與他共同走過,如今卻形單影隻。


    被滑坡的山石掩蓋,或者掉落斷壁之下被敵軍俘虜,總之他不見了。


    明明是戰無不勝的武陵王,怎麽可能會有此一劫?謝殊的腦中不斷冒出“凶多吉少”四個字,又刻意按下不去細想。


    直到此時此刻,踽踽獨行,鎮定褪去,那點後怕才從心底滋生出來。


    慕容朝正要與司馬戚慶賀一番,士兵進來稟報,仍舊沒有搜到武陵王屍體,被山石掩蓋的士兵屍體也不多。


    “什麽?”慕容朝看看司馬戚:“難道他沒被垮山掩埋?那他和軍隊都去哪兒了?我們上下都有伏兵等著,他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吧?”


    司馬戚皺起眉頭:“衛屹之曾在此戍邊多年,必然對此地地形極為熟悉,如今大雨瓢潑,足跡很快就會被衝刷掉,就算他真沒出事,我們也很難找到他。”


    “媽的!”慕容朝狠狠掀了案桌。


    “不過,我們可以逼他出來。”


    “哦?”慕容朝的臉色又好看了一些:“長沙王有何妙計?”


    司馬戚道:“大晉文臣謝殊,武將衛屹之,都是難對付的角色,若我們能借此機會將他們一並除去,就好辦了。”


    慕容朝最煩漢人這種說話說半截的做派,偏偏對著他又不好發作:“長沙王想說什麽就直言吧。”


    “本王的意思是,我們如今占據上風,主動提出議和,就說武陵王被我們俘虜了,讓謝殊來寧州與我們和談。若衛屹之躲著,絕不會陷大晉於不利之地,必然會主動現身。若他不現身,那就是死了,我們殺了謝殊,再一路殺入建康。”


    “妙計,妙計啊!”慕容朝當即吩咐擺好案桌,要與他共飲三杯。


    司馬戚手撫腰間寶劍看著他微笑,爾等夷狄,等本王拿下江山,再取爾等首級。


    求和信還沒送到,相府來了不速之客。


    謝殊等在偏廳內,隔著一扇屏風,看沐白領著人進來拜見。


    “小人楚連拜見丞相。”


    “免禮。”謝殊盡量語氣平淡:“你說你帶著武陵王的信物來交給本相,是什麽?”


    楚連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雙手交給旁邊的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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