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躬身引著謝殊進了謝敦房裏。他仰麵躺在床上,身子肥胖,臉色蠟黃,哼哧哼哧艱難地喘著氣,看情形是很不好。


    床邊坐著謝敦的妻子劉氏,麵色冰冷,看著床上的丈夫毫無悲傷。旁邊還跪著一個年輕婦人,應該是他們的兒媳,謝瑉的妻子。


    見到謝殊,兩名婦人立即起身行禮,被她豎手阻止:“堂叔母、堂嫂不必多禮。”


    婆媳二人退到一邊,都很冷淡,畢竟是謝殊將謝瑉送上了斬頭台。


    謝殊看了看謝敦,對沐白道:“去將相府裏的大夫都請來。”


    沐白應下,正要出門,劉氏冷冷道:“丞相不必費心了,我們府裏也有大夫,夫君這是自己造孽,治不好了。”


    謝殊聽出她語帶怨氣,也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謝敦。


    床上的謝敦似乎是被這話給刺激到了,喘息地愈發厲害。謝殊走近幾步,想要慰問兩句,他忽然坐起,拿了玉枕就朝她砸了過來。


    未及退避,身後有人拉著謝殊往身後一帶,那枕頭正砸在他額角,頓時鮮血淋漓。


    謝殊看清是謝冉,忙伸手去扶他:“你怎麽樣?”


    謝冉怒氣衝衝,捂著額角大喊門外護衛,劉氏和兒媳都有些心慌,連忙上前告罪。


    謝敦喘著粗氣捶床,大哭大叫:“可憐我兒阿瑉,死的那麽慘,你這個罪人有什麽臉進我家門!”


    謝殊抿緊唇,扶著謝冉出了門。


    謝冉額上流血不止,看著有些瘮人。謝殊吩咐小廝去請大夫來,沒扶他走遠,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了下來。


    “你怎麽會來?”


    謝冉按緊額頭:“回府途中遇見沐白,他說謝敦命不久矣,丞相也在,我便來了。哼,自己不爭氣,落到這地步也是活該!”


    謝殊看著他額頭上的血止不住,有些發怵:“方才多虧你眼疾手快,否則遭殃的就是我了。”


    謝冉看她一眼:“這是應該的,連這點都做不到的話,那我就算不上忠心了。”


    等了許久不見大夫,謝冉臉都白了不少。謝殊懷疑是府上仆人心懷怨恨故意延遲,便叫來一名護衛好生照顧他,自己親自去叫人來。


    往西那邊是謝齡那房,越往裏走越冷清,一直走到花園內,總算看到小廝帶人來了。


    “丞相恕罪……”


    謝殊打斷大夫的告罪,“趕緊去治傷吧。”


    “是是是。”


    謝殊落後一步,往回走了一段路,忽然聽見有孩童哭聲,調轉方向朝聲音來源走了過去。


    哭聲來自一間院落,裏麵東西雜亂,甚至還有雞鴨,應該是廚房。三個孩子站在院中,個個都身著綢衫,看著很有身份。最小的那個站在一間屋子外麵哭,圓白粉嫩好似糯米丸子。


    旁邊個子高些的像是哥哥,手裏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小布袋子,正惡狠狠地教訓他,另一個卻背對著他們遠遠坐在石頭上,根本沒理會二人。


    小哥哥被哭煩了,一把將弟弟推在地上:“不就是拿了點米嘛,你怕什麽?”


    弟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凶:“可是……祖父說、說現在家裏的東西都不是我們的了……”


    “胡說!等我出去換了糖來,有種你別吃!”


    他要走人,弟弟卻扯著他的褲腳,指著房門道:“裏麵撒了好多米怎麽辦?要被人發現了,嗚嗚……”


    哥哥氣得跺腳:“別再哭了!還不是你,笨手笨腳的,早知道就不帶你了!”


    謝殊看他們身邊放著棍子,棍子前端綁著個鬥筲,旁邊的窗戶上破了個大洞,猜想他們是用這個法子從屋中米缸裏舀出了米,但到底人小,力量不夠,從窗洞裏收回頭的時候就撒了大半。


    可憐的糯米丸子哭得直抽氣,謝殊瞧著都覺得可憐。這時那哥哥朝石頭上坐著的孩子嚷嚷起來:“阿瑄,快想法子,偷米的法子不就是你想的嗎?你肯定有法子!”


    坐在石頭上的孩子終於站了起來,指了指院角:“幫我抓雞。”


    哥哥一愣,接著就明白了:“你是說不要米,拿雞去換糖?也好。”他把米袋丟給弟弟就來擼起袖子來幫忙,到底人大些,動作利索,和那叫阿瑄的孩子合力逮到了隻老母雞。


    阿瑄轉頭找到根繩子,係在老母雞的腳脖子上,讓他抱去塞進窗洞,繩子還牢牢握在手裏。不久後他開始收繩子,屋子裏母雞好一陣亂飛亂跳,但還是硬被拖到了窗洞邊,又被哥哥給抱了出來。


    “好了,米吃幹淨了,這下不會有人發現了。”他把繩子解開,放了母雞,又扶起哭的髒兮兮的弟弟。


    謝殊轉身要走,發現沐白已經回來了,就在她身後站著。


    “沐白,你知不知道這幾個孩子是誰家的?”


    “屬下隻認識那個叫阿瑄的小公子,是公子堂叔謝齡家的孫子。”


    謝殊笑了笑:“真意外,謝齡居然有個這麽聰明伶俐的孫子。”她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傳我命令,這府上的幾個孩子由相府出錢延請名師前來教導。我看我們謝家也不是沒有好苗子,以後未必不能超過王敬之家那個兒子。”


    家族昌盛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才不斷,想到王敬之再也無法刺激到自己,謝殊心裏真是無比暢快。


    衛屹之回到封地後不久給謝殊來了信,已是陽春三月了。


    他大約是有所顧忌,並沒有什麽露骨之言。謝殊仔細讀下去,末尾處,他忽然提到長沙王最近在勤練兵馬。


    太平歲月勤練兵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難怪連衛屹之也覺得不對勁。


    謝冉的傷養了半月,總算好了許多,如今隻有一點疤痕未消。晚上他來找謝殊,帶來了從東宮探知的消息。


    “丞相囑咐的事情我這裏已有了點眉目,但始終參不透。”


    謝殊抬手示意他坐下:“你說說看。”


    “皇後近日經常來往東宮,原本我以為是關心新入宮的太子妃,但她每次都與太子密談很久才離去。太子也有些反常,我試探了幾句,他卻嘴很嚴,不肯細說,但可以確定,一定與陛下有關。”


    謝殊蹙著眉,手指摩挲著筆杆,忽然問:“你對長沙王此人是否了解?”


    謝冉一愣:“長沙王?倒是經常聽太子提及,他是陛下的親弟弟。太子常說陛下嫌他呆板沉悶,優柔寡斷,長沙王卻很欣賞他,叔侄感情深厚。當初長沙王外派封地,太子還難過了許久。”


    謝殊覺得有些東西隱隱貫通了,“陛下承諾過太子大婚後便還權於我,卻至今沒有兌現,也許陛下不是在防我,而是在防太子……不對,太子仁厚,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陛下防的是皇後。”


    越想越通透,難怪皇帝對衛屹之離都一事多加勸阻。


    尚未有定論,沐白忽然從門外匆匆走入,低聲道:“公子,宮裏送來的消息,陛下忽然病倒了。”


    謝殊急急整裝入宮,宮中已經一片混亂。


    太後正在殿中責問祥公公,謝殊進去時就見一群大臣站在周圍,彼此連見禮也顧不上了。


    祥公公頭點在地上:“回稟太後,陛下是忽然暈倒的。”


    太後厲聲問:“陛下為何會忽然暈倒?”


    “陛、陛下早前飲了碗參湯,之後便覺得虛乏,沒多久就暈倒了。”


    “參湯是誰送來的?”


    “袁貴妃。”


    中書監袁臨立即拱手道:“太後明察,貴妃深受寵愛,怎會做此等損己利人之事啊?”


    謝殊也覺得說不通,以前聽說過不少後宮爭鬥的例子,栽贓嫁禍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種。袁貴妃母子都恩寵正隆,腦袋有洞才會去害皇帝吧。但若是皇帝和袁貴妃遇困,最大的獲利者便是皇後和太子。


    廢太子一事雖然一直被臣子幹預而未能實現,但皇帝始終沒有打消過念頭,皇後自然擔憂。


    皇後娘家這幾年被皇帝打壓的厲害,她也隻能等到太子大婚後有了王家勢力相助才敢動手。皇帝也許早有察覺,所以把持著朝政大權不肯放手,這樣一旦太子有二心就可以直接廢了他立九皇子。


    又或者反過來,是因為看到皇帝不肯放手大權,皇後心急,才冒險走了這一步,甚至聯絡了親近太子的長沙王相助。


    太後似乎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沉著臉不做聲。


    謝殊悄悄透過屏風望了望內室,檀香嫋嫋,燈火安寧,一向與她爭鋒相對的皇帝此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實在讓人不習慣。


    禦醫們退了出來,太後立即問:“陛下情形如何?”


    “臣等還需再看看情形。”


    太後怒道:“宮中養著你們就是讓你們再看看情形的嗎?”


    禦醫們慌忙認罪:“是,臣等一定竭盡所能,盡早醫好陛下。”


    謝殊隻是看了一下情況便退出來了,畢竟是後宮爭鬥,自有太後做主,她無權幹涉,隻是覺得皇後這次太心急了。


    若太子真能即位,對謝家而言倒是有好處,但現在看來,一切都還是未知。


    第二日宮中傳來消息,太後的處理便是將袁貴妃軟禁在宮中。


    此舉已經算溫和,但九皇子不知從何處聽說了此事是皇後和太子所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當天就偷跑出了宮,要去拉攏袁家為父皇母妃討還公道。


    沒想到他年紀不大,動作挺快,袁家以及衛屹之的勢力本就支持他,很快被說動,合力率領人馬到了宮城之下。


    謝運負責鎮守宮城,所以謝殊最早得到消息,親自趕了過去,吩咐嚴守各門。


    春夜寒涼,宮城城頭火光熊熊。


    騎在馬上的司馬霆身披甲胄,眉眼間的青澀全被憤怒掩蓋,仰頭看著謝殊大罵:“奸臣,還不開門!”


    謝殊朗聲道:“不是本相不開門,本相一旦開門,殿下就要成千古罪人,今後再難翻身了。”


    “胡扯!”司馬霆拿馬鞭指著她:“你助紂為虐,也是殘害我父皇,嫁禍我母妃的罪人!”


    身後傳來整齊劃一的行軍聲,謝殊眯眼望去,楊嶠率領都城護衛軍遠遠行來。


    司馬霆一見他底氣更足:“謝殊,你要以區區千餘禁軍要對抗我們這麽多人嗎?”


    “九殿下此舉等同逼宮,有謀逆之嫌。”謝殊冷哼一聲,又下命令:“嚴守城門,擅入宮城者,立斬不饒!”


    司馬霆憤恨地盯著她,哼,裝得正氣凜然,無非就是要護著太子的位子罷了!


    他身後跟著的袁沛淩一臉糾結,唉,都是熟人,打打殺殺的多不好啊。


    情勢很快又變,王敬之調集了王家人馬擋在了宮門外,明顯是相助太子的意思。


    九皇子到底不是謀反,沒有直接攻入城門,退兵到了宮城外,但並沒有放棄討債的打算,與太子這方僵持下來。


    謝冉坐在謝殊的書房裏漫不經心地煮茶:“看來陛下還沒出事,二位皇子便已到了爭鋒相對的地步了。”


    謝殊被他的話說得一愣:“總覺得你點在點上了,可又有哪裏不對。”


    正說著,沐白進來稟報道:“公子,王太傅求見。”


    謝冉放下茶具:“喲,稀客。”


    王敬之走入書房時謝冉已經退走,他今日身著便服,形容疏散一如往日,隻是神情頗為凝重。


    謝殊端著剛煮好的茶啜了一口,請他就座。


    “太傅今日怎會來相府?”


    王敬之眼尾露出細細的笑紋:“來給丞相送信,希望丞相能看明白一些。”


    謝殊親手給他添了盞茶:“怎麽說?”


    “丞相現在一定覺得是皇後和太子在陷害袁貴妃和九皇子吧?”


    謝殊眼珠輕轉,不明白他的用意。


    “在下隻想告訴丞相,不是皇後和太子聯絡的長沙王,而是長沙王主動聯絡的太子,要扶持他登基。至於這次陛下這碗參湯,也是袁貴妃被人利用,做了他的刀,而刺的,正是皇後和太子。”


    謝殊錯愕,他也知道長沙王的事,必定是王絡秀告訴他的。


    “太傅此話當真?”


    王敬之從袖中取出信函遞給她。謝殊接過來打開,果然署名是王絡秀,內容與他所言一致。


    謝殊暗暗心驚,長沙王多年沒有動靜,忽然起兵,必然是有備而來。看來這次是計中計,不是皇後嫁禍袁貴妃,而是長沙王刻意挑撥雙方關係,屆時太子和九皇子兄弟相殘,他便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她看向王敬之:“那太傅現在的意思是要與本相合作?”


    王敬之點頭:“長沙王之所以會用這一招,就是看準了世家之間明爭暗鬥不會聯合,不知王謝可有聯手一日?”


    謝殊舉起茶盞:“就在今日。”


    元和二十八年三月末,長沙王司馬戚領兵前往建康,旗號是“清君側”。


    朝中還有哪個大臣擔得起這個殊榮?自然是號稱奸佞之後的丞相謝殊了。


    謝殊不開心,做人不能這麽無恥,你要反就反,何必拿本相開刀!


    她坐在書房裏揉額角:“九皇子和太子還在對峙,他們的親叔叔已經迫不及待來把他們一鍋端了,本相忠心為國,居然首當其衝。”


    謝冉假裝同情地看著她:“丞相真可憐。”


    沐白激動萬分:“屬下誓死保護公子!!!”


    “唉,我手上要是不止有謝運一人該多好。”


    謝冉有意無意道:“要是兵馬最多的人在這裏也好啊。”


    謝殊點頭:“果然我寫信給武陵王是對的。”


    “……”沐白忽然覺得之前口號都白喊了。


    大晉本就不太平,每隔個三五年總有那麽一兩個人要反一反,都城百姓的心已被鍛煉的很強大,毫不驚慌,還能當做談資來閑聊一番。


    謝殊的擁躉忿忿地駁斥長沙王的言論:“簡直胡說八道,我家謝相何時是奸臣了?他分明義薄雲天!”


    武陵王的擁躉自然要嗆聲:“你們家丞相哪兒義薄雲天啊?”


    “他……他長得就是個好人樣!”


    “呸,我們家武陵王那才是長了張好人臉呢!不然能叫賢王麽?”


    “去你的賢王,來福,咬她!”


    正是一團糟的時候,忽然有人指著街上的馬車道:“快看,王太傅和丞相居然一起乘車出行啊。”


    因為謝殊“汙”了君側,最近許多大臣都與謝殊拉開了距離,而太傅王敬之卻開始頻繁出入相府,實在叫人驚奇。


    謝殊搖著扇子問王敬之:“太傅之前說要找出陷害皇後和太子的凶手,不知可有眉目了?”


    王敬之點頭:“正要帶丞相去見,此人是長沙王進獻給皇帝陛下的美人,也是他在宮中的耳目。”


    謝殊把玩著扇柄:“長沙王果然早有預謀啊。”


    美人被關押在黃沙獄大牢中。


    謝殊和王敬之一先一後進了牢房,美人被鐵鏈綁著手腕腳腕,渾身是傷地躺在地上。王敬之對美人向來憐香惜玉,看著竟有些不忍。


    “可憐的……”謝殊蹲在地上,叫獄卒扶她起來,一看清她相貌,頓時一愣:“外族人?”


    王敬之道:“她是吐穀渾人。”


    謝殊站起身,問獄卒:“問出什麽來沒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丞相不敢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如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如玉並收藏丞相不敢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