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特別冷,日頭都爬上屋頂了,琉璃窗外麵附著的那層薄冰還沒有化幹淨。


    謝瀾音穿著繡海棠花的桃紅夾襖坐在暖榻上,兩歲的晉北趴在窗沿上,用他胖胖的手指頭戳窗子玩。玉盞挑開簾子走進來,小家夥聽到動靜,立即扭頭看,卻因為身上衣服太厚,一個不小心就蹲坐了下去,大眼睛瞅瞅姐姐,突然“哎呦”了一聲,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謝瀾音笑著將弟弟抱到懷裏,聽玉盞同母親說二姐謝瀾橋還沒到,有點失望。


    半年沒見了,她想姐姐們,二姐上個月就送了家書來,說是今日到。長姐有孕得明年年底才回來,謝瀾音既想長姐,又替她高興,長姐肚子裏的可是她第一個外甥或外甥女呢,可惜離得太遠,她沒法看到懷孕的長姐是什麽模樣,光靠想完全想象不出來。


    “晉北想不想二姐姐?”繼續等著,謝瀾音親了親弟弟腦頂問。


    晉北茫然地看著姐姐,眨眨眼睛,伸手往外麵指,“六姐姐!”


    瀾寶幾乎天天跑過來哄他,除了親姐姐,晉北最喜歡愛笑的六姐姐了。


    蔣氏聽了,在那邊假裝幸災樂禍地同小女兒道:“活該,讓你二姐跑到西安去,晉北都不記得她了。”


    謝瀾音知道母親比她還惦記兩個姐姐,笑而不語。


    娘仨又等了一會兒,門房那邊終於送信兒過來,二姑娘與三表公子進城了,很快就到。


    謝瀾音本能地要穿鞋下地,挪到榻沿前又頓住,看著母親道:“娘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他們。”


    她現在是抑鬱待嫁的姑娘,越少露麵越好,否則去外麵接姐姐,肯定會笑。


    蔣氏點點頭,讓小女兒在屋裏哄兒子,她去外麵接人了。


    謝瀾音繼續在榻上坐著,沒過多久,就聽院子裏傳來了三表哥蔣懷舟打趣的聲音,“瀾音架子越來越大了,親表哥來了你麵都不露,一點誠意都沒有。”


    謝瀾音忍不住笑,見弟弟好奇地爬到了窗前,她柔聲道:“這是咱們三表哥。”


    晉北就小聲學了一句“三表哥”,咬字清晰。


    等蔣懷舟謝瀾橋跟在蔣氏身後進來,晉北卻有點認生地躲到姐姐懷裏,拘謹地看著榻前的兩人。


    “晉北過來,給三表哥抱抱。”蔣懷舟看了一眼小表妹,先朝晉北伸手。


    晉北一點都不給麵子,搖了搖頭,大眼睛轉向了謝瀾橋。


    謝瀾橋同樣伸出手,笑著哄自己可愛的弟弟,“晉北還記得二姐姐不?”


    或許是她模樣與母親五姐姐相似,五姐姐又跟他念叨了一上午二姐姐,晉北有點明白眼前這個也是親的,猶豫了片刻,仰頭看五姐姐,得了鼓勵後,這才朝謝瀾橋那邊歪了過去。謝瀾橋立即將小家夥抱到懷裏,連續親了好幾口。


    丫鬟們不知何時退出去了,蔣懷舟捏捏表弟的小胖手,目光漸漸回到了坐在裏麵的小表妹身上,臉色冷了下來,壓低聲音問道:“三月裏秦王回京,那時你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要跟他分開?”


    袁公子就是秦王,姑母的秘信裏已經告訴了他們。


    表哥來跟她算知情不報的賬了,謝瀾音耷拉下腦袋,一副任打任罵的老實模樣。


    蔣懷舟氣得不行,小表妹裝可憐也沒用,一股腦將他憋了一路的數落都倒了出來,“他沒膽子見我,你為何不告訴我?難道還怕我一個普通百姓能傷到他不成?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現在他想娶你也乖乖嫁過去,被他吃的死死的,我看將來他欺負你了你怎麽辦!”


    想到自己將蕭元當好友,對方卻從頭到尾用的都是假身份,蔣懷舟就想找到秦王府去。


    謝瀾音低著腦袋攥帕子,將被表哥訓斥的賬都記在了蕭元身上,嫁過去再跟他算。


    “行了行了,他的苦衷你又不是不知道。”蔣氏還是挺心疼二女婿的,低聲勸侄子打住。


    “姑母也偏心他!”蔣懷舟很是泛酸地道。


    蔣氏好笑,轉移話題道:“今年就在京城過吧,你大表妹不在,你留下來陪姑母,等明年瀾音出嫁了你再走。”雖是喜事,因為女婿身份的關係,她在寄去西安的家書裏說了,讓哥哥嫂子不必再跑一趟。


    蔣懷舟本就是這麽打算的,一邊點頭,一邊瞪了還在那裝乖的小表妹一眼,“就因為你非要嫁他,瀾橋也要提前嫁人了。”


    謝瀾音震驚地抬起頭,看向二姐姐,蔣氏也吃了一驚,“到底是怎麽回事?”


    謝瀾橋將晉北交給母親,她挨著妹妹坐下,握著她手,語氣輕鬆,“是沈應時,去年他跟我提過親,我沒有答應,這次我主動找他去了……”


    聽完了,謝瀾音眼淚掉了下來。


    沒有人比她清楚,她的二姐姐多想去外麵闖蕩,偏偏因為她,姐姐選擇了做束縛重重的內宅夫人。沈應時,謝瀾音記得,那是個品貌不俗的世家公子,但他人好,不代表姐姐就會喜歡他,更何況沈應時的母親妹妹都不待見她們。


    謝瀾音愧疚極了,靠到姐姐懷裏哭,“都怪我……”


    謝瀾橋拍拍妹妹肩膀,好笑道:“至於哭嗎?他的人你又不是沒見過,哪裏配不上我?瀾音不用多想,姐姐確實是為了讓你過得更自在些才決定嫁給他的,但也是真的欣賞他,早晚都要嫁,隻不過提前兩年而已,你該替咱們娘高興才是,不用再擔心我嫁不出去了。”


    她在打趣母親,謝瀾音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依然抱著姐姐抹淚。


    晉北看到姐姐哭了,茫然地抬頭望母親。


    蔣氏抱著兒子走到姐妹倆跟前,放下晉北讓他去安慰姐姐,她坐到次女旁邊,摸了摸她長發,“瀾橋跟娘說實話,沒有瀾音的婚事,你真的願意嫁給他?”


    謝瀾橋笑道:“我滿意他的人,但應該不會嫁給他,畢竟他的身份擺在那兒,家人似乎也不好相處。但事到如今,隻要忍耐他的母親妹妹就能換咱們一家子過得舒心,我還是賺了的。”


    女兒太懂事,蔣氏眼睛發酸,將人抱到懷裏,喃喃地斥道:“你怎麽這麽傻,你爹爹寧可不當官,我寧可不做官家太太,也不會用你的終身大事換那些身外之物。瀾橋,你再去找沈公子……”


    “君子一諾,怎可隨便食言?”謝瀾橋平靜地打斷母親,“況且他應該已經跟皇後娘娘提了,娘與其勸我改變主意,不如想想以後的事吧,還有爹爹,也得您幫我們勸他消氣。”


    蔣氏苦笑。


    如今看來,這三個女兒最省心的反而是長女了。


    傍晚謝徽提前從衙門趕回來與女兒團聚,本來挺高興的,得知半年不見的次女竟自作主張跟人定了婚事,他愣了愣,倒沒有與女兒們耍氣,直奔書房去寫辭呈,說什麽都不同意那次女的姻緣換前程。謝瀾橋想勸父親,被蔣氏攆走了,不知她怎麽勸的,謝徽氣了一晚,還是認了。


    謝瀾音卻明白,姐姐是為了她選擇嫁給沈應時,父親也是為了她才妥協的,為了讓她在王府過得安生,不必擔心連累家人。現在她確實不用擔心了,但她內疚,內疚她與蕭元還是連累了家人,內疚地上了火,嘴唇上挨著起了三個火泡。


    謝瀾橋氣妹妹見外,看完妹妹就走了,稱她什麽時候好了她什麽時候再來。


    蔣懷舟也是心疼小表妹,氣歸氣,年後小表妹都快嫁過去了,再翻舊賬隻會加深她的自責,便想方設法逗謝瀾音開心,特別說了他們與沈應時同路進京時沈應時在謝瀾橋跟前做的一些傻事,將沈應時說成了一個愛臉紅的害羞小媳婦。


    說這個比什麽藥都管用,得知沈應時真心喜歡姐姐,姐姐喜歡言語逗他,應該也是有好感,謝瀾音的火終於滅了,好生調理幾日,嘴唇恢複如初。


    臘月中旬,謝瀾薇要出嫁了,嫁進沈家二房。


    謝瀾音沒有露麵,隻讓姐姐將出閣禮捎帶了過去,免得親自去又得聽兩耳朵二夫人的諷刺。


    未料三日後謝瀾薇回門,竟來了她這邊,紅光滿麵,似乎在沈家過得不錯。


    謝瀾音客氣地請她落座,“三姐姐怎麽想到來看我了?我最近一直病著,別過了病氣給你。”


    謝瀾薇是新嫁娘,穿了一身正紅衣裙回娘家,這會兒她站在榻前,看著坐在裏麵態度敷衍的堂妹,親昵地笑道:“五妹妹,皇後娘娘說了,年後你要嫁進秦王府,加上我這邊的關係,咱們都是一家人了,所以讓我帶你與二姐姐一起去宮裏請安,娘娘想先見見你們呢。”


    說話時心裏十分複雜。


    她不嫉妒謝瀾音的側妃位子,因為秦王不受寵,但她想不通為何沈應時會看上謝瀾橋,一旦沈應時娶了謝瀾橋,謝瀾橋就成了她的大嫂,成了沈家的當家夫人,將她這個堂弟妹壓得死死的。


    母親已經被蔣氏壓了,她不甘心自己繼續被蔣氏的女兒壓。


    這次進宮,她說什麽都要想辦法讓皇後厭棄謝家姐妹,最好將謝徽一家都打壓下去,打壓到謝徽將侯府世子之位讓出來,還給她的父親。


    臘月天冷,今日難得放晴,天空藍得似塊兒倒扣的藍寶石,越發顯得下麵的宮殿金碧輝煌。


    這是謝瀾音第一次進宮。


    想到這是皇宮,住著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一家,每天父親都得早早起來排在宮牆外等候早朝,謝瀾音這個小姑娘不禁心生敬畏,然轉念一想,這裏也是蕭元的家,對蕭元來說冰冷之極的家,謝瀾音心中頓時隻剩反感。


    什麽皇上皇後,不過是一個冷血無情的父親,一個苛待原配之子的繼母,沒什麽好敬畏的。


    替蕭元不值,謝瀾音反而鎮定了下來,目不斜視地跟在鳳儀宮領路的宮女身後。


    謝瀾薇側目看她,見堂妹麵色泛白,猜到她心情不好,她微微翹起了嘴角。


    雖然嫁的也是王爺,卻是個側妃,還與這巍峨氣派的皇宮無緣,能高興才怪。


    目光挪到謝瀾橋身上,對上謝瀾橋似乎時時刻刻都雲淡風輕的側臉,謝瀾薇又收斂了笑。


    走了很久很久,才到了鳳儀宮前。


    謝瀾薇已經見過皇後了,宮女進去通傳時,她笑著對兩個堂姐妹道:“皇後娘娘十分和藹,一會兒見到了你們不用拘謹,娘娘問什麽就答什麽好了。”


    “多謝三妹妹提點。”謝瀾橋客氣道,餘光裏見妹妹神色黯然,有些委屈又有些緊張,明白妹妹已經開始演了,謝瀾橋心裏好笑,卻配合地拍了拍妹妹肩膀,小聲安撫了一句。


    謝瀾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看向裏麵時,目光忐忑。


    鳳儀宮暖閣裏,沈皇後端詳兩眼剛剛修剪好的牡丹花,轉身將剪刀放到托盤上,吩咐小宮女道:“請進來吧。”


    能讓她一下子見三個謝家姑娘,謝家也算有本事了。


    坐到榻上,沈皇後低頭賞玩護甲上的蔻丹,聽到腳步聲,她才懶懶地抬眼。


    進來了三個姑娘,婦人打扮的是已經見過的堂侄媳婦,剩下兩個……


    沈皇後的視線定在了謝瀾音臉上。


    有多久,沒有為一個女子的容貌生出驚豔感了?上一次,好像是二十幾年前進宮拜見前皇後時吧?顏家兩姐妹,貌美冠京城,她曾經羨慕嫉妒過,最終顏家姐妹一個“病”死一個在流放途中慘死,命都不如她。


    可是今天,讓她驚豔的這個謝家五姑娘,竟然要嫁給大顏氏的兒子。


    沈皇後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


    英雄難過美人關,謝瀾音生的如此花容月貌,難怪蕭元寧可得罪郭、謝兩家也要搶人,郭澄更是跑到秦王府去鬧。現在蕭元得了美人,還是有得力父兄的美人,他會不百般寵愛?謝瀾音呢,此時再不滿,婚後麵對蕭元刻意的溫柔,她會不動心?


    蕭元的容貌,可是一等一的好,男人愛色,女人又何嚐不是?


    一夜夫妻百日恩,多睡幾晚,夫妻倆也就和睦了,屆時謝瀾音再到娘家走幾趟,謝徽那麽寵愛女兒,早晚會愛屋及烏,站到秦王那邊。


    沈皇後一開始就對這樁賜婚不滿,隱晦地跟宣德帝抱怨了一次,宣德帝卻拿謝徽不敢為由堅持己見。沈皇後就不好再說了,伴君如伴虎,她打壓蕭元在皇上看來隻是吃前皇後的醋,若操心朝政,以宣德帝剛愎自負的性子,定會不喜。


    那麽想避免謝徽倒向蕭元那邊,就隻有親侄子沈應時提出的法子了。


    視線挪到謝瀾橋身上,雖然臉蛋比妹妹遜色些,卻也是個貌美的姑娘,沈皇後意味深長地笑了,要麽說男人都好色呢,侄子那麽清冷的人,不也為美色動了心?想幫她這個姑母是其一,更多的還是喜歡謝瀾橋吧?


    看著三人行完禮,沈皇後笑著喊她們起來,將謝瀾橋叫到跟前,讚許地誇道:“昨天有人跟我誇你人美又聰慧,氣度十分不俗,我還以為他是自誇之言,今日見了,果然讓人眼前一亮。”


    語氣促狹。


    謝瀾橋想象不出沈應時會說這種話,知道是打趣,佯裝害羞般低下了頭。


    謝瀾薇上前兩步,站到沈皇後一側笑著道:“娘娘有所不知,我二姐姐從小就聰明,我們在屋子裏繡花時,二姐姐最喜歡跑去大伯母的鋪子裏看掌櫃做生意,十歲時就纏著大伯母給她開了間胭脂鋪子,後來生意越做越好,比很多掌櫃都賺錢,今年二姐姐更是跟著蔣舅舅一家去了西安,說是要隨表哥們出門走生意,遊遍大江南北呢。”


    臉上笑得好看,眼睛卻悄悄觀察沈皇後。


    普通的官家夫人都不喜歡這樣的兒媳婦,皇後娘娘又怎會高興繼承沈家爵位的親侄子娶謝瀾橋這種受人恥笑的妻子做當家夫人?


    沈皇後看看麵露尷尬的謝瀾橋,順著謝瀾薇的話笑道:“小時候聽說木蘭從軍的故事,一直敬佩她不輸男人的本事,沒想到今日叫我也遇到了一個。瀾橋跟我說說,應時做了什麽,讓你願意為他棄了出門遠遊的打算?”


    她說得十分親昵,沒有任何不悅,倒像慈愛的姑母,好奇侄子的感情小秘密。


    謝瀾薇詫異地盯著沈皇後,仿佛要分辨她是真的不介意,還是單純的客套。


    謝瀾橋此時徹底鬆了口氣,沈皇後果然願意湊成她與沈應時的婚事。


    穩住了沈皇後與太子,家人就無憂了。


    謝瀾橋便有些害羞地編起了她與沈應時的故事。


    沈皇後含笑聽著,餘光不時瞥向獨自站在後麵的謝瀾音,見小姑娘臉色蒼白,拘謹地攥著手裏的帕子,腦袋低著,偶爾偷偷看姐姐,眼神羨慕又自怨自艾,顯然也覺得自己給蕭元做側妃是受了委屈,沈皇後便挑了個恰當的時機,朝她道:“瀾音也過來,咱們就快成一家人了,我還沒好好跟你說過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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