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


    夥計拿著菜單走了,陸遲有事出去,謝瀾音自己在雅間裏坐著,對著桌子上的長劍發怔。


    這是那人幫她選的。


    其實她不用劍,買來充充樣子,劍鞘好看就行,挑來挑去看中一柄劍鞘鑲紅寶石的,陸遲也覺得不錯,袁公子突然走到她身邊,直言否決。


    他說那劍華而不實,她掛在身上,外行人看了確實會羨慕她的富貴,內行人隻會恥笑她金玉其外,然後為她選了一柄通體墨黑隻在首尾兩端有赤金龍鳳雕飾的長劍,當著她的麵拔出長劍,指點她如何品鑒。


    男人俊美無雙,那專注品劍的側臉看得她出了神,那聲音清越又低沉,一字一句都落在了她心上,無端端令人沉迷。雖然他插手地霸道,謝瀾音這次卻沒有反感,隻覺得他每句話都是對的。


    有人叩門,謝瀾音扭頭去看,陸遲走了進來。


    謝瀾音收起思緒,朝他笑了笑。


    很快酒菜端了上來,兩人邊吃邊聊,飯後喝杯茶,起身離去。


    下樓時,迎麵走上來一對兒主仆,前麵的男子一襲深色錦袍,與袁公子穿的同樣顏色,身形也相似,謝瀾音吃驚地停了下來,直到對方抬起頭,看清對方雖然俊逸卻陌生的臉龐,謝瀾音才暗暗失笑。


    西安城那麽大,怎麽可能走到哪裏都遇到他,再說遇見了,她有什麽好期待的?


    拋開腦海裏莫名的淡淡失落,謝瀾音收回視線,繼續下樓。


    對方顯然看出她是姑娘了,守禮地退到樓梯邊角,側身讓路。


    謝瀾音心生好感,又朝他看了過去,這一看心裏就驚了一下。


    她想起來了,這人是平西侯府世子沈應時。


    沈應時身為西安城裏身份最顯貴的公子,已經習慣被姑娘偷窺了,他性子冷,對男女之事沒有興趣,麵前女扮男裝的小姑娘再美,他多看一眼也就移開了視線。鳳眼清冷,讓謝瀾音頓時生出一種熟悉之感。


    下了樓,謝瀾音低聲問陸遲,“你有沒有覺得剛剛那人有些麵熟?”


    當日迎接秦王儀仗陸遲也在場,認得沈應時,想了想,點頭道:“眼睛確實與袁公子酷似。”


    謝瀾音邊走邊回想平西侯沈捷的容貌,閑來猜測道:“侯爺不是鳳眼,看來侯夫人定是鳳眼了。”不過沈應時容貌更像父親,隨他母親的大概隻有那雙眼睛。


    陸遲笑笑,沒有接小姑娘的自言自語。


    回了邀月閣,謝瀾音將買的一堆東西擺在榻上,隨意把玩,最後晃晃手裏精致玲瓏的匕首,吩咐桑枝道:“劍先收起來,明天我帶這個去。”


    劍太重了,掛在腰間墜得慌,不如匕首輕便。


    翌日早上,蔣氏親自送女兒出門,再三叮囑女兒路上別跑太快,進山後緊跟表哥。


    謝瀾音耐心聽母親舅母的嘮叨,等她們說完了,她才笑著上馬,與蔣懷舟陸遲並肩離去。


    三道背影,兩高一矮,轉瞬就拐過了巷子口枝葉繁茂的老槐樹。李氏收回視線,看看旁邊的小姑子,輕聲感慨道:“以前我就是這樣看你們兄妹與陸遙一起出門的,轉眼間咱們孩子都大了,真是歲月不饒人。”


    蔣氏打趣她,“大嫂是不是在埋怨當初大哥沒帶你?”


    李氏笑著拍了她一下,都快當祖母的年紀了,竟然還說這種俏皮話。再說當初蔣欽是想帶她去的,怪她不會騎馬也不敢騎,不過回來聽蔣欽沒正經哼那些有些露骨的曲子給她聽,她倒慶幸自己沒去。


    北城外。


    三騎快馬先後出了城。


    蔣懷舟與陸遲故意讓著謝瀾音,讓她走在前麵,也是顧忌她的速度,不想讓她累到。謝瀾音初次去僮山,正在興頭上,一口氣跑出十幾裏地才慢了下來,深色鬥笠下小臉紅撲撲的,額頭鼻尖兒都冒了汗。


    “歇會兒吧。”蔣懷舟勒住馬,體貼地勸道。


    謝瀾音底下顛地不舒服,聞言乖乖下馬,放開馬韁去路邊樹蔭下溜達活動筋骨。蔣懷舟跟上去,將竹筒遞給她,“喝吧,這筒專給你預備的,我沒動過。”


    表哥心細,謝瀾音展顏一笑,接過竹筒喝水。剛打開塞子,聽到身後傳來馬蹄聲,謝瀾音以為又是同去僮山湊熱鬧的哪家公子哥,背轉了過去,對著遠處田地喝水。


    “好像是袁公子。”陸遲眼力最好,走到蔣懷舟身前道。


    謝瀾音聽了,一口水喝岔了,迅速拿開竹筒,低頭嗆了起來。


    這都遇上幾次了,不會真的那麽巧吧?


    蕭元馬快,已經到了跟前,目光在三人身上掃一圈,笑容裏不掩詫異,“你們要去僮山?這就是懷舟的不對了,我問你西安有什麽值得逛的地方,你獨獨漏了僮山,若非我昨日在街上聽人提及今日僮山熱鬧,有此巧遇,竟不知你還對我藏了一處。”


    再不屑找借口,為了不讓人懷疑,也得說上一番。


    蔣懷舟欣賞他不俗的見識,這番偶遇意外又高興,坦然解釋道:“不是我刻意隱瞞,隻是沒料到袁兄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如果不是這丫頭央我來,我肯定不會專程跑去聽人唱歌。”


    謝瀾音嗤笑一聲,“三表哥忘了就是忘了,何必拿我當借口?你若沒去過,怎麽識的路?”說完走到自己的白馬旁,安撫地摸摸馬鬃。白馬溫順地蹭蹭主人的手,卻還是繞到主人另一側,不敢挨那匹黑馬太近。


    小表妹不給麵子,蔣懷舟無奈地朝蕭元笑。


    蕭元望向遠處的青山,笑道:“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對歌選婿這等奇聞,想親自去領略也不足為怪。三位是馬上上路,還是再歇息片刻?”


    蔣懷舟看向小表妹。


    謝瀾音察覺男人視線也投了過來,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覺,扶鞍上馬,用行動作答。


    蕭元望著前麵嬌小的白衣身影,沒有追上去,與蔣懷舟並肩走在後麵。


    陸遲看了他幾眼,不知為什麽,雖然男人舉止守禮,他卻覺得對方好像對自家姑娘有了些意思。單論容貌,此人倒是配得上姑娘,隻是聽三公子說言,這人身份神秘,怕背景不簡單,陸遲怕姑娘因他惹上麻煩。


    正在思量,身側有人看他,陸遲偏頭,對上盧俊冷漠的側臉。


    陸遲失笑,識趣地不再窺視。


    中間又歇了兩次,眾人抵達僮山山腳時,陽光正暖,林間鳥語花香,景色怡人。


    山腳有幾戶農家,蔣懷舟來的次數多,與其中一戶已經熟悉了,將馬匹停在那裏,他與陸遲分別背上幹糧,準備好了,看看蕭元身後的箭筒,打趣道:“如果袁兄失手沒打到獵物,我分你些幹糧。”


    “若我僥幸有所得,咱們同烤野味兒。”蕭元朗聲回道,陽光從枝椏間穿過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麵如冠玉,整個人宛如林中明珠,光彩奪目。


    謝瀾音默默移開了視線。


    如果真的有緣分,那他們與這位袁公子的緣分也太深了,算上今日,似乎已經偶遇了六次?


    說是巧合,未免太巧,若是對方有意為之,是為了接近富甲一方的舅舅家,還是……


    再次偷看過去,見男人神情專注地與表哥談笑,謝瀾音垂眸,右手悄悄攥了攥袖口。


    他對她並沒有過失禮的舉動,應該是她想太多了,她再美,畢竟不是所有男人都好色。


    確定對方對自己無意,謝瀾音便主動走在陸遲身邊。


    “姑娘小心。”剛上山,山路還算好走,陸遲卻怕姑娘頭回走不穩當,格外謹慎。


    謝瀾音扭頭笑他,“我又不是小孩子,連這種路都……”


    才說完,腳下踩到一處被落葉掩蓋的小挖坑,小姑娘驚叫一聲,身子不由朝前麵歪了過去,幸好蔣懷舟就走在她前麵,她伸手去抓他的時候蔣懷舟及時攙住她,免了這一趔趄。


    眾目睽睽之下丟了臉,謝瀾音臉紅紅的,誰都不好意思看,低頭裝委屈。


    她這樣,蔣懷舟不好再奚落她,歪過身子,讓小表妹走在自己前頭,出事他好看得見。


    謝瀾音聽話地點點頭。


    她換了位置,蕭元看著方便,與蔣懷舟說話時目光偶爾投過去。小姑娘側臉紅潤,耳垂白皙如凝脂,都是難得的美景,他卻隻盼著她張開那櫻紅的唇,說上幾句給他聽。


    盼的太緊,又不能逗鳥般主動去撩,還要接蔣懷舟的話,一心分作幾處用。眼看前麵山路較陡,蕭元隻顧盯著她纖細的身子怕她摔了,沒料自己也有失足時,一腳踩空朝前麵踉蹌而去。


    跌倒時扶最近的人是本能,但蕭元忍住了,沒去抓她,全力穩住身形。


    趨利避害也是本能,那邊謝瀾音見他這麽大的塊頭朝自己撲來,生怕自己被他扯下去,想也不想就往旁邊躲。


    蕭元已經站定了,看著那遠離自己的鹿皮小靴,又氣又笑。


    這樣沒良心,小心他不救她了。


    “袁兄怎麽也學瀾音了?”蕭元差點摔個跟頭,蔣懷舟虛扶一把,笑著打趣道。


    蕭元麵不改色,望著狹窄清幽的山路道:“平時養尊處優,沒怎麽走過山路,讓諸位見笑了。”


    飛快看了謝瀾音一眼。


    謝瀾音躲完了就心虛了,正悄悄觀察他神色,想知道他有沒有察覺,一對上他洞若觀火的鳳眼,謝瀾音就像做了壞事被人抓住般,熟練地裝沒事人一樣往前走,腳步還特別輕快。


    蕭元嘴角翹了翹,朝蔣懷舟點點頭,幾人繼續趕路。


    走到深處無路可尋,就變成了蔣懷舟在前麵領路,謝瀾音走在他與蕭元中間。


    “再轉個彎就是了。”連續走了小半個時辰,蔣懷舟額頭見汗,一邊擦一邊指著前方的拐角道,“這地方視野好,隻是山路難走,來這邊的人就少了,小時候我跟大哥也是誤打誤撞找到此處的。”


    因為沒有路,謝瀾音累得氣喘籲籲,爬華山都沒這麽累過,根本沒力氣抬頭看,低著腦袋喘氣,眼睛隻盯著表哥的靴子,他走她就走,甚至都懶得抱怨他瞎折騰。她是來聽歌的,能聽到就行,何必非要走這麽遠?


    蕭元久居宮中,平時也很少走動,但他內外功夫兼修,這點小路還不算什麽,呼吸依然平穩。不急不緩走在後麵,看著前麵小姑娘頭頂的男子方巾,聽著她越來越重的喘聲,很是享受。


    謝瀾音並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眼裏的景,終於快到山頂了,聽表哥讓她伸手他要拉她一把,謝瀾音長長地舒了口氣,喘著抬起頭,還沒看清人影,鞋底踩鬆了一塊兒山土,人也朝後倒了下去。


    “小心!”


    沒等蔣懷舟嚇得停了心跳,蕭元立即上前一步,穩穩將謝瀾音抱到了懷裏。


    他胸膛寬闊,攬著她腰的手臂修長有力,謝瀾音驚魂未定抬起頭,就對上了男人白皙俊朗的臉龐,那雙鳳眼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像在笑她是個隻顧自己的小人,而他則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翩翩君子。


    惱羞成怒,謝瀾音剛要狠狠推開他,蕭元已先退後一步,低聲賠罪:“事出突然,唐突之處還請五姑娘見諒。”


    謙謙有禮,要多君子就有多君子。


    可是真君子,會因為那點小事用眼神諷刺她嗎?


    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謝瀾音賭氣不理他,也不理會表哥善意的訓斥,搶先爬上了山頂。


    山前是一片山坳,清爽的風迎麵吹來,讓人心曠神怡。麵對僮山鬱鬱蔥蔥的美景,謝瀾音不知為何笑了,好像剛剛那點小愉快都沒關係了,環視一圈,興奮地回頭,“三表哥,他們在哪裏對歌?”


    小姑娘站在山巔,頭頂是湛藍晴空,腳下是茵茵草地,她一身白色衣袍,明眸皓齒,看得四個男人都是一怔。


    謝瀾音看出來了,見蕭元也盯著她出神,她莫名歡喜,咬咬唇,迅速轉了過去,眼裏都是笑。


    其實他也是有點喜歡她的吧?


    否則怎麽會厚著臉皮留在馬場看她騎馬,怎麽會要求與她一起逛街,又跟到了僮山來?


    心砰砰的跳,餘光裏見他停在了她左側,謝瀾音悄悄看了過去。


    蕭元也在看她,為她方才轉身時含嗔帶笑的目光,那一瞬,她眼裏的光彩太迷人,他甚至忘了她的聲音。


    目光相對,有些東西不必言明也心裏有數,謝瀾音微紅著臉低下了頭。


    說不清為什麽,有時候明明很討厭他,可是確定他喜歡她,她忍不住高興。


    或許她也有點喜歡他了?


    謝瀾音不知道,她隻知道,她現在很歡喜,有別於親人帶給她的幸福。


    蕭元卻分辨不出她是羞紅了臉還是累紅的,他隻知道,她好像不生氣了。


    “他們就在那裏對歌。”蔣懷舟沒留意兩人的異樣,看著兩側的山坡道。這裏是一個三麵環山的山坳,說是山,都不算高,其中東西兩座相對,距離更近,謝瀾音他們所在的是北峰,距離較遠。


    “看見了沒,那裏有人影。”蔣懷舟指著西坡一處地方,示意小表妹看。


    謝瀾音興奮地點頭,“那邊是姑娘,我看見她們頭上的銀飾了!”而且姑娘們的裙子顏色鮮豔,在綠樹裏很是顯眼,可惜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具體容貌,隻能看到人影走動。


    蔣懷舟給她介紹選親的大致情形,“其實他們是兩個村子的人,兩個村子裏哪個姑娘該嫁人了,哪個漢子得娶妻了,彼此心中都有數,亦有提前看對眼的。今日對歌時,雙方母親陪姑娘們站在西坡,父親們站在東坡,如此對準夫婿知根知底,防止有人搗亂。”


    “那生的太醜的會不會娶不到姑娘?”謝瀾音好奇地問。


    蔣懷舟敲了敲她腦頂,“有醜男人自然也有醜姑娘,具體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人家自有辦法,咱們看個熱鬧就是。走吧,應該快開始了,咱們去樹底下坐著聽。”


    謝瀾音正好累了,就跟表哥一起去歇息。


    蕭元走在蔣懷舟另一邊,盧俊主動走向另一顆樹,陸遲猶豫片刻,隨他去了。


    謝瀾音摘了鬥笠,托著下巴,眺望遠處青山。


    望著望著,山坳裏突然響起姑娘婉轉悠揚的曲調,山風鳥鳴伴奏,唱給對麵的眾少年郎聽。


    那曲詞樸實無華,直接喚出了“阿哥阿妹”,謝瀾音第一次聽這麽直白的曲子,身上起了一層小疙瘩,臉也跟著發燙,可在這青山綠水間,直白的曲子卻沒有一絲粗鄙之感,謝瀾音很快就被其吸引,忍不住走到山崖邊上朝聲音來處眺望,想見見那姑娘是何模樣。


    看不見,一曲落了,東坡上緊跟著響起男兒嘹亮的歌喉,唱詞更粗獷。


    謝瀾音笑彎了腰,紅著臉跑回來,重新坐到表哥身邊,“這人唱的真難聽,是我我才不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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