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謝瀾音等人終於進了城門。


    “早知道根本看不見貴人的麵,我就不來了。”謝瀾音輕輕挪了挪屁股,小聲跟母親抱怨。


    長這麽大,不算剛剛遠遠一瞥的平西侯,她見過的最高的官便是祖父謝定,正三品的參將,其次是杭州知府。京城她小時候也去過,但那時人小管束更嚴,隻能乖乖待在長輩們身邊,沒有出門看熱鬧的機會。來了西安還以為能看到位王爺,誰想白等一場?


    女兒嘟著小嘴兒,委屈噠噠的,蔣氏看了好笑,拍拍女兒的手道:“貴人貴人,還不是跟咱們一樣長了一個鼻子兩隻眼睛,就是身份高些,沒什麽好看的。瀾音別氣了,快到你舅舅家了,別讓你舅舅舅母誤會。”


    想到多年未見的舅舅舅母,謝瀾音喜上眉梢,轉瞬忘了那點不快,湊到窗前看街上熱鬧。


    “娘,我記得那顆榆樹,拐進那條巷子就到舅舅家了是不是?”


    離了熱鬧繁華的主街,附近漸漸安靜了下來,西安富商們多集中在城西,蔣家所在的榆蔭巷更是被百姓們稱為元寶巷。謝瀾音九歲時在舅舅家住了兩個月,她沒有撿到元寶,卻記得三表哥上樹給她摘榆錢吃。


    憶起童年趣事,謝瀾音從右車窗探出腦袋,笑著朝馬上的表哥眨眼睛,“三表哥,你還記得那年你摘榆錢給我吃,跳下來時不小心崴了腳被舅舅罰閉門思過的事嗎?”


    蔣懷舟瞪她,“你還好意思笑?因為你我挨了多少次罰,這次喝完喜酒你就回去吧,別住太長了,反正我們這兒塵土多,你也不喜歡。”


    他嘴貧,謝瀾音賭氣,捏了一顆桂圓幹朝他丟去,“我願意住幾天就住幾天,要你管!”


    蔣懷舟眼尖,一把接住桂圓幹,單手捏破放進口中,跟著把殼兒丟向表妹,得意洋洋。


    謝瀾音連忙放下窗簾,水潤潤的桃花眼裏都是笑。


    自家堂兄妹間不是很親,她喜歡這邊的三個表哥。


    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了下來。


    車隊沒拐彎時小廝就報給主子們了,唯一的妹妹回家了,蔣欽高興非常,與妻子李氏提前趕到門口。李氏原本是蔣欽的大丫鬟,溫柔賢惠能管家,頭腦聰明會算賬,婚前婚後都是蔣欽的賢內助,同蔣氏關係也一直都很好。


    謝瀾音坐在馬車裏,李氏先看到了騎馬的謝瀾橋,驚喜道:“瀾橋也會騎馬了啊?”


    她沒有女兒,比丈夫更喜歡外甥女們。


    “舅母!”謝瀾橋翻身下馬,三兩步跑到舅母跟前,用力抱住了她,“舅母我好想你啊,要不是怕我娘擔心,我早自己騎馬過來了,才不跟她們磨磨蹭蹭的。”


    外甥女嘴甜,李氏笑得合不攏嘴,好好誇了一頓,然後牽著謝瀾橋去了馬車前。


    謝瀾音早等不及了,搶在母親前麵探出身子,甜甜地喊舅母。


    十三歲的小姑娘穿了身桃紅的褙子,笑起來明眸皓齒人比花嬌,哪還是曾經那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分明變成了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李氏看愣了一瞬,跟著鬆開謝瀾橋的手,親手扶謝瀾音下來,驚豔地道:“瀾音怎麽長這麽好看了,舅母差點沒認出來,不行,舅母不許你走了,留在這邊給舅母當女兒吧!”


    謝瀾音瞥向那邊的蔣懷舟,委屈地告狀,“可三表哥讓我喝完喜酒就走……”


    桃花眼裏仿佛真的含了水霧,楚楚可憐,唇角卻翹了起來,狡黠可愛。


    李氏立即狠狠瞪了三兒子一眼,“多大年紀了還胡說八道,再敢欺負瀾音,我把你轟出去!”


    母親胳膊肘往外拐,蔣懷舟認慫,摸著鼻子去了兄長後頭。


    “大嫂別聽瀾音瞎說,分明是她欺負了懷舟一路,你別再慣著她了。”蔣氏隨後下車,伸手要戳女兒額頭,謝瀾音忙躲到舅母身後,瞧見那邊年過四旬卻依舊俊逸儒雅的舅舅,趕緊跑過去跟舅舅撒嬌。


    妹妹領著外甥女回來,家裏熱鬧勝過過年,蔣欽摸摸小外甥女的腦袋,目光在謝瀾橋跟次子蔣行舟身上轉了一圈。謝徽搶走了他的寶貝妹妹,那三個外甥女裏他怎麽也得搶個回來當兒媳婦。大外甥女看妹婿的教法頗有留著招贅之意,小的才十三,這樣看來隻有瀾橋與次子更合適。


    等大兒媳進門了,他就跟妹妹談談此事。


    一行人先去屋裏敘舊。


    蔣家有錢,院子占地極廣,得了外甥女後,李氏同丈夫商量,在蔣氏閨閣後依景新建了三座院子,留著外甥女們過來住。蔣氏嫌她破費,一年也住不了幾天,姐妹三個住她院子裏的廂房就夠了,李氏回信卻道外甥女們婚嫁了也得過來串門,到時候攜家帶口的,當然得單住一個院子。蔣氏哭笑不得,心裏又十分感動,旁人都說大嫂高攀大哥,隻有她知道大嫂的好,大哥能娶到這樣的妻子才是蔣家的福氣。


    飯後謝瀾音姐倆就回了各自的院子休息。


    謝瀾音的院子叫邀月閣,兩進的小院有池有亭,暮春時節,風景秀麗。謝瀾音來過一次了,眼下就跟回到自家一樣,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躺到舒適的床上歇晌。


    趕了一個多月的路,她是真的累了,陡然放鬆下來,竟睡到黃昏才醒。


    “姑娘,下午小姑奶奶派人送信兒來了,說她身子重就不過來了,請姑娘們有空去那邊玩。”


    桑枝伺候姑娘梳頭,鸚哥在旁邊幫忙打下手,輕聲同姑娘說下午發生的事。


    謝瀾音瞅著鏡子裏的自己,撇撇嘴道:“誰高興去她家?”


    她有兩個姑母,大姑母跟父親是一母同胞,現在在京城當官夫人,也是謝瀾音心裏唯一的姑母。另一個乃繼祖母的小女兒謝瑤,今年才二十二,她出嫁時謝瀾音已經記事了,記得謝瑤是如何諷刺母親出手小氣的,記得謝瑤身邊的丫鬟背地裏都說母親是卑賤的商家女兒,更記得謝瑤出嫁前,摸著她腦袋,笑眯眯告訴她長得再好看也沒用,這樣的身份,將來隻能給人當小妾。


    謝瀾音那會兒年僅六歲,因謝家的男人都沒有妾,她對妻妾懵懵懂懂,隻知道謝瑤說的肯定不是好話,回去問母親,母親臉色十分難看,沒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謝瀾音就去問乳母,拐著彎問的,才得知妻與妾的差別。


    自那以後,謝瑤再回娘家,謝瀾音隻當她說的話都是耳旁風,離得遠遠的,後來謝瑤的丈夫方澤調到陝西當官,謝瀾音很是高興,終於可以不用常常見到這個招人厭的姑母了,誰料方澤不知是運氣好還是真有本事,而立之年竟迅速升到了西安知府的位置,成了舅舅家頭上的父母官。


    “夫人回話了,讓兩位姑娘明日過去請安。”知道姑娘心情不快,鸚哥放低了聲音。


    謝瀾音聽了,嘴角抿了起來,沒有再說什麽。


    她再嫌惡謝瑤,那都是正經的親戚,母親身為長嫂可以不去看小姑子,她與姐姐是小輩,不去肯定會招來閑話。要是在別的地方,謝瀾音不在乎被人指責不懂禮,可這是西安,她們不能連累舅舅舅母。


    李氏也正在跟蔣氏數落謝瑤,“身子重?她才四個月,嫂子千裏迢迢過來,就是六個月她也該領著孩子來迎!既然她不將你當嫂子,你也不用慣著她,明兒個瀾橋瀾音哪都不用去,乖乖留在家裏陪我吧!”


    當初謝徽提親,得知他有個繼母,李氏就不大願意,拗不過傻妹妹才允了嫁。妹妹在杭州的日子她不清楚,可單看謝瑤目中無人的猖狂樣,就能猜到謝家老太太陳氏是什麽德行。


    蔣氏心裏平平靜靜的,勸解她道:“有什麽值得氣的?不過是走一圈做做麵子活,瀾橋瀾音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待不上一刻鍾就出來了,大嫂安心準備濟舟的婚事吧,就差五天了,東西都齊全了嗎?”


    她要轉移話題,李氏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啊你,顧忌這個顧忌那個,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瘋丫頭呢?”


    蔣氏無奈地笑,都生了三個女兒了,她繼續瘋,女兒們還不得跟著瘋啊?


    方家。


    謝瑤懶懶地靠在榻上,聽小丫鬟回話,得知明日兩個娘家侄女會來,她笑了笑,“好啊,幾年沒見了,我也瞧瞧她們都長成了什麽樣。”


    她沒有旁的吩咐,小丫鬟低頭退了出去,出門時一不留神撞上了劉嬤嬤。


    劉嬤嬤是謝瑤的乳母,乃謝瑤身邊最得臉的人,她揉揉被撞疼的胳膊,伸手就去掐小丫鬟的臉,“沒長眼睛是不是?現在夫人懷著身子,你這樣毛手毛腳的,哪天不小心撞到夫人怎麽辦?我看你是不想在這兒伺候了,那我這就去回稟夫人,趕緊賣你出去,趁早如你的意!”


    小丫鬟咧著嘴哭,連連告饒。


    劉嬤嬤狠狠推她出去,繼續罵了幾聲才轉身進屋。


    謝瑤皺眉看她,“好好的又發什麽火?”


    她最大的樂趣就是逗蔣氏的女兒們,心情正好的當頭,身邊人小題大做添晦氣,自然不喜。


    劉嬤嬤見夫人還悠哉悠哉的,想到在花園裏看到的情形,胸口更堵了,湊到謝瑤耳邊小聲道:“夫人,剛剛老爺領著姑娘在湖邊垂釣,那個賤女人打扮地花枝招展地去了,故意裝作不會釣魚,讓老爺教她……”


    謝瑤猛地坐了起來,擰著帕子瞪著眼睛,“老爺教了?”


    劉嬤嬤沒吭聲,一張老臉陰沉沉快要下雨似的。


    男人就沒個好東西,花似的美人主動送上來,誰會拒絕?


    謝瑤懂了,氣得幾欲咬碎一口銀牙,望著窗外道:“走,我倒要瞧瞧,當著我的麵他還教不教!”


    劉嬤嬤連忙服侍她穿鞋更衣,再扶著人慢步趕向湖邊。


    方家的花園旁。


    西安知府方澤一身青衫站在表妹杜鶯兒身後,看似在教她如何垂釣,眼睛卻看進了杜鶯兒的衣領。杜鶯兒今年十五了,正是花樣的年紀,人長得美,身段更是傲人,胸脯將衣襟高高撐了起來,透過衣領隻能窺見一縷春光,半遮半掩的撩人。


    “好了,我會了,表哥你走開吧。”男人目光火熱,杜鶯兒哪能察覺不到,雖是有意為之,光天化日這般也挺羞人的,輕輕往旁邊挪了挪。


    丫鬟們都打發下去了,方澤瞅瞅旁邊才七歲的女兒,右手依然攥著表妹的手,放在魚竿上,左手卻悄悄攬住了杜鶯兒的腰,側過身子掩飾,“表妹今日用的什麽香?”


    “表哥……”溫熱的氣息吹在臉上,杜鶯兒急了,怕他當著女兒的麵胡來,慌得要躲,方澤緊緊抱住,呼吸重了起來,“表妹,你今天真好看,一會兒你領人出去逛鋪子,去明月樓等我。”


    表妹聰明,勾著他又輕易不肯給他,方澤偏偏就吃她這套,就算動不了真格的,能摟摟抱抱膩歪一下午也好,總好過在家陪謝瑤。


    杜鶯兒嗔他一眼,剛要說話,瞥見那邊謝瑤主仆一前一後走了過來。


    目光落在謝瑤走路時扶著小腹的手上,杜鶯兒眼裏閃過一道恨意。


    表哥已經答應娶她了,隻等謝瑤生孩子時請產婆做些手腳,既要了謝瑤肚裏可能有的男娃,又能讓謝瑤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騰出位置給她。可杜鶯兒不願意,謝瑤肚子裏的是女兒還好,將來她添點嫁妝也就嫁了,是個兒子,她還得費次事。


    表哥的一切都是他的,包括嫡長子的位置。


    不如……


    有了主意,杜鶯兒假裝沒看到謝瑤主仆,紅著臉低下頭,抿唇同方澤道:“我不去,上次我,我洗了半天手才去了味兒……”


    還沒徹底開苞的美人,說起這種天真抱怨的話最是讓人把持不住,方澤強忍著身上的火,湊近她耳朵道:“沒事,這次表哥不欺負你了,咱們……”


    “你們在做什麽!”


    他隻是說悄悄話,從謝瑤的角度看過去卻像是親嘴,登時胸口血氣翻湧。當著女兒的麵兩人都敢這樣拉拉扯扯,私底下是不是已經行了苟且之事?


    怒火攻心,謝瑤狠狠瞪著匆匆分開的兩人,如果眼刀子能殺人,方澤杜鶯兒已經死了千百遍了。


    “表嫂你誤會了,表哥在教我釣魚,真的,不信你問阿菱。”杜鶯兒白著臉站在方澤旁邊,一副被人抓包的心虛樣子,偏還要努力掩飾。


    七歲的方菱早在母親大吼著過來時就站起來了,緊張地看著大人們,聽表姑姑提起自己,父親母親也都盯著她,小丫頭本能地點頭,望著母親道:“娘,表姑姑不會釣魚,爹爹……”


    “閉嘴!”女兒胳膊肘往外拐,謝瑤氣上加氣,瞪著女兒道:“我讓你說話了嗎?她說什麽你就聽什麽,是不是連你也盼著我早點死了,好讓她給你當娘?”


    她指桑罵槐,方菱卻聽不懂,隻當母親在罵她,當即哭了出來。


    杜鶯兒忙走過去安撫,將小姑娘摟到了自己懷裏,皺眉對謝瑤道:“表嫂不喜歡我誤會我,有什麽氣直接朝我撒好了,你罵阿菱做什麽?”


    這人勾引她的丈夫,現在還敢哄她的女兒,好像她才是惡人一樣,謝瑤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就去扯女兒,“阿菱是我女兒,我想怎麽管就怎麽管,你憑什麽多嘴?”


    母親聲音尖細,方菱怕挨打,低頭往杜鶯兒懷裏鑽,謝瑤愣了愣,跟著加大力氣搶人,嘴上罵得更厲害,“你個死丫頭,我才是你娘,還不給我過來!”


    看著麵前柳眉倒豎的女人,杜鶯兒咬了咬唇,一邊使勁兒將想要離開的方菱放自己這邊拉,一邊扭頭求方澤,“表哥,你還愣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啊!”


    卻是謝瑤狠狠抓了她手一下,杜鶯兒正愁沒機會,借著身形遮掩踩住謝瑤的裙子,謝瑤往後倒的同時,她也受驚般迅速後退,驚恐地看著自己被抓出四道血痕的手背。


    方澤一個大男人,懶得跟女人們動手,本想等兩大一小分開後再勸勸的,沒想變故陡生,有孕的妻子拉著女兒倒了下去,心尖上的表妹更是被抓了一手的傷。方澤再也沒法置身事外,安撫地看了表妹一眼,見表妹含淚點頭,這才去扶妻子。


    “疼……”謝瑤肚子針紮似的疼,眼裏沒了杜鶯兒,隻剩俯身過來的丈夫,緊緊抓著他的手,“孩子,快請郎中……”


    方澤大驚,難以置信地看向妻子身下。


    謝瑤穿的是白底的衣裙,此時被她壓著的一側裙擺卻紅了,似水流蔓延,那紅色還在繼續往外洇。


    蔣家。


    飽飽睡了一個懶覺,謝瀾音起床打扮,走到衣櫥前,親自挑了身海棠紅的妝花褙子。


    “戴那根鑲紅寶石的海棠花簪。”鸚哥打開首飾匣子,謝瀾音看了看,選了最耀眼的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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