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看到肖硯的同時,肖硯也看到了她。目光交錯刹那,兩人各自別開。肖硯帶著隊伍拐彎,沿著操場周邊跑開,整齊的口號聲又逐漸遠去。


    他的出現是個意外,方明曦完全毫無準備,根本沒想過在這裏竟然也能碰上他。


    前腳肖硯剛走,後腳寸頭就來了。


    他跑到跟前同她打招呼:“喲嗬,巧了,你怎麽會來這。”


    方明曦抬眸看他,那張本就偏黑的臉,被太陽曬得有點紅,黑也較以往更甚了幾分。


    沒等她答,寸頭朝卸貨那邊揚聲:“按分類放好,庫房夠大,不著急!”


    喊畢轉回頭,一腳踩上階沿,衝方明曦挑眉,“怎麽樣,這兒感覺還不錯吧?”


    寸頭其實早就看到了她,閑著沒事,特地跑過來和她說話。


    方明曦淡淡點頭,“嗯,不錯。”


    寸頭見她百無聊賴坐著,小跑到不遠,鐵桶裏裝著幾十瓶礦泉水,他拿了一瓶,回來扔給方明曦。


    方明曦被動接住,便聽他問:“你來有什麽事麽?”


    “嗯。”她不知該怎麽說,隻講,“有事。”


    寸頭先前看到梁國帶她進來,朝卸貨那邊瞥了一眼,“那個是你爸?還是親戚?”


    她抿了下唇,沒有接話。


    十幾秒沒聽她吭聲,寸頭以為她不會回答正要換點什麽說,她開口了:“是我叔。”


    言簡意賅的三個字,語調也很平。


    寸頭卻笑了,“原來是你叔叔?那巧了。”


    正說著,“砰”地一聲巨響,震得方明曦和寸頭都是一驚。


    扭頭朝聲源看,伴著接連幾聲重物砸地的動靜,卸貨那邊吵嚷開:


    “砸到人了!快快——”


    “當心!都散開!”


    “把貨起上來!壓到人了!老梁……”


    方明曦怔了半刹,聽到喊聲的瞬間立即衝過去。寸頭也拔腿往那兒跑,離得不遠,轉瞬兩人都奔到了那群人麵前。


    卸最後一車貨時,外圈綁的繩子鬆了,原本應該從上麵的先搬,一股腦全鬆落砸下來。


    那當頭梁國正好在下麵。


    肖硯聞聲趕過來,梁國被木箱子壓在下麵,有進氣沒出氣的粗喘聽得嚇人。


    方明曦臉微白,抬手去搬箱子意圖挪開,裏麵不知裝了什麽,重得紋絲不動。下一秒,有若千斤頂的大箱子忽地一下輕了——肖硯動作利落,毫不費力似得將壓在梁國身上的木箱抬了起來,箱角著力在梁國腿旁的地上。


    寸頭見狀立刻上前搭手,兩人合力,騰地一下就將箱子挪到邊上。


    “老梁!老梁?!”


    “有沒事?還能不能吭聲?”


    “……”


    一群同行的司機都是梁國的同事,湊上來手忙腳亂攙他,關切得著了慌。


    “梁叔!”方明曦醒過神,上前扶住他手臂,輕輕一探他腰背,他“嘶”得一聲倒抽冷氣。方明曦皺眉,扭頭問:“有沒有醫藥箱?”


    司機、工人都不是這裏的人,隻肖硯和寸頭是,寸頭連忙答:“有!我去……”


    肖硯掃過方明曦的臉,道:“去休息室。”


    方明曦沒空管那麽多,立刻和幾個司機攙著梁國過去。好在他還能走,不用上擔架。


    進了休息室,方明曦讓梁國在床上趴下,衣服掀開,背部被木箱角劃出幾道淤痕,衣服掛絲兒的地方,皮自然也破開,滲出血跡。


    寸頭躊躇:“我們這暫時還沒隊醫……”


    訓練基地籌建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樁樁件件耗時耗力,關教練到瑞城沒幾天,隊醫明個才來,連這些訓練器材都是今天才全部到位的,還發生這樣的事。


    方明曦已經打開醫藥箱,動作熟練地拿出要用的東西,頭也沒抬,“我來。”


    寸頭見她不似外行,問:“哎,你會啊?”


    “我學這個的。”方明曦麵容沉穩,消毒、演示,操作樣樣符合規格。


    趴在床上痛得齜牙咧嘴的梁國一聽,忍著痛抬頭嗬嗬直樂,很是與有榮焉地道:“明曦這孩子很聰明的,她讀書特別好,學什麽都厲害。”


    寸頭和肖硯聽出那話裏對待小輩的親昵,視線落在她身上,她卻低頭不語,麵龐似是比先前又沉了幾分。


    她的學校在鄧揚學校附近,那一所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寸頭想起之前鄭磊說的那些話,頭一次對她生出了同情。


    方明曦這個人雖然不好親近,但也沒有什麽特別讓人討厭的地方,幾次和她接觸下來,唯一印象就是安靜,甚至給人感受,比鄧揚身邊的唐隔玉之流還好些。


    寸頭心裏一陣歎氣,頗覺可惜。餘光掃到肖硯似乎也凝眸打量方明曦,想跟他說什麽,一轉頭,他已然收回目光。


    方明曦一給梁國消毒包紮完,梁國就坐起身把衣服理好,堅持說自己沒事,能撐得住。方明曦看過傷口知道不是大問題,遂由他去。


    醫藥箱整理到一半,方明曦停住動作,看向肖硯。


    “……你的手腕紅了。”


    剛剛他搬箱子的時候,她看他蹭到了。


    寸頭和梁國這才注意到肖硯的手腕,方明曦道:“最好擦藥活絡一下,不然會淤腫。”


    “沒事。”肖硯不放心上。


    “不行!”寸頭急了,“必須得處理!”


    當即不由分說將肖硯扯著坐下,朝方明曦招手:“來來,你給他弄弄!”


    方明曦不語,默默將醫藥箱拎到他旁邊。


    她在肖硯麵前蹲下,像給梁國處理傷處一樣,隻是剛剛自然順暢,這回卻有些難言的不自在。


    他們靠得有點近,她能聞到他身上簡單清冽的味道,帶著有一絲絲薄汗氣息。


    方明曦垂頭,喉頭緊了緊。他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她仿佛聽到他的呼吸。


    短暫功夫,卻像是上了一節課般漫長。


    終於處理完,收拾醫藥箱時方明曦莫名鬆了口氣。


    貨雖然從車上滾落,但是東西沒問題,該運來的器材悉數運到,梁國的同事和訓練基地負責收貨的人清點核對過,兩相交接。


    梁國弄傷背,怕是無法立刻出長途車,同行的司機讓他先回。


    肖硯和寸頭正好要去市內,寸頭道:“你這樣不方便開車,我們送你們下去。”


    梁國連忙拒絕,他的同事可以開車,他們送他回廠裏就是。婉拒幾句,寸頭道:“沒事兒,我們送你和方明曦一塊回去。”


    梁國這才想到還有方明曦在,她一個大姑娘,和他們擠貨車不太好。


    “那……那就麻煩你們了。”到底還是承下寸頭的好意。


    肖硯未發表意見,大概是默認同意寸頭的決定。他們出去,處理事的處理事,取車的取車,隻剩方明曦和梁國兩個在休息室裏。


    梁國朝外看一眼,問她:“你和他們認識?”


    方明曦點頭,“見過。”


    梁國動了一下,扭到傷處,疼地嘶聲,邊忍邊說起閑話:“這裏的人都是自發組織起來的,民間救援隊難呐,不容易,何況他們做的還這麽正規,每個人都實在辛苦。”


    他感歎:“尤其那位肖老板,他是領頭的負責人,擔子最重。”


    方明曦沒接話。大門上的招牌,還有肖硯帶隊領跑的姿態,從腦海裏一晃而過。


    明明沒看多久,沒看幾眼,卻記得分外清楚。


    她眉頭微緊,視線壓得更低。


    閑聊幾句,方明曦想起來這的目的,剛欲提,寸頭從外探頭:“可以了,走吧!”


    她隻好把到嘴的話咽回去。


    寸頭開車,剩下三人坐後座。方明曦居中,左邊是梁國,右邊是肖硯。


    “你們到哪?”寸頭問。


    方明曦說:“我回家。”


    梁國接話:“我回廠裏,東鬆路建途貨運廠。”頓了頓對她道,“我就不去你家了,省得你媽煩心。”


    沉默三秒,梁國放輕聲音問:“你媽還好嗎?腳傷應該全好了吧,上次我去看她說是已經……”說著說著想起方明曦就是為他上次送的錢來的,堪堪止言。


    方明曦淡淡道:“已經好了。”


    “那就好。”梁國笑了下,有點尷尬。寸頭和肖硯都在車上,他們不方便講什麽,畢竟不是能講給旁人聽的閑話。


    而後一路無言,還沒開到貨運廠,梁國在路口叫停:“到這就行,對麵是我們廠房,我回去換身衣服。”


    寸頭靠邊停,梁國打開車門,下車前回頭跟車裏倆人道:“我這個侄女不太愛說話,肖老板多擔待些,麻煩你們送她回家了。”


    他關門朝廠房走,方明曦忽地問:“能不能等我一下?很快。”


    寸頭暗暗瞥了眼肖硯的神情,見他沒表情,點頭,“行。”


    方明曦下車小跑追上去,叫住梁國,把錢塞還給他。


    半分鍾功夫,她回到車上。


    寸頭和肖硯誰都沒有多問,方明曦和梁國的關係不像普通叔侄,但看得出來不是什麽難以見人的關係。他們不是好事的性格,也沒有同齡女生之間彎彎繞繞的爭鬥心思。


    走了一個,後座隻有方明曦和肖硯兩人。位置足夠,方明曦卻貼著車門坐,離肖硯遠遠的。


    平穩開出一段,肖硯忽然出聲:“你很怕我?”


    寸頭從後視鏡裏偷瞄,雖然肖硯並未轉頭直勾勾盯著方明曦,但這話明顯不可能是跟他說的。


    方明曦被問得一頓,道:“沒有。”


    寸頭等著聽下文,那兩人卻好久沒說話。


    又開過兩個路口,才聽肖硯問:“你讀的護理係?”


    方明曦答:“是。”


    “大三?”


    “嗯。”


    “時間挺多。”


    方明曦沒接話,這話也不知該怎麽接。該是學業緊張的時候,之前卻在亂七八糟的地方和他碰見好幾回。


    她轉頭看窗外,沉聲:“我已經和鄧揚說清楚了,你不用查戶口一樣問。”


    這回換肖硯閉嘴不言。


    寸頭開著車,看得著急。他光是聽都覺得這倆人不會好好講話,這次,還有之前接觸的幾回,他們攏共沒交談過幾句,不是這個說話帶火藥味,就是那個開口針鋒不讓。


    “那什麽——”寸頭不得不緩和氣氛,“你說你家在登江區?


    方明曦嗯了聲。


    “好咧!”寸頭將方向盤轉出了洶洶氣勢,“很快就到!”


    不多會兒,車果真開到她住的那塊。


    登江區,寧集路。


    寸頭常年跟肖硯在外,今年是為了分訓基地的事才回來,對城區規劃早沒了概念。一看周圍破破爛爛的一片舊房子有點愣,脫口而出:“你家就在這?”


    問完自己察覺語氣不對,想補救,方明曦臉上卻沒有尷尬不適。她坦然,大大方方答:“嗯,就住這。”


    說了謝謝,方明曦拉開車門下去。


    她理好衣服,束起頭發,步步往家走。


    早就過了會為此羞恥的年紀了。


    鄧揚最開始追她的時候,還曾大大咧咧把睿子那群人帶到她媽媽的夜宵攤上吃東西,就為了悄悄找她說話。後來這件事成了唐隔玉那群人總拿來嘲笑她的點,鄧揚才意識到不該。


    但方明曦覺得其實沒什麽。


    世上有富人,也有窮人。


    窮人就不能活了嗎?能活。活得難了點,還是要活。


    寸頭車停在那,愣愣朝車窗外看了好久。


    “她……”他指了指方明曦,一時竟不知自己該不該覺得抱歉。


    肖硯沒空和他討論說話的藝術,“走吧。”


    寸頭摸摸後腦,發動引擎。


    車開動的刹那,肖硯不著痕跡朝窗外瞥去。


    方明曦走在回家的小徑上。


    那道背影筆直,像棵剛剛開始茁壯的小白楊,迎風挺拔。


    驕傲,磊落——


    幹淨地讓人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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