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茹沉默了,她跟徐亮是小學、初中、兼高中的同學,徐亮跟大姨的夫家是一個村的,叫徐家村,村裏大半人家都姓徐,沾親帶故的都連著親,徐亮得管大姨叫一聲嫂子,兩家住的也不遠,都住村東頭,相隔幾家而已。


    梁家兄弟三人,姐妹五個,但梁姥姥貪圖男方的聘禮,就把除大女兒、小女兒之外的三個女兒以半賣的形式都給遠嫁了,留著老大是因為到底是長女,嫁的近些能幫襯下家裏,小女兒是因為長得好,又是幺女,指著把她培養好嫁個有錢的人家,能幫扶一下家裏兄弟。


    梁月茹比大姨小了近十歲,在其他姐姐遠嫁的情況下,就隻能跟大姐家多走動了,一來二去的,就跟徐亮好上了,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好了六年,然後被高考給棒打鴛鴦了,徐亮考上師範學院,她則名落孫山,家裏又不肯出錢供她繼續複讀,她便和徐亮約好,她去紗廠上班,自己賺錢攢嫁妝,等他大學畢業就結婚。


    徐亮也同意了,他那時也是真的喜歡梁月茹,她美麗大方、溫柔賢惠,符合他對未來妻子的所有幻想,隻是再深的感情也經不起現實的考驗,徐亮也的確一畢業就結婚了,但娶的是恩師青城師範大學副教授的女兒,自己也留校成了一名大學講師。


    梁月茹就這樣被‘辜負’了,她倒是找了過去,徐亮也沒躲著不見她,隻是將她帶到醫院,隔著窗戶讓她看躺在病床上的妻子,恩師的女兒是個早產兒,又跟著被打成臭老九的父母在鄉下吃了不少苦,積了一身的病,恩師不放心把她交給別人,在觀察幾年後選中了他。


    徐亮說:茹茹,我愛你,但我實在沒法拒絕恩師和師母的苦苦相求,你能不能再等我幾年。


    等幾年,等那女人死嗎?梁月茹看著病床上病弱的女人,實在不是長壽的相,但她已經等了徐亮四年,還要再等幾年,女人有多少青春,經得起這漫長的等待?


    回來後她就答應了父母開始相親,卻忍不住拿他們跟徐亮比,沒有徐亮帥氣,沒有徐亮溫柔,沒有徐亮得體,沒有徐亮有才氣,沒有徐亮個頭高,沒有徐亮文化高,沒有……總能找到對方的不足,然後越相親越失望,直到遇到夏建國,風度翩翩,幽默風趣,帥氣瀟灑,大氣知理,從容而自信,智慧且成熟,這是她對夏建國的初次印象。


    回去後,她在筆記本寫下一句話:當我在人生大道上跋涉的時候,我邂逅了你——


    她最喜歡看瓊瑤小說,向往一簾幽夢似的愛情,如果說徐亮是她的楚廉,那夏建國就是費雲帆似的男人,那滿含深情的目光如星辰閃閃,照亮著她這個黑夜裏驚慌迷航的小船;那嘴角一動,輕輕無聲,幾許瀟灑飄入風中,飄不走的,是他磐石般的堅定!她想像一隻歸巢的小鳥依偎在宛如大樹般高大挺拔的身前,想輕輕撲進他熱情有力的臂彎,讓他替自己遮擋風雨中嬌弱的身體……


    除了結過婚有個兒子外,夏建國處處都比徐亮優秀太多,他擁有英俊瀟灑,成熟有魅力的外型,他是個才華橫溢,浪漫風趣,有原則,有個性,有擔當,有魄力的男人,他就是現實版的費雲帆,不,他比費雲帆更好,他沒有費雲帆的粘花惹草,風流不羈,他為妻子守節三年,他是個對愛情忠貞,對家庭負責的好男人。


    夏家來提親時,她聽到了心花怒放的聲音,她的春天來了,夏建國就是上天派來救贖她的天神,她懷揣著普羅旺斯般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嫁給了夏建國,然後生活告訴她——美夢都是用來幻滅的。


    鋼鐵廠在青城市東郊,夏建國級別不夠,沒法分房,隻能住在單身宿舍裏,也沒有能力將她調到離他近的單位上班,婚後,他回廠裏上班,繼續住員工宿舍,將她一人留在鄉下老宅,照顧年邁的父母,一周回來一次,呆上兩天。


    懷孕後,她依舊住在鄉下,騎車十五分鍾去上班,回來還是要照顧年邁的父母,他升任生產科科長,依舊一周回來一次,但隻能呆上一天。


    孩子生下後,他越發忙了,懷孕時的委屈,生下孩子後的憋屈,快把她逼瘋了,可他沒空聽她訴說,也沒時間排解她心中的淤積的苦悶和燥鬱。


    她婚前期盼的溫柔嗬護、體貼包容、激情浪漫……通通沒有,後來連理解信任也沒了,有的隻是公婆的防備和偏心,姑姐們的挑剔和看不上,防備她虐待繼子,偏心前妻生的兒子,挑剔她不會照顧老人孩子和她們的寶貝弟弟,看不上她的娘家人,嫌棄他們粗鄙,上不了台麵。


    夏建國也的確如她說的那般優秀,但是他所有的好都不是對自己,他的愛給了前妻,娶她更像是娶了個保姆回家,除了足夠多的家用,再沒有多餘的感情;他的責任給了他的家人,對父母孝順,對姐姐們敬愛,對兒女寵慣,對侄兒們也多有照顧;他的仁義給了前妻的家人,不僅逢年過節帶著孩子去拜年,還將自己的工作讓小舅子頂了,那可是國家重點單位裏的油水部門,鐵飯碗中的鐵飯碗,就這麽說給就給了,將她這個妻子置於何地?


    當初她求他把大哥大姐的兒子弄進鋼鐵廠時,他怎麽說的,鋼鐵廠又不是他家開的,人事上自有他們的安排,他幫不上忙,最後一個造紙廠的工人就把她那兩侄子外甥給打發了,她父母還感恩戴德的不行,到處跟人說女婿有本事。


    她苦笑不已,不敢跟家人講,你女婿是有本事,但人家的本事都用在前妻家裏,你女兒不是他所愛,所以你們指望不上。


    再後來,家裏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他也越來越忙,公婆去世後,他就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似的,越發的想不起回家了,一年半載的也回來不了幾次,那個家也就越來越冷,夜也越來越長,空虛、寂寞、孤獨、壓抑……在她過的極度憋屈和痛苦的時候,徐亮再次出現在她麵前,他的妻子和恩師幾年前先後死於肝癌,嶽母受不了打擊,跟兒子去了國外,他則帶著女兒回了小鎮,在鎮中心中學任教。


    妻子去世後,他就帶著女兒一直單身多年,問他為什麽不再娶一個照顧孩子照顧自己,他說:前半生為了恩情他辜負了自己的愛情,後半生他不想再為誰犧牲自己委屈自己了,隻想用餘生來救贖和緬懷他的愛情。


    這份感情比之夏建國當初娶她的目的何等的純粹高潔,她被夏建國傷透的心得到了安撫,原來她也曾被人這麽思念惦記深愛過,並且這份愛還在持續著,她的愛情沒有死,她隻是嫁錯了人。


    於是還未湮滅的感情像是被澆了熱油一般,瞬間變得炙熱起來,用一句歌詞來形容:愛情來的太快就讓龍卷風,不能承受她已無處可躲!


    她的愛情再次來臨,這次她不想放手,雖然小姑姐的生活也是她所羨慕的,時髦的卷發,漂亮的衣服,精致的妝容,鮮豔的口紅——作為女人,她抗拒不了美麗的誘惑,但沒有愛情,她打扮給誰看?


    “你們之前不也是支持我離婚的麽?”梁月茹看向自己的大姐,大姨眼神躲閃,她可沒想讓妹子離婚,隻是想撈個把柄在手好讓她使力給自己撈好處,比如把她二兒子弄進妹婿在特區的建材公司當個經理,貼補些錢給她女兒上大學,以後再給她女兒介紹個體麵的工作,找個有錢的老公,最好再借些錢給她大兒子也開家公司,他那個造紙廠正在精簡工人,已經有好多人都下崗了。


    但這些她也不能宣之於口啊,隻幹巴巴地說,“這不是為了孩子嗎?涼涼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真鬧起來,誰治得了啊!”


    梁月茹不著痕跡地摸了下肚子,涼涼是她的孩子,她心裏也疼,可肚子裏的這個也是她的孩子,她一樣舍不得,更舍不得這觸手可及的愛情和幸福。


    “此一時彼一時,之前不是被人家抓個正著嗎?”夏涼三舅身為一個男人,實在不能理解愛情對於一個女人的重要性,隻當他姐一時受不住寂寞,被徐亮那偽君子幾句好話哄了去,再加上被人家親戚撞了個正著,一時間被打的措手不及,那樣的事是個男人都忍不了,他姐夫如今事業有成,外頭又不缺女孩追求,將心比心,都以為會趁機將他姐甩包,這才勸她把孩子握在手裏,離婚時談判的籌碼也會多些。


    現在人家為孩子鬆口了,她姐還在這強著,這不是作,是腦子有病。


    “姐,徐亮那邊也說了,如果你不想結婚,他會咬緊牙關說你們沒關係,隻是同學聚聚,吃吃飯而已,最多是他對你舊情難忘,你也是一時苦悶,才跟他多見了幾次麵,離婚也隻是一時衝動,現在涼涼生病讓你的心冷靜下來了,後悔之前的不理智,願意為了孩子,繼續維持婚姻關係,”


    對男人來說,心動比身動容易寬容一些,短時間內或許還有些疙瘩,可若是有孩子在中間周璿,問題也不大,最多以後他也在外麵彩旗飄飄,隻要她姐這個紅旗不倒就行。


    梁月茹目光閃了閃,她不信,不信徐亮會這麽說,她要見他一麵,親口問問他,是不是要再次將她拋棄,還有她肚子裏他們兩人的孩子,“你們讓我再想想,”心裏泛起一陣惡心,想吐!


    她起身站起來說道,“我想出去走走,”


    然後衝出門去,“要我陪你嗎?”大姨追出去問道。


    “好,”梁月茹點點頭,懷孕的事她也該找個人分擔一下了。


    小舅媽心裏鬱氣難耐,但也沒法,這小姑姐雖然耳根軟,但也是個極要臉麵的人,有些決定還真不會跟她這個弟媳說,急也沒用,隻希望大姑姐能給力些。


    姐兩出了大院,想找個僻靜的地方說說話,路過街口,梁月茹被迎麵走來的人撞倒在地,她下意識地捂著肚子喊道,“肚子,我的肚子疼,”


    大姨一把將人拉住,要賠償,說把人給撞壞了!


    撞人的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壯年男子,也不推脫責任,一邊道歉一邊就近找了個三輪車準備把人送去醫院,又叫上附近兩個目睹事件發生的大媽,讓她們跟著一起去醫院做一下見證,他隻是把人撞了下,並沒有幹什麽,要是檢查出來是扭傷、撞傷,他也就認了,醫療費全出,可要要有什麽內傷重傷,就不能賴到他身上了。


    這年頭的大媽都是熱心腸,當即就幫忙把人扶上了三輪車,去了鎮醫院,到了醫院大廳,梁月茹反應過來,又一臉慌亂地說,“我不去,不去醫院,我已經好了,沒事了!”


    準備下三輪車離開,肇事者不樂意了,“大姐,都到醫院了,還是檢查一下吧,免得以後發生什麽事再賴我身上,”


    “就是,醫院都到了,還是檢查一下為好,”兩位熱心腸的大媽左右夾擊的勸道。


    大姨也同她使眼色道,“小妹,你被這一撞,臉色可真是有些不大好看,慘白慘白的,還是叫醫生看看吧,小心沒大錯,”有事沒事先住兩天醫院再說,看這小夥子衣著講究,又說的一口外鄉話,在來的路上,被兩位大媽也套出了不少信息,他是南邊過來的生意人,在清泉鎮就是歇個腳,明後天就要趕路去北方送一批急貨。


    時間急,不差錢,少不了有些事就得要用錢擺平,多的不說,幾千幾百的營養費總要給些的。


    愣是夥同兩個本地大媽將一臉不情願的梁月茹送進了檢查室,“懷孕?太夫,你是不是搞錯了,”


    “沒有錯,已經快三個月了,你們做家屬的怎麽這麽不當心,”


    “懷孕了?怎麽會懷孕,”大姨現在也是一臉慘白,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嗎?這個孩子不可能是妹夫夏建國的,那就是……


    完了,完了,這次真的完了,當即就借醫院的電話打給夏涼三舅,讓他們趕緊來醫院一趟,這事太大,她決定不了,幸虧廠裏給科長級以上的領導都安了電話,不然連個通知的人都找不到。


    “懷孕了?誰的,”梁姥姥脫口問道。


    小舅一臉灰敗,還能是誰的,他姐夫這半年都在特區那邊,這次回來還是被他姐叫回來談離婚的。


    小舅媽同樣一臉慘色,完了,這次真的被她們作死了,再無回天之力。


    梁姥姥也反應過來了,“你個夭壽的女子哦,怎麽能這麽糊塗,”在梁月茹的肩膀上狠拍了幾下,“你要是能早點懷上孩子,還能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又是打又是罵地哭鬧了一通,“打掉,必須打掉,趁著那邊不知道,偷偷打掉,妮兒,這婚不能離,離了咱們家就什麽都沒了,那徐亮跟建國比,差到天邊兒去了,”這孩子來的可真不是時候,要是早一點,他們老梁家就是夏家的大功臣了。


    “打掉,開什麽玩笑,她年齡這麽大,懷的又是雙胎,要是打掉了,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做母親的機會了,”在梁姥姥和大姨悄悄去問大夫時,大夫厲聲說道。


    “雙胞胎啊……”梁姥姥也猶豫了,雙胞胎是吉兆,打不了,回來後又悄麽地問女兒,“有沒有可能是女婿的,”


    隻要中間有過一次,賴也要賴他頭上,梁月茹臉一白一紅,“沒,”


    “……冤孽啊,”緊接著又是一頓哭鬧。


    醫院走廊外,三舅悶頭抽了兩根煙後,惡狠狠地對自己媳婦道,“涼涼都這麽大了,我姐夫要是想再要個孩子早就要了,不能生就不能生,”


    “你姐那邊不會願意的,”小舅媽搖頭,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姑姐想要個男孩的心有多重,這些年她被夏建國前妻留下來的兒子壓的都快喘不氣來了。


    “不用她願意,孩子沒了,她也就不用糾結了,”三舅將煙蒂丟在地上,狠狠地攆了幾下,“把那個送她來醫院的人找到,趕緊把人打發了,你醫院不是有認識的人嗎?想法把檢查留底抽出來毀了,給點錢給那大夫,讓她把嘴捂嚴實了……”


    “這能行嗎?”小舅媽心裏沒底,這事目擊者好幾個呢!


    “行不行的,得去試試,”三舅幾煩躁地說。


    然而他們還是晚了一步,肇事者去繳費時撞見了去替涼涼‘續費’的夏建國,兩人居然還是認識的,三舅夫妻過去的時候,就聽夏建國問,“小周,你怎麽在這?”


    “別提了,出來的急,把一個走路的大姐給撞到了,好巧不巧,那大姐懷孕了,還是雙胎,”小周愁眉苦臉道,“我先去繳費,回頭還得給人家商量下,看能不能多給點錢解決這事,你也知道,我那批貨急的很,根本耽擱不起時間,”


    “這樣啊,既然在我的地盤上遇到,那就是緣分,一會我跟你去見見那家人,看認不認識,認識的話我給你們做個中人,你多給點營養費,或者把錢壓醫院這,就算不認識,我家是這邊的,給你做個擔保,也不怕人家怕你賴賬,不讓你走,”


    “那敢情好,”小周喜上眉梢,“兄弟,這次多虧你了,喏,就是那大姐的病例和繳費單,你看看認不認識,”順手就把病例遞給他看,“認識嗎?”


    “認識,真是太認識了!”


    三舅夫妻兩躲閃不及,被夏建國看個正著,他抖著手中的病例,咬牙切齒地問,“小舅子,你姐懷孕這麽大事,怎麽也沒人告我一聲,還是雙胎呢?那可得好生將養著,”


    眼裏散發著陰森森的狠意,夫妻兩的心齊刷刷地‘咯噔’一下,相形失色,麵如土灰,這次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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