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梧宮內, 燭影幢幢。進來的宮人身影被拉長, 投映在地上微微晃動。


    蕭止戈察覺動靜, 驀然睜開眼,摩挲了一下腰間的玉佩, 道:“說。”


    進來稟報的太監抖了抖,顫聲道:“齊將軍傳回消息,廢太子和兩位柱國大將軍在朊州等地集結了十餘萬流民, 準備圍攻鄴京。”


    “不自量力。”蕭止戈嗤了一聲, 從榻上起身,身上龍袍鬆鬆垮垮也懶得去整理,踱步走到窗邊。


    “傳令給肖統領,叫他從城外調兵布防。”


    “是。”


    太監應了一聲, 戰戰兢兢地退了下去。


    “三年了……”


    蕭止戈低低歎了一聲, 手中摩挲著腰間的雙魚玉佩, 目光地看著窗外荒涼一片的景色,連落點都尋不到。這棲梧宮原本是他母妃所居之所, 後來母親自戕後便荒廢了。再後來他登基,立安長卿為後,安長卿又住了進去。然而如今, 安長卿也離開了他。


    距離安長卿離世,已經整整三年了。


    幼時棲梧宮裏的溫暖情景都已不再,他在意的人也一個個都離開了他。如今這偌大禁宮裏,隻剩下他孑然一人。


    或許再過一陣,他也不在了罷。


    蕭止戈閉了閉眼, 放開手中玉佩,轉身正準備出去,卻冷不防聽見帳中傳來輕微動靜,他目光一厲,大步走過去猛然掀開帳幔,厲聲道:“何人在此?!”


    帳中人與他麵麵相覷,蕭止戈呼吸一窒,抓著帳幔的手指都微微痙攣起來。


    安長卿才睡醒,還有些迷糊著,嘟嘟囔囔地半是撒嬌半是抱怨:“你怎麽這麽凶?這裏除了我還能是誰?”


    蕭止戈目光凝在他臉上,試圖找到一絲一毫的破綻,然而沒有。


    這張臉太像了,五官幾乎沒有差別。隻是膚色更加紅潤些,瞳仁清亮,神情親近依賴,像一株吸飽了水分的植物,清脆又挺拔。蕭止戈微微冷笑,暗處那些人為了對付他,可真是用心良苦。他俯下身鉗住他的下巴,目光舍不得離開他的臉,語氣卻十足嘲弄道:“你確實與他長得很像,隻可惜性情差的太多。派你來的人想叫你做什麽?勾引我?暗殺我?不如早早死了心。孤從來不做這等自欺欺人之事,你的存在,便是對他的褻瀆。若不想死,便滾吧。”


    說完他鬆開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怔愣著跌入鬆軟的被褥之間。


    安長卿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茫然地看著蕭止戈,男人神情冷硬,眼底似寒潭。麵孔是熟悉的,神情卻是陌生的。他轉頭看了看四周,才終於恍惚明白過來,張了張嘴,瞧見蕭止戈冷漠的麵孔,又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聲:“陛下。”


    他與蕭止戈之間極少稱姓名,但卻喜歡拖長了調子叫陛下,聲音繾綣柔軟,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不是他故意如此,而是與蕭止戈十幾年長久的相處,已經成了下意識的習慣,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


    蕭止戈聽這一聲,心尖跟著顫了顫。從前的安長卿也叫他陛下,卻是畏懼的、疏離的、冰冷的。他從未用這樣柔軟的強調喚過他。


    閉了閉眼,蕭止戈壓下心中的貪戀,傲然轉身道:“最後一次機會,孤回來之前,不想再見到你,否則……”否則如何,他也不知道。


    帳中忽然出現的青年,有著與安長卿一模一樣的麵孔,性情卻柔軟美好,仿佛對他有著天然的親近與依賴。他嘴上說得好聽,心卻已經先軟了。他能做的,不過隻有避開。


    坊間叫他“太歲凶神,天煞孤星”他都是知道的,他無親無故,唯一想要護著的人也死於他的疏忽。那些人說得沒錯,他注定孑然一身不得好死。因此他從來不稱“朕”,隻稱“孤”。


    孤者,孤家寡人也。


    蕭止戈大步離去,再不敢回頭看一眼。


    安長卿看著他的背影神情複雜,他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他攏了攏身上的寢衣,赤足下了地。屋裏燒著地龍,地上鋪著絨毯,很是柔軟。他在內殿轉了一圈,擺設仍然與他重生前那一世一模一樣。再去窗外看,窗外的精致倒是荒了些,花草都枯萎了,也不見重新種植,光禿禿難看。


    安長卿又召來伺候的小太監,明明隻穿著素白寢衣,頭發披散著,他的氣勢卻半點不弱。小太監連瞧見他那張臉的驚詫都忘了,唯唯諾諾跪在地上回答了他的問題。


    今年是元禧六年初冬,距離他死亡,正好三年。昨晚才過了他的忌日。


    ——沒錯,在“前世的他”死後三年,他又回來了。突兀地出現在了帝王的床帳之中。


    回憶起蕭止戈的一番話,安長卿歎了一口氣,心想蕭止戈必定是以為自己是哪個對手派來的奸細。接著又想起開春之後的“斬龍之役”,更覺得頭疼。二十萬流民圍城,蕭止戈在棲梧宮自裁,是他最不願意回憶的往事。卻沒想到重活一世他好不容易扭轉了結局,如今竟然又回到了過去,還是這樣危急的時刻。


    安長卿愁地吃完了一碟糕點,又喝了兩盞茶,還沒想出什麽好辦法。就聽外頭傳來了行禮聲。接著就見蕭止戈又大步走了進來。瞧見他便頓了頓,聲音冷沉道:“你還沒走?”


    說完又瞧見他麵前的空碟子,目光深了深,神情露了些嘲諷:“你為了完成任務,倒是命都不要。那孤便成全你。”


    說話間人已經到了他麵前,骨節分明的大手換換撫上他的脖頸,就要收緊。


    安長卿在他發力之前忽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地在他嘴角親了一口,睜圓了睜眼道:“是我,我回來了。”


    蕭止戈的手頓住,垂眸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身上戾氣很重,這麽垂眸冷淡看人時,便叫人畏懼。安長卿有些不習慣他這樣的表情,不過倒也不算害怕,在心裏又計較了一番,對他道:“三年前我拋下你,現在我又回來了,真的是我。”


    蕭止戈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目光微微閃動:“你們很像,但你們不一樣。”


    安長卿想來想去,覺得沒有太好的辦法完全說服他。此時的蕭止戈不僅戾氣重,疑心也重,並不是那麽好騙的。謊言被戳穿反而會失了他的信任。他於是將重生之事和盤托出。


    說完又拿一雙烏黑的眼睛期待地看著他:“我沒騙你。”


    蕭止戈心又揪了一下,思及他所說的事情,又有些不平起來,他扯著嘴唇諷笑道:“那可真是同人不同命。”


    明明是同一個人,他痛失所愛,孤獨自戕。另一個他卻與心愛之人廝守,幸福美滿。


    安長卿伸手觸了觸他的眉毛:“所以老天又把我送回來陪你了呀。”


    蕭止戈也不知道信沒信,隻神色莫名地看著他道:“你願意陪著我?”


    安長卿故作思考狀,道:“若你不把我當奸細和妖怪的話。”


    蕭止戈便笑起來,手指劃過他細嫩的臉頰,聲音低沉:“當然不,你是我一個人的。”


    安長卿與說了會兒話,驚覺自己一直沒穿外袍,不由搓了搓手臂,道:“我以前的外袍可還有?我有點冷。這地龍似乎不怎麽熱。”


    “那些不吉利。你先穿我的。”蕭止戈將身上的龍袍脫下來將他包裹起來,瞧見他一雙嫩白的腳踩在地毯上,粉潤的腳指頭怕冷的蜷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他的腳捧起來放在腿上,掀起上衣,讓他有些涼的腳貼在自己小腹處暖著。


    安長卿動了動腳趾,笑著看他:“你以前看見我都躲著我走,還很凶。”


    或許是他表現的太過熟稔和親近,蕭止戈冷硬的神色也柔和下來:“是麽?我以為是你怕我。不想見我。”


    “是有些怕你。你不愛說話,也不笑。”安長卿知道這是兩人心裏的結,以前是他們兩人的,現在卻是蕭止戈的,“他們都說你殺人不眨眼。”


    蕭止戈麵無表情道:“他們說的也沒錯。”


    安長卿卻正色搖頭:“他們說錯了,是我以前太膽怯畏縮。你比任何人都好。”


    蕭止戈忽然道:“比起另一個我呢?”


    安長卿一下子就噎住了,他皺眉思考了半晌,正要開口,卻聽蕭止戈說:“罷了,這個問題你不必回答。”


    他不想聽了,安長卿卻非要說。回到過去,麵對麵地相處,過去那個蕭止戈變得更鮮活立體起來,他自然也察覺到了他那一點微微的酸和難過。


    如今的蕭止戈,戾氣滿身,卻又脆弱膽怯。膽怯到心愛之人在麵前,卻不敢聽一個回答。


    安長卿掰正他的臉,認真道:“你們是一個人,在我心裏,並沒有高下好壞之分。就像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在你心裏有好壞之分麽?”


    誰知蕭止戈當真認真地想了想,凝著他道:“有的,現在的你就很好。”


    不會用跟其他人的一樣畏懼的眼神看他,不會躲著他。會如此自然地依賴他,這種感覺太過美好,叫他不舍得放開,“所以就算你心裏覺得另一個我更好,也沒有關係。”


    他說:“隻要你說,我就當不知道。”


    安長卿一瞬間覺得他像個可憐的孩子,抱著僅剩下的糖果,可憐兮兮地欺騙自己。他的心一下就軟了,忍不住收回腳坐起身,烏黑的眸子認真地看著他道:“我會讓你相信的,你就是你,不輪是什麽樣子,我都喜歡。”


    蕭止戈不置可否,隻將他打橫抱起來放在榻上,見他還要說話,又按住他的唇道:“這裏沒有你的衣裳,我叫人來給你量尺寸,這幾日你就先穿我的。”


    安長卿“嗚”了一聲,濕潤柔軟的唇擦過蕭止戈的手指,蕭止戈不自然地抽回手,垂眸繼續道:“也不要亂跑,宮裏並不安全。”


    安長卿又“嗚”了一下,眼珠轉來轉去,指著那些看不順眼的擺設叫蕭止戈按著自己的喜好換了,又指著窗外道:“雖然是冬日,但是外頭光禿禿的也太難看了,叫花匠移栽些草木吧。”


    蕭止戈一一應下。


    不過半日,宮裏宮外就都知道皇帝有了個新寵,人住進了棲梧宮不說,皇帝還為了他將棲梧宮大肆改動。又有人說這新寵與死去的元後一模一樣,陛下怕是思念元後成狂了。


    想當初元後剛去世時,宮中幾乎血流成河。棲梧宮更是無人敢踏足。如今三年過去,舊人作古,這冷清的宮裏也終於住了新人。


    作者有話要說:  怕有小可愛看不懂,大概解釋一下。就是喏喏回到了前世陪了慫慫一段時間,解開了他心結這亞子。正文沒有雙重生,番外讓慫慫想起前世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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