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見他朝自己走來,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一些。神色之間對安長卿也更加親昵,一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邊主動介紹到:“我叫餘橋,是爹爹為了懷緬小叔叔取的名字,你呢?”


    “安長卿。”


    餘橋放慢腳步,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著安長卿,笑眯眯道:“你長得可真好看,要是回了村子裏,那些追著要跟我生娃娃的男人,就該轉道去追你了。我聽爹爹說,從前小叔叔就是村子裏最好看的人。”


    安長卿淡淡一笑,道:“我已經成親了,還生了兩個孩子。夫君就是剛才那個穿黑衣的男人、”


    餘橋就十分驚詫地瞪大了眼睛:“外族人?”


    “嗯。”安長卿隨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林地:“我的父親也是外族人。”


    餘橋歪著腦袋,十分不解的模樣:“父親常說外麵很危險,但是我看你在外麵過得也很好。你能跟我說說小叔叔和外麵的事麽?”


    安長卿對上他清澈的眼眸,想了想還是沒有瞞著他,便將聖使在雨澤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餘橋聽完。喃喃自語道:“那父親也不算騙我,外麵的人確實太壞,我們村裏可沒人敢做這種事情。”


    安長卿便笑:“外麵確實有許多壞人,但好人也不少。我的那些同伴,便都是好人。”


    餘橋大約是不太能理解。凝眉想了想道:“那壞人好人又要如何分辨呢?”


    安長卿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遲疑道:“一生數十載,壞人好人都會遇見,見得多了,大約就能分辨了。況且好人壞人有時候也並沒有分明的界限,也許同一個人,他傷害了你,對你來說那就是壞人。但是他保護了我,對我來說,就是好人。”


    “那你那些朋友呢?他們對我們來說,是好人還是壞人?”餘橋忽然停下來,眼神並不閃躲地直視著他。


    少年的眸子還是清澈單純的。有的人單純是蠢,有的人單純卻是通透,但餘橋顯然是後者。


    “他們並無惡意,但他們分別出自大鄴和雨澤,對於你們來說,或許是那些壞人的後代。”安長卿並沒有因為他的年紀小便輕視他,反而坦誠相待。他此行來是為了替淮氏兄弟求解藥,也是為了解除自身隱患。既然是有求於人,總要做到開誠布公,以示誠意才好。


    餘橋果然笑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道:“你說得那些話我雖然一知半解,但是父親曾告訴我,若是說謊的人,絕對不能將他帶到村子裏去。你沒有說謊騙我,便可以進村子。”


    安長卿被他感染地笑容更大:“那我是通過你的考驗了?”


    “是。我帶你回村。”餘橋快活地笑著,拉著他的手腕帶著他大步往前跑起來。兩人在樹林中穿行,踏過一片片草地,終於來到了一條大河麵前。


    那大河盡頭便是一道數丈寬的懸崖,河流在懸崖邊跌落,便成了倒掛的瀑布。河流對岸的景色為水霧所遮掩,並看不太清晰。但安長卿估算了一算兩人所走的時間,猜測這懸崖便是先鋒隊探查發現的那道天塹。


    “我們要怎麽過去?”


    “從水裏過去。”餘橋道:“你會鳧水嗎?”


    安長卿遲疑道:“我幼時淹過水。”


    餘橋便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但是很快又釋然了,推著他往前道:“不要緊,父親說鮫人族沒有不會水的,這是我們的天性。我三歲時他就將我扔進河裏了呢。你下去就會了。”


    安長卿還在遲疑,他卻已經迅速脫掉了身上衣物,將衣物包裹在一個不起眼的灰色袋子裏。另一個袋子則交給了的安長卿:“你快把衣服脫了,裝在袋子裏不會濕水。”


    手中灰色袋子觸感涼滑,並不是常見的布料。安長卿瞧著已經跳入河中等待的餘橋,一咬牙也脫掉了外衣,跟著他跳了進去。自幼時落水之後,他便一直有意遠離水源,但此時下了水後,卻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手腳在水中沒有章法地揮動著,竟然漸漸地漂浮了起來。


    “你鳧水的姿勢真難看。”餘橋在水中笑話他,手腳優美地揮動幾下便到了他的麵前,拉住他的手腕道:“你閉氣,我帶著你往前。”


    安長卿點頭應下,之後憋了一口氣,任由他帶著自己沉入了河底。島上的河流清可見底,安長卿一開始睜眼有些不適應,待習慣之後,卻又好奇起來。睜大了眼睛四處觀察。河底除了水草,還有各種魚蝦,見人過來,便驚慌地四散奔逃。餘橋似對這一片十分熟悉,隻見他從容地在水底揮動四肢,甚至還有餘力去逗弄那些驚慌逃竄的魚蝦。


    安長卿嘴角彎了彎,幸好及時想起來這是在水裏,連忙憋住了一口氣。


    被餘橋帶著在河底遊了不知多久,安長卿始終沒有窒息的感覺方才感到了驚訝。他回頭看了一眼,估計兩人在河底待了至少有一盞茶的功夫,但是他一口氣仍然憋著沒有散。身後河水清澈,也並未見看見有人跟上來蹤跡,他猜測著蕭止戈大約是沒能跟過來。


    這麽想一想,鮫人族將通道藏在河底,也確實更能防範外人。


    他正沉思著。就感覺餘橋用力地晃了晃他的手,回過神來,就見餘橋指了指頭頂的位置,比了比口型,又吐出一串氣泡來,意思大約是他們到了。安長卿便學著他,試著往上浮。


    兩人從河底浮上來時,看見的便是一排花樹,淡紅色的花瓣點點落在河麵上,隨著河水漂遠。再遠一些,便是青翠的草地與一排排精致屋舍。屋舍前頭發花白的老人曬著太陽,有中年人背著魚簍拎著魚竿似剛剛歸家。目光瞧見河麵上的餘橋,揮手招呼道:“橋橋,你又偷跑去外麵玩,你爹爹知道了,我可不幫你。”


    說完又瞧見旁邊的安長卿,笑容收斂了一些,道:“這是誰?”


    兩人上了岸,快速換好衣物,餘橋方才拉著安長卿過去道:“七叔,這是安長卿。是小叔叔的外孫。”


    被稱作的七叔的中年男子目光在安長卿臉上凝了凝,帶上了審視:“你是小弟的外孫?小弟在哪?你怎麽找過來的?可有辦法證明?”


    他不似餘橋,對外人的戒心顯然非常重。神態間不見多親近,反而多有戒備。


    安長卿將耳後紅紋露出來給他看,又將先前找蕭止戈拿回來以防萬一的雙魚玉佩拿出來:“我娘是被人收養的,外祖父隻留下了這塊玉佩。我是順著線索追查,方才尋到了這裏。”


    七叔看見玉佩時目光果然顫了顫,接過來細細看了一會兒,喃喃道:“果然是小弟的。”


    說完他抬頭看向安長卿,沉聲道:“你跟我來。”


    安長卿猶豫一瞬便跟了上去,餘橋也想跟上來,卻被七叔喝止了:“你去尋你父親和爹爹回來。”


    餘橋心不甘情不願地“哦”了一聲,最後看了安長卿一言,方才磨磨蹭蹭的離開。


    七叔帶著安長卿進了右邊靠後的一間木屋,二人坐下之後,七叔並不開口說話,隻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安長卿並不怯陣,目光坦蕩地與他對視。


    “你長得不太像他。”


    安長卿垂眸,輕聲道:“我並未見過外祖父。”


    “那你找來做什麽?”七叔道:“你說你母親是被遺棄,那小弟必然已經不在。你們母子沒見過他,也不會有多深的感情。你尋過來,是因為你發現了自己體質特殊?還是雨澤王室的人派你來的?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


    他的目光陡然淩厲起來,安長卿坐在他對麵,房間裏門窗緊閉,讓他有種被審問的感覺。他心裏默默提起了警惕,心想這鮫人墓雖然與世隔絕,上頭的人卻不都是想餘橋一樣淳樸。


    “我來尋解藥。”


    他既然已經猜到了大半,也省了安長卿解釋的功夫:“當年外祖與雨澤王相戀,中途生了變故前往雨澤,生下母親留下一塊玉佩後便不知所蹤。母親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嫁人後生下我。我發現自己體質特殊,明明是男子之身卻能受孕,便一直暗中追查。尋到雨澤才得知我是外祖與雨澤先王之後。而雨澤王室血脈之中有毒,外祖正是送解藥的聖使。他失蹤之後,雨澤王室之人沒了解藥,代代英年早逝。這一代雨澤王查到了我的身份,我們便合作追查到了此處。”


    “你倒是聰明,他若是有你一半的心眼,大約就不會被人騙了。”七叔不知是褒是貶地說了一句後便不再出聲,隻垂眸打量著那塊雙魚玉佩。


    他沉默不語,安長卿卻在暗中觀察著他,先前他就覺得奇怪了,以他娘親的歲數推算,外祖當年就是再年輕,若是活到現在也該將近六十歲了。但餘橋稱他的外祖為“小叔叔”,七叔也稱呼外祖為“小弟”,顯然年紀與外祖差不多,甚至更大。但麵前的男人觀相貌卻隻有四十來歲,身材健壯有力,沒有一絲老態。


    安長卿正疑惑,到底是這“七叔”的輩分高,還是鮫人族當真能像傳說中那樣長生不老?


    沒等他疑惑多久,閉著的門便開了,當先進來的是一對相貌出色的中年男子,略高的那個相貌與餘橋十分相似,一雙鷹目掃過來,在他臉上凝了一瞬,聲音帶著威嚴:“你就是長卿?小弟的外孫?”


    七叔轉過身,將那塊雙魚玉佩攤在手心給他們看。


    “是小弟的。”他身邊那個相貌清雋的男人接過玉佩辨認了一番,又深深看向安長卿,半晌後才道:“你別怕,我們隻是想向你確認一些事情。”


    安長卿微微頷首。


    那清雋男子又道:“這裏太小了,去我那兒說吧。”


    安長卿這才轉身隨著他們出去,出去時,發現除了這二人,門口還站著三個人,有男有女,各個容貌都十分出色,大多是中年人模樣,隻有一個女人年紀看起來最大,頭發白了一半,約莫有五十多歲的模樣。他聽見其他人叫她“二姐”。


    二姐站在最前方,見安長卿出來了,便上前來打量他一番,又歎了一口氣,用力拍拍他的手,對其他人緩緩道:“這是鮫人一族的命數,大祭司早就有預言,你們別怪這個孩子。這也未必都是壞事。”


    安長卿聽得一頭霧水,但其他人顯然都明白她的意思,清雋男子頷首道:“我們知道的。”


    二姐似乎滿意了,又道安長卿道:“你外祖父是我的小弟弟,你就叫我一聲二姑姥姥吧。”


    安長卿從善如流地叫了一聲,她便笑了起來,臉上細小的皺紋堆疊起來,看起來比方才不笑時年紀顯得更大一些。她拍了拍安長卿的背,對他道:“你們先去說正事,說完了,來我這兒吃飯。”


    其他人應下,便領著安長卿去了另一棟木屋。比先前更大更亮堂,顯然是用心布置過。餘橋也在,小尾巴一樣偷偷摸摸地綴在後頭,被鷹目男人淡淡瞥了一眼,又止住了跟上老的腳步。


    所有人到場後,清雋男子才給他介紹:“你外祖一共有八個兄弟姊妹,他最小,方才見的是二姑姥姥,我排行第五,”又一指身邊鷹目男子:“他行三,老七你見過我就不說了。他們是老四和老六。你叫姥爺就好。”


    安長卿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圈人,在場幾人的目光果然都緩和不少。


    餘五便接著道:“你先給我們說說你外祖以及外麵的情況吧。”


    安長卿便又將查到的事情完完整整地給他們講一遍。幾人聽完,臉色各異。倒是餘七脾氣明顯比較急躁,口氣不太好道:“我就說不該讓小八出海,外麵那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幾百年前是這樣,幾百年後也是這樣!總之我們不死絕了,他們就不會死心!”


    “老七!”餘三沉聲喝了一聲,鷹目帶著凜然威嚴:“這是我們生來便要背負的命數,不必怨天尤人。有得必有失。”


    “我倒是願意做個普通人。”餘七眼底情緒翻騰道。


    “好了。”餘五歎了一口氣,打斷他們的爭論:“先說正事。”


    餘七顯然更聽他的話,憤憤不平地坐下去,隻一雙眼眸裏頭仍舊翻騰著不甘和憤懣。


    餘五這才又將目光轉向了安長卿,問道:“你是來尋解藥的吧?”


    “是。”


    餘五溫和地看著他,神情有些抱歉:“解藥在崖底天宮之中,原先我們可以輕易出入天宮,但就在小八一去不複返之後沒多久,崖底天宮機關啟動,大門緊閉,我們也進不去了。即使小八沒有出事,等到下一個十年,我們也取不到解藥了。”


    安長卿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愣了愣,又遲疑地問道:“可不可以告訴我天宮裏有什麽?”


    “天宮啊……”餘五神色似陷入回憶:“按照族裏一代代傳下來的記載,天宮有無數金銀珠寶和鮫綃,也有數不清的機關,最中心的地方……是大祭司的安息之地。”


    “大祭司……是餘嶠嗎?”安長卿又問:“他死了?”


    餘五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當時造的空墓而已,我們從未去看過。”


    安長卿還想問什麽,餘五止住了他的話頭,指了指外麵暗下來的天色道:“時候不早了,先去吃飯吧。我知道你必定有許多問題要問,等吃完飯,我再說給你聽。”


    他露出個無奈的笑:“許多事情都是口口相傳,我年紀大了,也記不大清,得好好想想。”


    安長卿瞧著他不過四十出頭的麵孔道:“你看起來不老。”


    餘五就笑,招呼其他人先去吃飯:“看人啊,不能光看相貌……就像惡人往往長著一張菩薩麵。而有的人老了,從臉上是看不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喏喏:說好跟著我,人呢?


    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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