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幡幢在風中飄飄轉轉,焚香氤氳飄渺,絲絲縷縷地飄向遠方,仿佛是人世間的生靈和遠去的親人們做最後一次告別。普通的士兵隻能葬在山腳下,唯有生前功勳卓越的人,才能葬在山上,同前朝那些不知名的皇帝葬在一起——傳說,北邙山上有帝陵,然而,隨著時光流轉,世事變遷,昔日帝國的統治者們,今日都已化作斑駁的紙頁上零亂不可辨認的文字,他們的枯骨,也早就湮滅在漫漫黃沙之中。


    塵世間的任何人,不論生前默默無聞還是笑傲天下,死後都不過一抔黃土了結恩怨,功名利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天道如此,自古皆然。


    青陵皇帝長身而起,等他明白自己在幹什麽的時候,腳下已踏上了北邙山的土地——今天是那些在洛陽戰爭中逝去的人們下葬的日子。


    “陛下”,李丞相垂暮之年,被委任督察下葬諸般事宜,遠遠地望見青陵皇帝孤身一人前來,起身相迎,躬身行了一禮卻被他單手扶起,“不必多禮。”


    李丞相感覺到有一絲溫暖的真氣順著手掌傳入全身,四肢百骸如沐春風,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就連時常發作的風寒痼疾也略略好了些。他感激地望了聖上一眼,低聲道:“陛下是要看柳妃的墓嗎?請跟臣來。”


    青陵皇帝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跟在步履蹣跚的老者身後,上山的道路崎嶇不平,都是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曲折地通向雲霧深處。葉天然恍惚地望著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青青碧草,忽然覺得,每一顆草,都化作一隻眼睛,定定地望著他,要看到他心底去。“蕭蕭”,他按著心口,千百次無聲地喚出這個名字,愈是靠近陵墓,就愈是緊張,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更怯”吧?


    耳畔,老人忽然沉聲說道:“陛下,到了。”葉天然一震,望著眼前大理石鋪就的台階,門前一左一右兩隻檮杌由黑玉鑄成,散發著幽幽黑光,深吸一口氣,推開門,慢慢走了進去。


    入目的是一方墓室,白玉為頂,黑石鋪地,四角各放一尊玉像,精雕細琢的乃是同一個女子,或低首蹙眉,溫婉清秀,或提筆賦詩,笑靨如花,或執劍當歌,長發飛舞,或卓然而立,淩波若仙。玉像栩栩如生,仿佛隻是那個女子短暫地駐足,製作玉像的工匠生動地把握住女子那一霎那的神韻,將短短的一刻升華為永恒。


    葉天然手指微微顫抖著撫過每一尊雕像,指尖所觸,居然不是冰冷的,能感受到淡淡的溫度,仿佛是她柔軟的皮膚:“你隻是暫時睡過去了吧?”他低低地說道,聲音恍惚,宛如夢囈。每一尊風華絕代的雕像都微微笑著,靜靜地望著他,仿佛已經在這裏等待了他很久。


    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門巷柳蕭蕭。


    那是中原第一美人,柳蕭蕭,也是當朝皇帝生死不渝的戀人。


    葉天然望著墓室中間的水晶棺,水晶棺的周圍是三級漢白玉石階,宛若眾星拱月般將水晶棺圍在中心。在頭頂長明珠的映照下,一片流光溢彩,清光萬千,晶瑩剔透,映照得棺中女子沉睡的麵容隱隱有了神采。


    冰雪為容,秋水為骨,姿態若弱柳扶風,風華如皓月清輝,世間任何華麗的詞藻都不能描繪出她絕世之美的萬分之一。葉天然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甚至忘了呼吸。他慢慢顫抖著伸出手,撫過沉睡的女子如畫的眉目,感受到她長長的睫毛上仍然存在的一點濕潤,此前,心中一直強行抑製的悲傷忽然如潮水般湧上來,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多年來,心中冰與火的煎熬讓他心力交瘁,如此冷靜從容的人,終於伏在棺上失聲痛哭。


    “蕭蕭,我負你!”他喃喃道,俯身在她光潔晶瑩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他忽然想起她和他離別時,她美眸中淚光浮動、泫然欲泣的模樣,想起他去暗香閣,與她談詩論道、琴瑟靜好,想起在風雨交加的秋夜,她提燈守候在屋前等他歸來,想起……想起她在洛陽城頭的縱身一躍,如利刃般狠狠劃破地老天荒的夢境,讓夢醒後的他望著一地斑駁零落,孑然一身奔走在萬丈紅塵。


    “答應我……不要再勉強自己……”她在死前曾如此說,然而,他終究無法答應她這最後一個願望——他將坐在孤高的絕頂,摒棄低處的溫暖,孑然一身,了此餘生。盡管,這並非他所願。


    撕心裂肺的痛楚,不顧一切的愛,絕望,癡情……


    冰涼的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滴在那個女子的眉心,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心愛的人就在身邊,她的唇畔慢慢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恬靜、安詳而從容,宛如他們初見時,她在人潮中望見他,回眸一笑,清澈如水。


    第二日,當在門口苦苦守候一夜,疲憊得幾乎睡過去的李丞相終於等到皇帝出來,驚訝地發現那個人似乎有些不一樣。他神情淡然若水而隱隱有鋒芒,雖有傷悲,卻被深深地掩在眼底,他望著這位素來器重的老臣,微有歉意,歎了口氣:“勞丞相久等了。”他深深地回望了墓室一眼,李丞相永遠也忘不了那樣的眼神,堅定,從容,隱隱有深沉的愛慕卻再沒有一絲留戀。他再不遲疑,轉身離去。


    蕭蕭,我會將你深深地藏在心底,一生一世,我永遠隻會愛你一個人。但如你所願,我會好好活下去,走完自己的人生。


    雲棲,你也一樣,他望著腰側的問情劍,嘴角複又泛起一絲苦笑,眼中依稀有眷戀和決絕。從今以後,那些紅塵是非中,再也沒有什麽,能困住他的心了吧?


    洞庭,君山。


    晚風輕拂臉龐,卷起他和她柔軟的長發,交織如夢。白衣男子牽著紅衣女子的手,望著山間湘妃竹上的斑斑淚痕,驀然間長歎一聲,俯身一拜。


    “喂,我們來這裏幹什麽?”宸湮冰涼的手指緊握住他的手,宛若孩童怯生生地牽住大人的衣角,她望著白衣男子,眉目間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送一樣東西給一位故人。”輝夜低聲道,神色悵然。


    “什麽人?”她微微揚眉,清秀的臉龐仿佛綻開一朵素淨的蓮。這樣的她,少了以往身為女祭司的深沉狠毒,多了些宛如江南小家碧玉的清新天真。輝夜靜靜地望著她,一時間竟有些怔怔出神。


    “喂,輝夜”,想也不想地,少女自然而然地喚出他的名字,見他隻呆呆地盯著自己,心中微微一慌,卻隱隱有絲絲歡欣泛起,她雙頰殷紅,拿手用力在他眼前揮了揮。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輝夜又驚又喜,搖著她的手。


    三軍陣前,趙無塵以她為引,發動了九幽歸罔陣,最終,蘇雲棲雖然救下她,她卻也失憶了。幸好,她心中對他還有朦朧的印象,他便攜著她的手回了南疆,交代清楚諸般事後,便一身輕鬆地準備和她浪跡天涯。


    “沒有啊”,少女茫然地搖搖頭,望著他眼裏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心中一痛,低聲道,“隻是覺得,輝夜這個名字,好生熟悉。”


    “那,你又是怎麽認出我來的?”遲疑半晌,他終於問出了埋藏在心底許久的最大的疑問。


    那天,當孤光教主救下她時,剛剛蘇醒過來的她側著臉望見他,微微猶豫著向他伸出手,眼裏有模糊而迷離的光。他毫不遲疑地握住了那隻曾經以為再也無法企及的手,然而,她看著他,卻脆生生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他如入冰窖,刹那間心如死灰,隻想一死了之。他木然地站在那裏,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與自己毫無關係。一支利箭從悲喉破空射來,幾乎破開他的護身真氣,然而他卻絲毫沒有發覺。“喂,你發什麽呆?”她想也不想,猛地推開他,水袖一振,不避不閃地迎了上去。


    “阿湮”,他如夢初醒,悲吼一聲,踉踉蹌蹌地撥開諸人,抱住跌落在地,渾身是血的女子。她在他懷裏微微動彈著,怔怔地望著他,仿佛仍是在思忖著他到底是誰。他想要說兩句話安慰她,卻覺得喉頭好像哽住了,望著那張曾在夢裏千回百轉的容顏,竟然半句話也說來。周圍人喧馬嘶,刀劍鏗鏘,他神色冷淡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目光飄渺,仿佛穿過的是一片虛無。他隻覺得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仿佛要把他的心凍成冰。


    ——縱然她已不記得他是誰,卻還是不假思索地為他擋了這一箭。彼此之間深深的情感,早已鐫刻在骨子裏,任憑記憶流散,世事變遷,也揮之不去。天底下,哪裏有什麽法術,強得過人心呢?


    “嘻嘻”,出乎意料,懷中的少女卻猛地動了一下,忽然癡癡地笑了起來,她手中握著一杆箭,望著他,“你還是被我騙過啦!”


    他心中猛然一鬆,再也支持不住,連帶著她,轟然跌坐在地上,他鬆開她,卻又有些不解,“那你身上的血呢?”


    “我殺了他。”她指了指身旁死去的士兵,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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