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冰為甲,裁雪為裙,梅花有整個銀裝素裹的冬天。此時,南洞庭的梅花已在寒意料峭中怒放,紅如火焰,白似流雲,星星點點,綴滿了枝頭。


    一枝獨秀的白梅,如同亭亭玉立的少女,冰肌玉骨,清麗脫俗,也像銀雕雪塑,流轉著神聖而晶瑩的無限光華;粉紅色的桃花則千枝萬樹,連綿不斷,好似少女的麵頰,含情脈脈,柔情似水,風吹過,便飄飄悠悠地從枝頭墜落,點染起一地的粉白色。


    江湖裏第一門派沙華樓就坐落在南洞庭山上,漫漫長冬,山上梅影飄飛,大片大片聖潔的雪色掩埋了大地,然而,在這雪色之下,又隱藏著多少權謀,多少鮮血,多少恩怨?


    她怔怔地望著滿山繽紛飄落的梅花,仿佛看到了雪域絕巔大片大片的梅影。然而,旁邊的人卻大煞風景——一雙手伸過來,將她硬生生地拖走,同時一道聲音厲聲嗬斥:“看什麽看!”


    “放開我,你們這幫人,隻會使鬼蜮伎倆!”少女被點了穴道,隻能任由對方擺布,不由得怒喝道,“有本事放開我,叫你們樓主出來,我們單挑!”這沙華樓平時幹得都是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怎麽手段卻這麽陰險毒辣?而那個高高在上的樓主,又有著怎樣一顆變幻莫測的內心呢?她無聲地歎息著,忽然想起了三天前的一幕——


    悠長的青石巷曲折回環,隻容得下兩人並肩而行,此時,小巷中已挨挨擠擠地排滿了人,多是當地的災民——連年征戰,烽火連天,時局動蕩不安,百姓的生產受到波及,也有兩年沒有好收成了,偏偏朝廷為了添置軍需,強征賦稅,無數百姓被逼迫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當真是個民不聊生的亂世。


    靖太祖連輕鴻原本也算得罕見的明君,無奈為時勢所迫,唯有如此行事,無能為力。可百姓卻不明白這些,民怨沸騰,隱隱有要學叛軍揭竿而起的趨勢。舉國上下,唯有湘鄂二省一片安寧,絲毫沒有受到戰火波及——江湖第一門派沙華樓在這裏。


    沙華樓富可敵國,樓中護法幽草是塞外絲綢富商獨女,這幾個月來,更是散盡萬貫家財,每月初一、十五定時發放賑災糧。天下各地的災民聞訊,瘋一般地湧向湘、鄂兩省,數月間,兩省流動人口竟已多出十萬!此時,荊州城主葉傾靖站了出來,開城賑災,隻留下最基本的軍備軍糧,其餘錢財全部折換成糧食外發,兩省的災情暫時得到了緩解。


    “原本以為武林中人,就是整日打打殺殺,盡幹些殺人放火的勾當,沒想到啊,他們中,也有好人!”衣衫襤褸,破破爛爛的災民領了一袋賑災糧,那是十斤米,他一家三口半個月的夥食。他撲通一聲跪在發放救災糧的女子麵前,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濘:“恩人呐,多謝……”話還未說完,他已感覺到一股柔和的力量傳來,綠衣女子衣袖輕拂,將他托起,這就是江湖傳說中的“武功”吧?


    她眉目生動,婉然如畫,溫和一笑,如雨後青草上點點晶瑩的露珠,“老人家,無須多禮,請回吧!”


    “對了,我能否向你打聽一件事?”她語聲柔軟,恍惚碧水上泛起的點點漣漪,手腕一翻,向災民出示了一張畫像,“老人家,您見過這個人嗎?”


    畫像上是個年輕女子,眉目俊俏,長發齊腰,薄唇緊抿,透著說不出的冷意,侵入骨髓,凜凜然不可侵犯。女子頭戴紅冠,冠上鑲嵌著玲瓏剔透的紅晶石,光芒幽幽,她紅衣如火,雖是一幅靜止的畫像,卻仿佛感覺到她衣衫獵獵飛揚,如一團烈火般熊熊燃燒,炙熱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人瞬間遺忘了女子的美麗容顏。


    “老人家可曾見過這個人嗎?”見災民隻是呆呆地盯著手中的畫像,幽草微微蹙眉,淡淡地提醒道。


    “哦,見過,見過。”災民如夢初醒,微覺赧然,忙不迭地回答道,他布滿泥垢的烏黑的手指向小巷的盡頭,“這個女子就在那兒哩,臉色不太好。姑娘……”等他抬起頭來時,隻看到一抹綠影倏地一閃,那個女子卻已不見了蹤影。


    “小蔣,替我瞧著,唉,她向來便是這樣。”藍衣少年皺了皺眉,將手中的賑災糧往屬下手裏一塞,拔足追了上去。


    斜倚著布滿青苔的牆,綠衣女子俯身閃電般的點中那個女子的七處穴道,對方武功並不高,更兼連日奔波乏力,現在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反抗。紅衣女子對她怒目而視,目光銳利如劍,幽草卻隻是淡淡一笑,伸手拂中她的睡穴,然後將她抱起:“睡吧。”


    “你能確定她是南離教女祭司嗎?”她轉頭對疾奔過來的藍衣少年道,她抓住昏迷的人的手,露出一截指環,指環上綴著紫紅冰晶,光澤盈盈,如炙熱的火焰瘋狂燃燒。


    “辟火珠!”少年一眼識得奇珍,聳然動容,“先將她送回去吧,由我負責審問。”他淡淡道。


    寒風迎麵吹來,清冷入骨,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放聲叫道:“蘇雲棲,你敢出來,和我單挑嗎?”聲音略嫌清冷,脆如銀鈴,隨著冷風默默然傳出很遠去,飄進了沙華樓主日常處理樓主事務的地方,洞庭天居。


    “是什麽人這麽吵?”蘇雲棲從案頭堆得約莫有一人高的卷帙中抬起頭來,擱下朱筆,從身前清光萬千的琉璃窗向外看去,微微蹙眉。


    “稟告樓主,是三天前在山腳下抓到的紅衣少女,容貌、言談、法術都酷似南離教女祭司。”仿佛風一般,藍衣護法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案前,低聲稟告。


    “哦”,蘇雲棲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淡淡開口,仿佛隻是隨意提及,“對了,晚晴,這兩日,雪鴻組織有什麽動靜嗎?”


    晚晴從山形筆架上取下墨筆,在攤開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字,字跡飄逸瀟灑,筆走龍蛇。沙華樓主望著這一行字,麵色漸漸凝重,目光灼灼地望著藍衣護法:“此話當真?”


    “應有八成可信。”晚晴神色竟是少有的嚴肅。


    晚晴在沙華樓四大護法中位居末席,是負責收集信息的一個,掌管著天下武林信息樞紐聽風閣。江湖傳聞,晚晴是個博聞強記的少年,麵相文弱,擅長暗器,對江湖裏的風雲變幻,就像是對掌心的紋路一樣盡在掌握。


    江湖裏,有九成九的信息要自他和幾位下屬手中過一遍,再篩選出重要的匯報給沙華樓主。因此,晚晴所匯報的盡管驚世駭俗,卻仍有九成九可信。


    “讓朝露夕雪聯劍調查吧。”良久,蘇雲棲淡淡地拋下一句,蒼白的嘴角似有一絲笑意飛快地劃過,“雖然他們不過隻是兩個人,天底下,有誰可以擋住他們兩個人?”


    晚晴震驚地抬起頭來,卻隻望見沙華樓主漆黑的眼眸,宛如繁星點綴的星空,月光下深潭,深不見底,幽深莫測。他俊臉上總是掛著清淺的笑意,仿佛談笑間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生死,他說話的語氣永遠是淡淡而漠然的,宛如命令,讓人不得不聽從——天底下,有誰可以質疑沙華樓主?


    晚晴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點頭道:“遵命。”


    “叫二樓主來吧。”蘇雲棲蹙著眉沉思,良久,淡淡地吩咐道,“還有,三個時辰以後,我要見女祭司一麵,屆時不可有人跟隨,就在湖邊的玄亭吧。”


    晚晴輕聲應道:“屬下知道了。”話音未落,他便如影子一般,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少年紅衣如火,迎著長風獵獵飛揚,神色卻暗沉而陰鬱,仿佛一株棲身在幽寂之處的野草,終年得不到陽光的滋潤,雖然年輕卻充滿了死寂。誰會知道,沙華樓冷漠的二樓主,也曾輕狂,少年心性?他一直快意恩仇,率性而為,直到他遇見了沙華樓主折服於他的劍下,終於望著曾經斑斕的夢想逐漸褪色,曾經熱血的青春逐漸遠去,一切的往事,都在日日的血腥廝殺中破滅。


    ——一將功成萬骨枯。一統江湖,萬丈榮耀的背後是累累屍骨的堆積。


    路無錚靜立在窗外,眼神複雜地望著自己的上司,麵前的這個人,給了他無上的地位與榮耀,那是每一個奔波在江湖裏的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這一切,他又付出了怎樣慘重的代價?如今站在孤絕的高處,雖然還未到頂峰,他心中卻已倦了,那個峰頂上孤家寡人的武林盟主,又會默默承受怎樣難以想象的清冷與孤寂?


    他忽然記起,那一日加入沙華樓時,蘇雲棲望著他歎息著所說的話:“我們這樣的人啊,從出生起,就走上了一座高高的祭壇,與世隔絕,渺無人煙,獻出的,是自己一生的幸福,換來的,是絕世武功和萬人俯首稱臣的地位。”


    ——可是,樓主,你沒有告訴我,站在祭壇上的人永遠都是寂寞的。他們在高處,就注定要忍受頂峰孤絕的寒冷,摒棄低處微不足道的溫暖。


    遲疑半晌,他終於輕輕敲門:“樓主,是我。”待得裏麵人允許後,方才慢慢走了進去。


    “無錚,你瞧瞧這個。”蘇雲棲將攤開在桌上的紙箋倒頭推到他麵前,提筆蘸墨,將地圖上的幾個點都重重地勾勒出來,連結成圖案,“這像什麽?”


    路無錚端詳著紙箋,沉思不語,良久,才沉吟道:“前年七月,叛軍打著“反靖複岱,替天行道”的旗號,起兵太原。這股叛軍約莫有二十萬人,其中不乏北國各大門派的精銳,這樣一支精銳部隊出師以來,勢如破竹,攻克大大小小整整八十座城池,甚至一度逼近國都長安,整個靖朝岌岌可危。靖軍兵敗如山倒,前線將士陣亡潰退的消息不斷傳來,太祖雖為一代明君,仍是焦頭爛額,束手無策。直到靖軍戰神葉天然將軍回來,率精銳士兵絕地反攻,奔涉千裏,奇兵突襲叛軍老巢太原,叛軍不得已回兵以自保,葉將軍趁機揮師北上,所到之地,百姓出城十裏列隊迎接,瓜州、臨安兩城,更是百姓中有異人盜來兵符,打開城門放葉將軍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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