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纖纖玉指點向他身後的隱於夜幕中的南洞庭,神色平和中隱隱有著痛惜,她輕啟朱唇,緩緩開口,“你素來不愛理會這些凡塵俗事,如今做這沙華樓主,真是委屈你了。”她低下頭來,輕聲歎息著,“十年了……”


    “十年……”蘇雲棲喃喃道,沉寂的目光卻變得雪亮,十年了,隱逸淡泊的瀟冥成了孤高倦怠的沙華樓主,飛揚瀟灑的瀟靖成了深沉冷漠、甚至有些貪戀權勢的三樓主,而她呢?她的內心又會出現怎樣的變化?


    三年前,沙華樓三樓主原夢尋犯上作亂,被沙華樓主手刃,從此,天下歸心,莫有敢不服者。


    他永遠也忘不了,他將青鋒劍刺入師兄心口的時候,那一瞬,他心中的痛苦和悔恨幾乎要把他吞噬,怎麽會這樣呢?他們本是居住在世外桃源的師兄弟,怎麽會兄弟鬩牆、反目成仇、乃至生死相向呢?


    “樓主,這就是江湖傳聞中能殺人於無形的快劍原夢尋。”二樓主路無錚掀開簾子,淡淡道,他的眼睛是一種奇異的深碧色,宛若君山上雨後的湘妃竹,沉寂而深鬱。


    側耳傾聽來人的腳步聲,便知對方功力匪淺,加入樓中可成為一大助力,“且讓他進來吧。”蘇雲棲淡然道。他翻動著案上的一疊資料,入目的一行字跡赫然是:“誅殺當朝太尉並家眷共三十六人於太尉府邸……”


    “好是好,不過太狠了些。”沙華樓主微微蹙眉,一聲歎息輕輕飄落。


    “樓主,倘若手段仁慈,那便隻能做婦人之仁的懦夫,唯有手段狠毒,方能生存下來,攀登到武林的頂峰。”簾外,等候入內的原夢尋反駁道,神情傲然。


    “進來吧。”沉默良久,沙華樓主終於淡淡道。


    黑衣少年唇畔笑意稍縱即逝,終於來到了武林中最神聖而至尊的地方,沙華樓。他掀開簾子,悄無聲息地彎腰一拜:“久仰沙華樓主的大名。”


    他抬起頭來,想要看看近些年江湖中聲名赫赫的沙華樓主究竟長什麽模樣,望著未來的上司,他卻忽然怔在了那裏,隻一瞬,便悄然移開目光。


    坐在文案前俯首批閱卷折的沙華樓主微微抬頭,望著他,手中的朱筆忽然一頓,他眼神中閃過幽深莫測的光芒,無法猜透他內心所想。他淡淡道:“‘快劍’果然是名不虛傳。”


    黑衣少年心中泛起莫名的苦澀和不知名的情緒,有一種,是急切想要超過麵前那人的野心和渴望。他不假思索地單膝跪地,雙手按住額前,朗聲發誓:“我原夢尋願意加入沙華樓,以供差遣,百死而莫辭。”


    他慢慢抬起頭來,望著曾經的師弟,兩道眸光隻輕輕一觸又悄然分開。曾經親密無間的師兄弟,重逢時中間已橫亙著時光的鴻溝。


    雖然長久的江湖曆練已讓他們都有了足夠的定力,足可穩穩地控製住自己的情緒,然而,看著跪在地上熟悉的人陌生的神情,聽到他的新名字,一絲苦笑還是忍不住攀上了沙華樓主的嘴角——原夢尋,過往幻滅無痕,唯夢中可尋。


    “那便做三樓主吧!”迎著一屋子人驚詫的目光,他淡淡道。下屬們麵麵相覷,樓中三樓主的位置已經空缺了三年有餘,今日竟憑空落在一個師承神秘、身份不明的“外人”身上,他們心中絕難平衡。何況,快劍原夢尋雖在江湖裏名聲顯赫,卻從未在樓中子弟麵前顯過真本領,眾人皆難以信服。


    但,從沒有人敢當麵質疑沙華樓主,大多數人卻將目光投向了四大護法和二樓主,那是和樓主走得最近的人,或許可以勸說他改變這個決定。


    散場後,樓中掌管信息的護法晚晴攔住他的去路,少年桀驁不馴的眉眼間寫滿了詫異,譏誚:“樓主,據可靠消息,原夢尋曾在十六歲那年與淵海閣主相識,也曾與聽瀾首領並肩作戰。”他霍然抬頭,顧不得麵前的人是自己的上司,冷冷地勸誡:“樓主,你居然用這麽危險的人做為左右手?他必有反意,我斷言,他三年內必反!”


    蘇雲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覺得我還能控製他。”他的眼神卻微微一凝,十六歲,不正是那場劫難之後,他埋葬了父親,離開藥王穀的年紀嗎?


    他恍然間有些失神,直到耳畔女子的聲音清淩淩地傳來:“雲棲,他野心巨大,絕不甘久居於人下,你切不可信任他。”


    沙華樓主微微一怔:“薇兒,他才華橫溢,況且,我認為我有足夠的能力可以降服他。”然而,有個更重要的原因他卻沒有說,因為原夢尋,就是曾經的“瀟靖”。


    從原夢尋進入沙華樓的第一天起,他就在培植親信,安插黨羽,密謀篡權,樓中不斷有人向他匯報三樓主越來越逾矩的動向,他仍是一笑了之——


    因為“瀟靖”的緣故,他從來沒有真正看清原夢尋,或者說,看清了,隻是心中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不願意真的看到兄弟鬩牆的那一天。


    然而,那一天終於到來了,趁著朝露、夕雪兩位護法外出未歸,早有準備的叛黨與沙華樓眾弟子兵戈相向,勢均力敵,然而,路無錚、幽草和晚晴卻被困在陣中,不得脫身。或許,這是上天的意思,要這對師兄弟做個了斷,最後活著的人,才是最強者。


    “好一招‘青冥長天’啊!”原夢尋望著洞穿自己心口的劍刃,回眸望了一眼曾經無比疼愛的師弟,目光中忽然有清澈明淨的笑意,不帶有半分雜質,一如當初無憂無慮地居住在明月穀,沒有涉入紅塵的名利紛擾,他淡淡開口,聲音悠遠而飄渺:“你還記得師傅的預言嗎?今日果然應驗了。”


    “你知道?”蘇雲棲臉色慘白,猛然一震,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原來你早就知道!那你當初,為何……”


    原夢尋豎起手掌,截住了他接下來的話:“師傅能看到天命,卻無法也無力改變,所以他會為救你而死,而我,看不到天命,更不相信天命,所以我也會去救你。”


    蘇雲棲雙眸緊閉,慘然一笑,叫出了這個遺忘了許久的稱呼:“師兄……”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喟然長歎,神情落寞蕭索,隱隱有洞悉一切的悲哀。蘇雲棲望著,忽然心頭一跳,覺得他的眼神與曾經父親望著他的竟有幾分熟悉。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失聲道:“你要做什麽!”


    “你該知道的!”原夢尋驀然間長笑一聲,屈指彈在劍刃上,空空,劍刃猛地震顫,淩厲的劍鋒斬下他的頭顱,旋起漫天飛血,高高地濺了出去,唯有那一句話還回蕩在半空中:“蒼天有負,非我之過!”


    ——這是月帝門下的秘術,在功力全失的情況下,毀損筋脈發動最後一擊,或自殺,或殺敵。蘇雲棲按著額頭,提劍而立,望著地上咕嚕嚕滾落的頭顱和那猶自睜開的雙眸,驀然間隻覺得心中悲涼如死。


    首惡已誅,餘部皆不成氣候,不出一日,便已平定。這場叛亂背後隱隱有第二門派淵海閣和執掌黑道牛耳的聽瀾組織的影子,卻仍然是在一夕土崩瓦解。


    從此以後,“蘇雲棲”這三個字,成了武林中眾口相傳的神話——從來沒有人能夠扳倒沙華樓主,從來不行。


    蘇雲棲靜立在月光下,望著對麵清麗出塵的白衣女子,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仿佛橫亙著滄海,那是他與她之間生生錯過的數年光陰,終究誤了一生。他的眼神悲哀而深沉,宛如一潭冰冷的深泉:“我親手殺了他……”


    寧汐一震,卻沒有問“他”是誰,隻是定定地望著他:“能告訴我,自我離開後的那一日起,穀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被她一言勾起心中萬丈狂瀾,蘇雲棲肩頭微微顫動,顯然心緒翻湧,難以平靜:“我父親為了助我逆天改命,兵解飛升,我與他埋葬了父親的骨灰後,就離開明月穀,聯劍闖蕩江湖。”


    “後來,聽瀾組織不知從何種渠道得到消息,我遭到他們天羅地網般的追殺,他們首領蕭葉親自出馬將我抓了過去,威逼他交出父親留下的法術秘笈。”蘇雲棲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眸光悠遠而深邃,如同頭頂上望不到底的星空:“父親根本沒有留下什麽秘笈,他便一人一劍去了聽瀾,將我換了回來,他卻留在那裏做人質……後來,直到他加入沙華樓,在這以前,我從沒有聽過他的任何消息。”


    “我不該離開的。”寧汐幽幽一歎,“想來,師傅那時已有打算,所以才胡亂找個理由將我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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