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無事,也不覺得困倦,別了小白之後便在這山中轉悠。


    如今已經沒有了危險,小白也說過不會再一直繞著他邊上保護。


    隻是身邊少了一個人,總覺得有些寂寞。


    山道崎嶇,在不經意間,卻是已經來到一處較為偏遠的山頭。


    此處是過去修煉經常會走過的山徑,四年多的光景中也隻是來過這裏數次。


    原本心裏還覺得在山上修煉會比較快一些,但如今看來,反倒是上下山耗費更多的心力。


    繼續往前走,小徑開始出現岔道。


    這種岔道在小徑上很普遍,往往一端岔道口會寫著禁地,擅入者死等言語。


    過去也未曾真正進去看。


    隻是今天夜裏,方士卻有種進去看一眼的衝動。


    因為前些日子裏小白與他說過的那些話語。


    “七星冥蝶……有趣,若當真如此的話……要不要進去看看?”他在糾結著,一旦進去便是生死無論,方士也不知道裏麵會有什麽危險,可就這樣放棄了好不容易生出來的探求之心,以後或許也就再沒有膽量和機會進去窺視。


    “到底該不該……”


    “但書中若是記載沒錯的話……”


    臉上的糾結之色淹沒在夜色中,腳步卻是未停。


    剛要踏入這其中一條岔道,卻又猛地轉頭看向來時山道,心中一緊。


    他聽見了腳步聲。


    是有人來了。


    如今長桓山恢複了往日名聲,自然外門弟子也再次多了起來。


    而且因為老道士的降妖手段,讓他名聲大噪。


    來長桓觀拜師的人越來越多,看這人數,或許過不了幾日變能夠恢複原來的繁茂樣子。


    至於說小鎮的損失,自然就有那些商人士紳來承擔,他們想要在這長桓山下繼續生活下去,少不得付出一些什麽。


    但現在可是夜裏,山上理應不會有什麽人,更不會有人來這裏,若說什麽人能夠來此,除了他以外似乎也隻有兩人,小白向來來無影去無蹤,絕不會刻意發出這般讓人察覺到的聲音,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


    但為何他會來此?


    方士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便收斂了身形,控製好自己的呼吸,潛藏在遠處。


    他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有所察覺,隻能寄希望於自己現在藏的好。


    卻是聽著腳步聲以外,還有一陣莫名覺得心中發寒的自語聲。


    隨著那人臨近,說話的聲音自然也聽得清楚。


    今夜無月,唯一能夠用來辨別出四周樣貌的就隻有一雙眼睛。


    還有自己的直覺。


    “……死了,王海富死了,周天全也死了,還有……”


    “……活著的不多了,接下來還會有誰……”


    朦朦朧朧地看見一道身影出現在山道中,對方並沒有發現方士的存在,直接轉角便沒入其中一條岔道。


    那岔道口還立著一塊生死無論的牌子。


    對方就這麽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方士心頭一緊,覺得事有蹊蹺。


    他本想馬上跟過去,卻又擔心一路上會被對方察覺,恐有性命之憂。


    便隻好等那人完全沒入山徑深處,又過去許久,方才跟了上去。


    此處究竟有什麽,方士還是非常在意。


    深入其中,卻是覺得前方道路越來越陡峭。


    若非現在方士能稍稍對地麵上的情況有所感應,怕是早就不知道摔多少次了。


    邊上雜草也多,甚至覺得自己的衣衫都要被歪長著的樹枝給勾去。


    好在最終是見到了遠處的場景。


    不必走得太近,因為前方已經有光源。


    小徑盡處,燃著紅色燭火,將一小片地方點亮。


    他看見那個人跪在一座墓碑前,依稀聽見口中說的話語。


    在他的身周,偶爾有暗淡的黑色流光閃爍。


    似乎是火焰。


    方士的心,漸漸變得冰涼。


    “果然……是這樣嗎。”


    ……


    長桓山上的人終究是多了起來。


    原本離開的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現在也重新出現在方士麵前。


    未過多時,穆刑也再次尋到了他。


    甚至又給了他一些寶鈔。


    “師兄你是不知道,學了你教的法子以後,這次回家我是苦練了數年,如今甚至覺得隨時可以成仙啦!”穆刑說罷,卻是揮舞著自己的拳頭,同時得意地朝著方士挑了挑眉頭,“話說回來師兄,這幾年過去你相貌還真的沒變多少啊,瞧瞧師弟我這頭發,還有這臉上……怎的就老得那麽快呢。”


    “師弟如今隻是凡人,凡人一生也不過是這百年光景。”


    方士隻是輕笑著,不曾做更多言語。


    對方敢再次來這裏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同時也感慨對方的毅力。


    那一身的健壯,對方是真的在這幾年時間裏練了許久。


    隻是……他還是說錯了。


    不論修煉多久,終究還是成不了仙的。


    “說起來,日後師弟成仙想要做些什麽?”


    “還能做什麽,當然是賺錢啊!”穆刑並未做太多猶豫,直接說了出來,“師兄你是不了解我家裏邊,那可是做大生意的,若是我能成仙,學了真本事……自然是要將家裏的事業拓展到最大啊,說不定到時候能成為朝堂上的大紅人,隻要有錢,什麽都能買來不是!”


    “原來如此。”


    方士微微頷首。


    他明白對方在說些什麽,同時也有些理解老道士當初的那番安排。


    但穆刑的話卻還未說完。


    “甚至到時候……連我也能在那龍椅上坐坐,嘿嘿。”


    “國之重器,可不是尋常人能坐的上去的。”方士搖頭,順著他的話接著說道,“需要治國,不僅僅是單坐在那位置上。”


    “師兄你這話我可不愛聽啊。”穆刑卻是有些拉下臉,語氣也變得有些不屑,“治國什麽的不過是小事,丟給手下群臣便好,若不然要那些人作甚?一國之主嘛,就是應該行人間之樂,享受那種感覺……說來師兄有沒有想過做一國之君?”


    “若是師兄想做君主,可一定要等師弟我好生享受了一遍才行!”


    正說著,對方臉上忽地露出警惕之色。


    方士聞言,卻不禁笑出了聲。


    “師弟若是想做一國之君,盡管去做便是,我還是不摻和了。”


    “那師兄修煉又是為了什麽?”


    “這個嘛……”


    方士臉上的笑意不減,卻是微微沉吟片刻。


    隨即抬頭,看著穆刑認真地說道。


    “這天地間風光無限,書中得知尚且淺薄,不若親自走上一遭……畢生願望,不過是如此而已。”


    “師兄你這是什麽願望,成仙了簡直就是浪費!”穆刑卻有些氣惱地甩了甩袖子,又揮拳打在一旁的樹幹上麵,“成仙隻是為了看風景?若是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麽是花錢看不了的風景,還真想與師兄換換身份……”


    “師弟且修煉便是。”


    方士隻是笑著搖頭。


    他沒有多做解釋。


    修煉成仙之後,便能做幾乎一切凡人想做的事情。


    因為有了超乎常人的力量。


    穆刑會對那種力量產生向往,這是理所當然的。


    但真正的修道者,卻是要恪守本心,抵禦那些欲望的侵蝕。


    從心所欲,是為天道之和,而隨心所欲,卻隻是墮入魔道,落了下乘。


    “師兄,等我做了陳國的國君,定然忘不了你的好,為你建一尊石像,就是不給那老道士一點好處!”


    “到時候再說罷,以後的事情……誰又說的清呢。”


    “對了師兄,我還得給你一些禮物意思一下。”


    “師弟這是何意?”


    “聽聞師兄將那妖獸斬殺……”


    “不是我,是師尊做的。”方士搖頭。


    但穆刑卻仍舊是一副執拗的樣子。


    正說著,又從懷中拿出幾張寶鈔塞給方士。


    “就算是老道士又如何,便宜了師兄也不能便宜了他,師兄將那妖獸斬殺,這便是工錢!我們行商的就是得誠信!”


    一時間方士卻有些愣住了。


    眼前這穆刑變化太大,真不知道在以前那幾年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


    “師弟你這是……”


    “師兄莫要再說,師弟去修煉了!”


    言罷,卻是轉身朝著樹林深處走去。


    讓方士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但心裏有些好奇,還是悄然跟上去。


    便見穆刑正揮舞著拳法,嘴裏還念念有詞。


    “到時候看那老道士怎麽辦!”


    “你們鬧矛盾,我隻拿好處……”


    “兩個死鬼分贓不均,嘿嘿……”


    果然還是原來的那個他!


    方士心裏不禁有些無奈。


    但還是心安理得地將寶鈔塞進懷中。


    ……


    時間不過幾度春秋。


    待重頭算起,卻是已經過去十載。


    每個人都很安靜。


    知曉詳細情況的人未曾有太多動作,隻是平靜地迎來這一天。


    這一天,長桓觀山門罕見地魅妖見到一個人。


    因為下邊的轎夫早就被吩咐了,今天無論如何也不會帶任何人上山。


    同時也在山下發出了告示。


    不準任何人上山。


    若有違者,便是得罪了山上的觀主。


    老道士一襲月白色長袍,凜然站在風中。


    那樣子顯得霎時出塵,宛若真的是一位謫仙人。


    素裙少女站在遠處,沉默不語。


    隻是臉上還帶著笑。


    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


    而老道士的麵前,卻是恭敬地跪坐著一人。


    穿著褐色布衫,一副常人打扮。


    正是方士。


    “塵仙,算來今日為止……已有十年了罷。”


    “正是十年。”


    “十年之前的今天,本座收你為我長桓觀弟子,約定在山上修煉了十年……隻是不知這十年裏,塵仙吾徒,你又究竟學到了幾分本事?”老道士眼中流露出精芒,渾身徒然迸發出一股磅礴的氣勢,“不知可否給本座瞧瞧。”


    “還請師尊賜教。”


    方士拱手,從地上起身。


    他掌心閃爍著雷光,少傾便化作一道變幻的符籙模樣。


    “天雷符籙。”


    又手一揮,掌心符籙騰空而起,於天際散開……化作一小片模糊的星辰,其中一點金光迅速落下,卻是一把金色長劍。


    隻是這長劍還未曾落下數息,自然而然地盡數潰散瓦解。


    天空中的星辰景象也消失無蹤。


    方士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但還是繼續說道。


    “點星訣。”


    而後又手一揮,一塊巨大的山石徒然出現在身側。


    那塊山石看著眼熟,正是經常坐在上麵修煉的那塊。


    隨即方士再次拱手。


    “袖裏乾坤術。”


    “很好,雖然有些不精……不過十年裏能做到這些,已然不錯了。”


    老道士卻是微微頷首,閉上了眼睛。


    兩人之間沉默許久,卻又聽老道士的聲音繼續。


    “本座慶幸有過你這麽個徒兒,這種感覺很不錯。”


    “……師尊這也是凡塵感悟中的一部分?”


    “自然。”老道士頷首,“因為本座想試試看教徒弟的感覺,所以便收了你做徒弟。”


    但是根本沒有真正教授任何東西。


    方士心中不免有些無奈,但又不好多說什麽。


    “今日下山之後,你與我之間的因果也就盡了,緣分也斷了……日後你不再是塵仙,本座也不是你的師尊……本座不知你究竟如何看待本座,也無需知道,隻是這天下盡皆如此,分分合合……不若自始至終都是孑然一身的好。”


    “師尊?”


    “下山去罷,已經沒什麽好交代你的了。”


    老道士沒有多作挽留。


    方士心裏略微有些糾結。


    在見到老道士轉身要離開後,卻是徒然又叫住了對方。


    “師尊稍待,弟子還有話想問。”


    “何事?”


    “這些年來未見守陽師兄,他是……”


    “哦,守陽啊……守陽已經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了。”


    老道士說到這裏,話語中卻是有些冰冷。


    未曾回身。


    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


    “弟子還記得一個叫司空魚的外門弟子……”


    “也死了。”


    “這卻是為何……”


    “天色已晚,還請小道友早些離開罷。”


    眼看著老道士要走。


    方士眼中有些茫然,隔了片刻又忽地一聲疾呼。


    “不知滄海——”


    老道士的身軀似乎微微頓了頓。


    但最終還是沒有任何應答,徑自離開了。


    方士沒有將話完全說出口。


    因為在說出口的瞬間,便被一人用手捂住了嘴。


    “方兄這就說錯話了。”一旁小白臉上笑容不減,已然走到了方士身側,“那可不是能隨便問出來的而今已經沒我們什麽事了。”


    “……小白道友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難不成還打得過他?這世上也不是那麽多盡善盡美的事情。”


    說到這裏,兩人的臉上盡皆露出了笑容。


    先後順著山上的石階走下去。


    “說來方兄接下來想去哪裏?”


    “去上京!”方士目光堅定。


    “去那裏作甚?”


    “再不去的話,估計到了那裏就沒有幾個認識的人了吧。”


    “陳國帝都嘛……當年我也去過,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當年的模樣。”


    “去了就知道了。”


    風吹得正緊。


    將兩人的身影輕輕地掃落。


    據說長桓山上的塵仙道長外出遊曆,久而久之也終是沒了消息。


    ……


    老人跪在墓前。


    掌心托著一塊銅鏡。


    上麵映照著他的臉龐。


    “終於……都死了。”


    “但我舍不得你。”


    “為何一定要斬了你呢?你我本就是一體的。”


    “前人的詛咒,為何一定要讓我們來承擔?”


    “萬物負陰而抱陽,天地大道本就是如此,你說是嗎?”


    依稀的耳語。


    依稀的渾濁聲音。


    在老道士的身上燃起黑色火焰,卻沒有傷及他穿的衣衫。


    老道士表情慈祥,但鏡中人的臉,卻顯得猙獰。


    在他跪著的前方墓碑上,赫然篆刻著三字——滄海月。


    (七劍淩霄長桓·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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