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業堂主隻是笑而不語。


    不論方士說了什麽,都未曾有絲毫動搖。


    她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方士的手落在黑色石板上,其上開始流轉著暗紅色的光。


    那些光烙印於兩人之間,化作一段段血色文字。


    這些是記載了與石板接觸之人整整三生的因果。


    隻是因為將三生因果盡數顯現出來需要消耗極大精力,並且時間也需要很多。


    以及一旦如此做了,展現因果之人必定會再度擁有前世的記憶。


    雖說入了輪回便會將那些記憶盡數忘卻,但終歸是對魂靈的某種傷害。


    三次人生,三次生死。


    龐雜的信息一旦被回想,會讓人癲狂,甚至是直接承受不住,直接魂飛魄散。


    如方士那般對自身罪業的判罰有所懷疑的不在少數,作為天業堂主自然也是盡數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動用了三生石,隻是最終卻無一遂了他們的心願。


    就算當真是給了片麵的判罰,經曆三生記憶之後,也多半是癡傻了。


    天業堂主才不會去管麵前有多少的魂靈因為這三生石就此廢掉。


    她隻是完成自己的職責。


    方士願承擔這種後果,那便這般做了。


    盡管他直到手放在三生石上的那一刻都不曾知曉自己會承擔多大的負擔。


    “終究是可憐人,不過如此執著於自己的因果也是無用,畢竟都是生前之事,大不了在冥界多生一些勞役,反正轉世之後也不會記起此處發生之事,又是何必……”她不禁感慨,雖說這般話語也不知是說了多少遍,但每次見到如方士這般倔強之人,那種無奈的感覺卻從未習慣。


    唯獨身後的一名陰兵拱手行禮。


    便徑自說道。


    “堂主已經給了這小鬼機會,是他自己不珍惜。”


    “哼……也罷,待他承受不住了便丟進忘川,這三生石待會兒還有小鬼要用。”


    正說著,這天業堂主卻是看著麵前的血色符文,輕噫一聲。


    她垂下的雙手微微顫抖,情緒有片刻的波動。


    “為什麽會這樣?”眉頭微皺,便自語著,“怎的——隻有一生因果!”


    “或許是這三生石用久了,堂主若是現在急用,屬下去祭城問七冥主再要一塊。”身後又兵士拱手提議。


    隻是天業堂主搖了搖頭。


    冷冷地說道。


    “七冥主如今正在閉關,也不好打攪……罷了,這三生石就這樣用著,反正不論如何,這小鬼都……”


    “等等,我倒是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天業堂主嘴角微微上揚,“果然還是得用三生石,若非此物還真難將所有因果盡數顯示,有趣……果真是有趣。”


    ……


    “某人生平修煉未歇,斬妖三千有餘,於凡人者,仙耶,於妖靈者,魔耶。”


    再也聽不見那天業堂主的聲音。


    手觸碰到石板的瞬間,便是一陣失神。


    腦海中開始多出一些陌生的記憶。


    起初來得很慢,模糊地記著一個孩子的生平,從出生一直到長大。


    不論是再微小的記憶,都清晰地落在記憶裏。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記憶卻是越來越駁雜,出現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直至最後——


    一聲淒厲的長嘯震顫著他的內心。


    在記憶裏,某個人正立身雲端,四周黑氣彌漫,隱約可見猙獰的巨大身影。


    “這個局早已為某人設好,某人也自知必死……而今三災未渡,尚是凡人身,卻得見諸位翹楚,當真是榮幸之至,隻是不知某人死前可否有緣一見,那個將某人推進此局之人?”


    “此處冰瑩草便是那位栽種,得知你需要此物修煉,自然是順手將你斬殺此處。”黑雲中傳出一道張狂的聲音,隻是那道聲音裏卻帶著悲愴和憤怒,“你早已失道,就怪我等未曾察覺,近百年來讓你修煉到如此地步,當真是瞎了眼!”


    “失道?”佇立雲端的那道身影卻是輕笑,隻是笑了片刻,忽地變得癲狂,“何謂道,某人若是失道——爾等怕是連何謂道都不曾知曉,若是想除掉某人盡管來,為了這天下蒼生的性命,某人定要斬殺這世間一切妖邪,這世間是凡人的世間,沒有你們這些妖物的容身之處!”


    “可憐你為了心中的道,早已走錯了路——今日斬你,以正凡間秩序!”


    又是一聲咆哮。


    便見黑霧某處徒然一道寒芒射出。


    正指著那雲端之人背後。


    隻是那道寒芒未曾觸及對方,卻是被一道劍芒硬生生地截斷。


    寒芒顯現原形,卻是一把短刃。


    此人冷笑。


    “沒有信心殺了某人,卻要暗地裏動手不成?”


    “大家一起上,殺了他——從此凡間人妖兩不相犯!”


    “道友助我!”


    他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


    卻見黑雲中已經有一道身影朝著他撲來。


    而這並不是結束,接著那道黑影,又有第二道影子,第三道……他們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磅礴氣息之下,天穹之上異色法術不斷。


    雲端身影一直在笑。


    他揮舞著手中的劍,就算身上被刺中的傷口,臉上的笑容依舊不減。


    隱約透出的癲狂之意越來越甚。


    直到某一刻,一把長劍從背後貫穿了他的胸口。


    便聽耳邊有一人呢喃著。


    “道友還真是可憐人。”


    “是……誰?背後偷襲,算什麽……”


    “就算是身死,道友都未曾留下什麽,可憐啊……待道友身死,想必這凡間會變得比過去好很多吧?”


    那人手中的劍朝後翻轉刺去,卻遲遲未能下手。


    因為在他轉頭的瞬間,分明見到與他動手的不是妖物。


    是修道者。


    與他一樣。


    “助妖為虐……”


    “如今妖族出世,這世間已經沒有你們這一脈的容身之處,今日是你,日後你的師兄弟我們也會一並與之清算,安心地去罷!”


    那修道者臉上盡顯猙獰之色。


    隨後記憶中的畫麵便停滯在那一刻。


    ……


    渾身的疼痛,以及陌生記憶的侵蝕讓方士頭痛欲裂。


    在記憶中那道身影死去的瞬間,仿佛自己也經曆了一場生死。


    與那時候不知不覺便沒了性命不同,這一次卻是切身地感受到了。


    那種逐漸失去對自己身體掌控的絕望,以及意識漸漸地變得模糊,卻因為被劍穿透了胸口而不得不保持清醒的那份無奈。


    讓他額頭冒汗,直到後似乎是跌入了一座深淵,不斷地下墜。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茫然地看著前麵站著的紅裙女子。


    “前世是修道者?怪不得你隻有一生的記憶。”對方輕語,卻有些驚訝地感歎一聲,“沒想到汝未曾失去神智,也未曾癲狂……不過現在的汝又是何人,那個修道者還是……”


    “我是誰?”


    “記得自己的名字嗎?”對方反問。


    “或許……是叫方士?”他輕聲呢喃。


    天業堂主頷首。


    “你便是方士。”


    “方才所見……是在下前世記憶?”方士依舊有些茫然,低聲呢喃著,“死的那個人是我?”


    他還未從那個被一劍穿透了了胸口的死法中回過神來。


    胸口隱隱作痛,雖說已經是鬼身,但依舊有種正徘徊於生死邊緣的錯覺。


    那個人是自己?


    但自己又是誰?


    記憶裏的人甚至連名字都不曾知曉。


    但如今卻已經對自己的名字產生了些許陌生的感覺。


    便見天業堂主頷首。


    “死的人是你,也不是。”她解釋著,“三生石喚醒前世記憶,自然是有些風險,而今你陰差陽錯地未曾失去自己的意識,也未曾被前世記憶擾亂心神,倒也難能可貴……不過汝不必擔心,過了忘川水,入了輪回便會將一切忘記。”


    “隻是未曾想到在下也會有那般記憶。”


    方士不禁苦笑。


    “還是有些沒有回過神來。”


    雖說是前世,但現在想來依舊有種陌生的違和感。


    那個死去的人是不是他。


    雖說在短時間裏經曆了他的一生,但對此依舊有種恍然夢中的感覺。


    發自內心地抵觸著記憶裏的另外一段人生。


    “三生石上的記載,當年汝前世斬斷了一切與凡間的因果,所以如今汝隻有他那一世的記憶,所以三生石實際上並沒有什麽損壞。”後半句是對身後的陰兵所說,天業堂主在說話的時候還下意識地向後一瞥,“前世汝殺孽太重,責罰今生三十命終,便是如此而已。”


    “原來如此……”


    這便是自己如此命短的緣由。


    而今再問能否接受這個解釋已經太遲,就算對於前世的自己厭惡,如今也已經得到了結果。


    已經身死,此處是冥界。


    “這一生汝罪業雖重,但也並非沒有功績,行醫救人,或持劍殺人……如今也互相抵過,也應當不必再有什麽懲罰才是,不過終究煞氣太重,來生應當會比常人命短一些。”


    “那在下是否可以轉世?”方士心中一陣喜悅。


    既然說了功過相抵,那也不需要再經曆什麽災劫。


    至於比常人命短一說,自然也全然不會放在心上。


    他的願望是如普通人那般活過一世,至於來生的自己會不會因為如今的決定而後悔,他才不會去管那麽多。


    隻是才過片刻,那天業堂主卻是話鋒一轉。


    “……三生石上所示,汝這一世姓方?”


    “正是。”方士拱手便回應。


    雖不知其為何問這問題,但還是說了出來。


    “方熊是你何人?”


    冷不丁地問出這一句,方士心裏頓時生出警兆。


    為何麵前的天業堂主會知曉這個名字?


    自己又該如何回答?


    心裏正想著這般問題,卻聽對方話語不斷。


    “不必說也知曉,這方熊與你乃父子。”


    “……大人認得家父?”


    “哼,自然是認得……既然汝乃那方兄之子,便在此處繼續呆著罷。”


    “大……大人你這是何意?”


    “老老實實在此處呆著。”天業堂主將黑色石板收走,卻是折身便要離開。


    方士剛要起身,卻是一股巨力驀地落在他身上。


    讓他動彈不得。


    眼看著那扇黑色鐵門緩緩合上,卻是無能為力。


    那力道來自他自己的身體。


    似乎是前世的記憶仍舊不安分,在不斷地衝擊著他的意識。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咬牙切齒地呻吟著。


    “回答我——!”


    他怒吼,兩手敲打著地麵,直到手臂被自己的力道給震散,又重新凝聚。


    如今隻是一道魂,什麽也做不了。


    原以為接下來可以輪回轉世,卻發現距離真正的自由尚遠。


    卻聽外麵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


    不是那天業堂主,更像是別人。


    “要怪……就怪你姓方,怪你有個好父親,嘿嘿……”


    “給我回來!”


    卻聽外麵腳步聲漸遠。


    方士終於得以起身,卻隻能用力拍打著鐵門。


    此處他出不去。


    “到底發生了什麽,告訴我啊!”


    “啊——!”


    ……


    一座幽暗閣樓中,站著紅裙女子的身影,正是天業堂主。


    她正坐在書桌前俯首看著一卷書。


    過了數息,卻有黑影從地麵上冒出,化作一個年輕男子模樣。


    隻是這男子一張臉雖俊朗,卻顯得極為蒼白。


    身上被黑霧籠罩著看不出打扮。


    便聽一道陰柔的男聲響起。


    “聽說道友抓住了那個老狐狸後代的魂?”


    “不錯。”天業堂主未曾抬頭,依舊兩眼看著書卷。


    “不若將他交給我如何,反正你天業堂也處置不了那小東西。”


    “我處置不了……道友也處置不了。”


    天業堂主手指在書桌上有規律地敲打著,眼中帶著一絲複雜。


    卻是未及片刻,將緣由道出。


    “那小鬼身上有因果,”


    “那又如何,如今他身處冥界,就算是仙人也得給我趴著!”年輕男子的臉上毫不掩飾狠厲之色。


    隻是天業堂主卻是嘴唇微張,輕吐三字。


    “太上道。”


    “什麽!”


    “言盡於此,道友……可敢對他動手?”天業堂主終於抬頭,雙目帶著戲虐看著麵前的人,“你我都是此處堂主,經曆過那段歲月,應當知曉太上道是什麽地方裏麵又有些什麽人才是,那位祖師姑且不論,如今尚在凡間活動的那位……可是真正的仙位之人!”


    “……那還能如何?”


    “我們不能出手,不過還是可以把這消息送出去。”天業堂主臉上笑容不減,“忘川銷魂,更何況如今這忘川水可不算太平,裏邊的冥蛟第十二次化龍失敗,正在氣頭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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