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並不明白為何老人會露出如此麵容,因為不知曉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為何語氣頗為哀怨,隻是一種直覺,讓他覺得應該繼續聽老人說下去。


    此時的老人沒了過去一切盡在掌握的那種淡然。


    就在方士與他明麵上決裂之後,便自顧自地咆哮起來。


    看著方士的那雙眼睛似乎看著的又不是方士。


    方士想要接近他,隻是老人驀地將桌上的劍拔出,劍尖直指著方士。


    稍稍定神後,卻是恢複了平日裏沉穩的樣子。


    手裏的長劍也放回了桌子上,重新點燃了桌上的燭火。


    他的話語顯得有些陰冷。


    “當年若非你方家給了我機會,為我尋了那條坐上如今位置的捷徑,我或許至今都隻是一個身處最後麵的幕僚,永遠都不可能被人記住麵孔,或許這世間再無一人知曉青州還有周家!”


    “你父親當初或許早已將我忘記,但我未曾一天忘記他給與我的殊榮,總頭一天我便想著要報答他的恩義,不論他叫我做什麽,隻要是他想要的——就算是當初他要謀劃的那件事情,我也能夠給他做出來!傾盡我周家所有!”


    “可是你方士……方塵仙如今又說了什麽,你如此話語,還真的將自己的姓氏都丟了嗎,你簡直就是妄為方家之人,你父親、你大哥都是一代豪傑,一代英雄,唯獨你一人如此窩囊不成,當初你就不應該被人救走,被救走的應該是你的大哥!”


    不知不覺間,周員外已經重新從座位上起身,踱著步子直接站在方士的麵前。


    兩人距離已經離的很近。


    甚至隻消方士手中長劍偏移一些,就能碰得到對方。


    麵前不過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殺了他不過是動動手。


    但方士卻並沒有如此做的衝動。


    而一直站在他身側的小白也沒有任何動靜。


    隻是笑著臉看著麵前發生的一切。


    老人雖然年邁,卻自身上散發出一種威嚴,如此氣息唯獨在他父親身上感覺到過。


    這讓方士不喜。


    但心裏卻也有一些緬懷。


    麵前之人,為的是繼承自己父親當年的遺誌。


    當初自己父親做的那件事情,在所有人看來都應該是正確的。


    就算方士那時候心裏有千般不喜,但也從未怪罪過他。


    縱然所有人的眼裏,自己的父親並不是那般光彩。


    可是……


    “已經太晚了,周伯……”方士聲音有些低沉,持劍的手有些顫抖,他的話語中帶著些許悲愴,就算麵前之人一直欺騙著自己,但他所為的,依舊是堅持方家當初的仁義,“如今四方安平,周伯還有什麽理由繼續完成家父當初的業績,這天下又有多少人願意為周伯獻出自己的性命,已經太晚了……”


    “不晚,隻要有那個念頭,一切都不晚!”


    周員外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睛赤紅。


    幽藍色火光之下,卻是顯得尤為詭異。


    “我周家為了此事準備多年,至始至終都未曾停止過,今夜便是運送各類兵器,明日開始,便率領著各路將領直上上京,那陳國君主當初斬了那位大人首級,我便讓他也嚐嚐被人斬首的滋味!”


    “殺了朝堂上的君主,然後呢?”方士兩眼微眯,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自然是讓方賢侄過上好日子,反正方賢侄不過是想去上京謀一個差事,不知這朝堂之上至高之位,可有興趣?”老人說出的話語氣稍顯怪異,但依舊一步步朝著方士走來,帶著某種壓力,讓方士不由得後退,“好歹也是方家子,莫非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這小老頭說得不錯啊,方兄不若答應了,嚐嚐那萬人之上的滋味?”


    小白的聲音響起,帶著笑聲。


    但方士卻並不為所動。


    他知道自己不能答應老人,因為他心裏的堅持……


    去上京固然是為了謀一個好差事,但同樣的……也是為了他的父親。


    雖然一直未曾說出來過,但他也見到了那一片被鮮血浸染的地方。


    頭顱被斬下,台上的人在咆哮,台下的人也在咆哮。


    隻是台下的人眼中,卻帶著憤怒和興奮的神采。


    他們便是如此看待那些身死之人的結局。


    這讓方士心痛,也讓他不免悲哀。


    台下之人會痛恨也是自然的,因為正是台上之人……差點毀了他們的一切。


    那日上京攻破,毀掉了很多東西。


    “我隻是一介讀書人……”方士口中呢喃著,卻是站定了腳步,雙目直勾勾地看著對方,那雙眼睛裏澄澈,“既然是讀書人,就隻有一條路去上京!”


    “方家子,你就沒想過為你父親報仇,為你家裏人報仇不成!”


    “當初他們如此做了,死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若非被人所救……我也不過是已死之人,如今留著這條命,也不是與你們一起重蹈覆轍的!”他握著長劍的手終於不再顫抖,劍刃已經搭在了老人脖頸。


    “這是你父親的遺誌!”


    “我父親當年也不過是想救危難之中的陳國,給百姓們謀一條生路……”


    “黃口小兒,這不過是說辭而已,你連這都信嗎!”老人忽然冷笑一聲,一隻手竟是直接抓在劍刃上,微微用力,竟是將長劍移開了脖頸,隻是抓著劍刃的那隻手上也流出些許血滴,落在地上。


    “就算是說辭,我也不願你們將我方家名聲,再次用在這種事情上!”


    言罷,卻忽聞老人突兀地狂笑起來。


    隻用一隻手捂著額頭,雙目圓瞪。


    “當真是可惜了……原本以為損失一位將才便見了底,如今還得再損失一塊招牌,我周家今年還真是多災多難……”


    “不知周伯何意?”


    “周伯也是你能叫的?”老人忽然臉上露出一絲譏諷之色,隨即怒喝一聲,“還不快給我進來,將他們圍住!”


    話音剛落,便聽外邊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五名帶著劍的士兵已經將方士二人圍住。


    整齊地抽出長劍,直指方士二人。


    少女並沒有露出任何多餘的表情,臉上笑容不減。


    倒是方士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會出現這一幕。


    “方家子,你到底還是太嫩了一些……”老人冷哼一聲,“此處早已被我安排了士兵守護,隻消我這書房裏有一些風吹草動,便會圍聚上來,雖然不知道你們是如何進來的,不過怕是再沒有命出去了。”


    “諸葛天元是有大將之才的,你殺了他的原因我雖然不清楚,不過這一步棋卻是讓我周家受創了,著實不錯啊……若是能日後乖乖地聽命於我,待你成了君主供我暗中差遣……倒還能留你一命,可惜,當真是可惜!”


    “你方士還是目光短淺,我周家可是給了你靠山也給了你名氣,甚至我還將女兒暗許給你,你可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是嘛,的確沒什麽不滿意的。”方士認真地點了點頭,輕歎一聲,“要說不滿意的就是……芸兒她居然還和別的男人混在一起呢,就算是對我一場做戲,也著實假了一些。”


    “原來如此……看來這就是你殺了他的理由呢。”老人苦笑,“日後得教訓一番那個丫頭了,不過如今……還是來談談如何解決你們吧,方家子……你想怎麽死?明日便隻好告訴那些原先方家麾下,方家子不慎溺死……不知如何?”


    他說得正起勁,卻發現方士並沒有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甚至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


    反倒是與站在方士身側的那個少女聊起了天。


    隻是他們聊天的內容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那個少女究竟是誰?


    看起來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孩。


    怎的對如今這一幕也分毫沒有害怕的意思,這是被嚇傻了不成?


    他們又在聊些什麽?


    心裏正如此想著,卻發現少女抬起手,在方士眉心一點。


    方士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看樣子是無計可施了,不知小白姑娘可否幫個小忙?”


    “方兄沒說要我救你一命,而是說幫個小忙……卻不知在打什麽主意?”少女臉上笑容不減,隻是雙目微眯,露出些許怪異的神情,“不知方兄可否先說出來,好讓我心裏有個底?若是覺得有趣的話,自然會幫你。”


    “小白姑娘自然會覺得有趣,隻是想讓小白姑娘讓方士暫時有幾分神通而已。”


    “可我隻會幻術。”


    “我想要的,就是幻術。”


    “這可麻煩了……不知方兄打算給什麽代價?不若……將體內所有紫氣都給了我如何?”


    “太多了,明日興許連床都爬不起來,隻能一半!”


    少女微微沉吟,但還是點了點頭。


    “將頭低下來,快些。”


    “多謝小白姑娘。”


    一點光華落在方士眉心。


    方士隻覺一股寒流席卷全身。


    他下意識地揮手,心中想著要讓周圍五人離開,卻見掌心一點氤氳,直接落在周圍圍住他們的五人身上。


    那五人竟是沒有絲毫預兆地直接眼神變得呆滯,僵硬地離開了書房,順便將門也關了上去。


    這便是幻術神通?


    雖然原理絲毫不懂,但方士卻不免驚喜,隻是也有些失望,如此神通卻隻能擁有片刻。


    “你——你做了什麽!”


    “周伯……哦,周員外。”


    方士一步步朝著對方靠近。


    而此時的周員外臉上終於露出恐懼的神情。


    一步步地後退,但方士指尖又是一點。


    周員外的身體便動彈不得了。


    “周員外應該也清楚,既然都做到這一步了,再想緩和也是無用……不知周員外想如何死法?我方士雖不喜殺人,但也不願自己一人被如此愚弄,你們父女二人將我方士的感情,將我方士的一切都玩弄得徹底,卻不知可曾想過如此下場!”


    “就算我身死,這一切還是不行不會被改變,我周家倒了,還有李家,王家,諸葛……若是你方士有膽子——將整個青州城都屠了又如何!”


    “他們未得罪於我,又為何要殺了他們……至於周員外所念之事,大抵是不可能發生的了,因為我方士清楚,如今坐在高堂之上的,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一個人!”


    方士冷冷地說道。


    卻是直接手起,劍落。


    “殺你不是因為你要重蹈覆轍完成我父親的遺誌,而是你利用了我,妄圖以我方家之名重現當年情景……至於你是否當真會成事,我方士自然從未考慮過,你既然不願輔助我入上京謀官職,便與員外再無瓜葛。”


    麵前蒼老的身影終於頹然倒地。


    “原來方兄是如此心性之人,倒是讓我長了見識。”少女輕笑,站在一旁,她的麵色顯得不錯,應該是看了一場好戲,“接下來方兄準備如何?”


    “勞煩姑娘放一把火。”


    “自然是小意思。”


    ……


    外麵一陣哭天搶地的呼喊。


    但祠堂裏麵的人卻木然地站著。


    她看著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人。


    隻是讓她驚訝的是,出現的人有兩個,一男一女。


    “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


    “我也沒想到……不知芸兒還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方公子怎的會來此?”


    看少女的樣子,似乎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隻是麵前之人眼中不帶絲毫變化。


    陰沉的聲音響起。


    “與我說的那些……過去的記憶,都是假的吧。”


    “方公子何出此言?”


    “別想騙我!”那人一聲怒吼,臉上帶著一絲悲憫,“你與那諸葛天元的事情,你周家所做的事情,還真當我什麽都不知曉不成,你將我方士當什麽了,你手中玩物嗎!事到如今——你又有何話好說!”


    “或許……沒了吧,方公子……到現在還喚我一聲芸兒嗎?”


    清脆的女聲響起,隻是這聲音裏卻顯得憔悴。


    似乎要說些什麽,但不論開口多久,依舊未能說出一個字。


    最終隻有搖頭,眼神顯得低落。


    麵前之人搖頭,輕歎一聲。


    “你所做之事,我自然是不能原諒的……但你的確讓我記住你了,周芸。”


    “……那把劍,看來那夜在外麵的是你。”


    “不錯。”


    他手一揮,一把長劍便丟在她腳下。


    她蹲下身,將長劍拾起,眼裏閃過些許悲戚。


    忽地怒視著麵前之人。


    “方公子,你可曾喜歡上我?”


    “喜歡。”


    “……可我恨你。”


    言罷,卻是徑自將劍刃在脖頸處一劃。


    閉眼,便倒在了血泊中。


    祠堂裏一道蒼老的咆哮聲響徹。


    便見一道流光從祠堂深處衝出,隻是還未飛遠,卻被遠處一人小手緊緊握在掌心。


    “這回我可看清了,果真是神奇……這世間竟能孕育出如此神奇之物。”


    又是一道女聲響起。


    便見以素裙少女顯現在半空中,嫋嫋婷婷地走下。


    ……


    是夜,周家大火。


    周家家主與其女,盡皆困於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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