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淺張了張嘴唇,似乎已經老得沒有氣力再去說出任何一個字。


    但是許半生分明能從林淺的嘴唇翕張之間,看出他要說的話。


    林淺是在說:“不要因為其他人的想法改變你的決定,憑你的本心做事。如果你認為毀滅這個文明的社會,回歸到從前才是最好的選擇,那麽,去吧,我就算死了也會支持你。但是你必須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你的本心。”


    在林淺的身上,每個人都看到了時間的流逝,瘋狂的流逝,已經徹底失去反抗之心的修行者們,都知道,這就是林淺的天劫,他在渡劫,如果他能夠對抗時間的力量,他就將飛升離開這個世界。而如果他無法戰勝時間的力量,他就將死在這裏。


    飛升失敗的代價是萬古同灰,無論這個人曾經擁有什麽樣的力量,無論他曾經如何威赫彪炳,在絕對的時間麵前,他終將化作一捧飛灰。


    包括許半生在內,每一個人也都可以看出,林淺已經徹底放棄了與天劫的對抗,他根本就沒打算以自身的實力抗衡這個天劫,對他而言,渡劫成功或者失敗,早已失去了全部的意義。


    因此,當林淺終於觸動天劫,又或者說是天道絕不會允許他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提前降下了天劫,林淺就在迅速的變老。他不曾與時間之力做任何的抗衡,而所有的天劫之中,時間之力也是最為難渡的天劫。


    許半生當然知道這並不是林淺自己觸動的天劫,他能夠在二百多年前就教會許兔兔控製修為增長的法門,他自己沒有道理會在沒有足夠的準備之下,讓自己的修為增長到足以觸動天劫的程度。


    天道阻止不了許半生從人變成魔王,他不能改變魔王蚩尤重生在這個世界之上,他無力阻止這個世界退回到洪荒時期,但是,他可以讓林淺渡劫。


    每一個修行者到了一定的階段都必然會遭遇天劫,這是天道對其在人世間最後的阻攔,一旦無法阻止其飛升,天道就要麵對與飛升後的修行者決戰的命運。誰贏了,誰就是天道,而敗者,則是灰飛煙滅永絕宇宙。


    天道很清楚,當新的魔王蚩尤將這個世界重新變作洪荒年代,每一個死去的人都將化作天地間的星點元氣,而這些元氣正是構建天地靈氣的組成,地球上的靈氣又將回到當初那個飛升者無數的年代。就算蚩尤自己拒絕飛升,這個世界上也會有許許多多的人,乃至妖獸、妖靈飛升。天道又能打敗多少飛升者呢?他深知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這個世界一旦被蚩尤接管,他就將成為一個擺設。


    天道不甘心,可也隻能認命,十九年前他沒能阻止許半生的降生,就已經注定了今天他的結局。


    但是,他還是可以做一點兒什麽的,他可以讓依舊視林淺為師父的蚩尤感到無助,他要讓蚩尤難過,傷心,帶著痛苦和悔恨生存在這天與地之間。


    天劫是天地法則所致,當蚩尤的實力不足以改變天地法則的時候,他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放棄了抵抗的林淺飛快的變老,直至死去。


    “師父……”許半生的口中,終於說出了這兩個字,他的聲音在顫抖,竟然帶著少許的哽咽,他無比仇恨的看著天空,想要和天道決一死戰,可是,當他還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像是天道對他無可奈何一樣,他也對天道無可奈何。


    天道和魔王,都要受到天地法則的約束,當天地法則猶在的時候,蚩尤永不可能阻止天道。


    但是,許半生還想試一試,他的眼淚在心髒的位置重構了他的道心,在此之前他的道心已經徹底淪陷,在魔王蚩尤的魔性之下,龜縮成了一個奇點,陷入無盡的沉睡之中。


    可是,那顆眼淚重新喚醒了沉睡的道心,並且給予它強大的養分,致使道心綻放光彩。


    許半生想起了自己跟隨林淺上山之後發生的一切,林淺對他嗬護有加,教會了他太一派所有的心法,甚至不惜太一派數千年來積聚的紫氣,不惜毀掉太一派建派數千年來所倚仗的龍脈,隻為了給許半生創造一顆無比強大的道心。


    這道心之強,使之即便是在魔王蚩尤的魔性之下,也依舊可以保持成一個奇點,雖然再也無力對抗蚩尤的魔性,可卻並未因此毀滅。


    是該到了讓這顆道心反擊的時候了,不管怎樣,許半生都要保住林淺的性命,要讓林淺再入輪回,而不是化作萬古飛灰。


    道心重現,並且跟蚩尤占據了同一具魔軀,蚩尤當然不會允許有人跟他分享這具魔軀。但是,如果強行從外部毀掉這顆道心,就會使得魔軀不複存在,這也是為何蚩尤的魔性如此強大,卻無法徹底剿滅許半生的道心的緣故。


    蚩尤隻能從內部進行壓迫,他與許半生之間的戰爭,隻能在魔軀之內,以魔心和道心的對抗來進行。


    魔心氣勢洶洶,道心寸步不讓。


    魔心張開了它仿佛可以吞噬天地的巨口,而道心卻是半步都不曾退卻,直至魔心將其吞噬了進去,魔心徹底將道心包容而入。


    蚩尤並未感到任何的喜悅,因為他感覺到,被自己吞噬進去的道心並沒有因此消亡,甚至沒有像是從前那樣龜縮成為一個奇點。相反,道心仿佛敞開了懷抱,徹徹底底的向蚩尤坦陳了自己的一切,不事抵抗,哪怕被吞噬,也依舊以一種接納的姿態,迎接著魔心的全部攻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所有的修行者都僵住了軀體,他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感覺不到這個世界的存在,他們就像是站在某一個時間點上,一動不動。


    魔王蚩尤想要讓自己的家將和配偶幫忙,可一次次的命令下達,月神和北鬥九星都無動於衷,他們也像是停留在了某個時間的節點之上,沒有過去,沒有未來。


    林淺也停止了他的老化,他臉上的蒼老定格在臨死前的一刹那,如果時間繼續流逝,不出幾個呼吸,林淺就會蒼老到死去的程度。


    天道被驚呆了,他看到了一個強大到連他都無力抗拒的存在,許半生的道心,怎麽可能如此強大,竟然可以令得時間都被暫停。


    時間的流逝是天地法則最基本的規則之一,絕對不受任何事物的影響,是一個完全超然的存在,哪怕是天道,也絕不可能讓時間為之有哪怕一丁點兒的暫停。以時間之力為天劫,從未有過任何修行者成功過,若不是為了讓蚩尤後悔終生,天道也絕不會以他的生命為賭注,強行啟動時間之力的天劫。


    可是現在,天劫暫停了,許半生的道心竟然打破了天地之間的規則,甚至於,他讓整個世界的時間都已經暫時的停止了下來。


    在宇宙之中,隻有許半生的道心和魔王蚩尤的魔心還能夠活動,它們似乎並不受到天地偉力的影響,它們的時間依舊在飛快的流逝著。


    轉眼千年,許半生的道心被蚩尤的魔心吞噬,但卻一直沒能消亡,它與魔心僵持了千年,一直都以一種大無畏的姿態,接納著魔心的一切。它仿佛無所不在,它仿佛就是這片天地,它無限的包容著蚩尤的魔心,無論蚩尤的震怒,還是悲傷,又或是歇斯底裏,道心隻是以它陰陽調和的完美姿態,包容著魔心的一起。


    善良與醜惡,歡笑與憤怒,愛與恨,白和黑。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道心的包容之下。


    道心半白半黑,陰陽二魚仿似就是天地。


    許半生的善良,不斷的滋養著道心的陽魚,而蚩尤的憤怒,卻不斷的讓道心的陰魚成長。


    又是千年過去,蚩尤開始感到驚慌,在這個宇宙之中,除了他和許半生,再也沒有人知道時間曾經有過流逝,每個人,都還停留在兩千年前的那個時間節點。


    時間不斷的行走著,馬不停蹄,而蚩尤的力量已經開始削減,他所有的仇恨,都隻能讓道心的陰魚變得更加強大。而他每增加一點仇恨,許半生的愛就會更多一些,同樣使得道心的陽魚也變得同樣強大。


    究竟過去了三千年,還是五千年,蚩尤已經無從計算,他開始感到絕望,他知道自己已經永不可能戰勝許半生的道心。


    無私的包容,最為博大的愛意,成為了許半生唯一的武器。


    而在這真正的無私和愛麵前,蚩尤的暴戾一點點的在被化解,他驚愕的發現,他們所在的這個世界,也在一天天的被改變,天地間的血色越來越淡,天空中的血月也黯淡無光。空氣裏似乎又開始有清新的氣味,那令人感到壓抑的桎梏感,也已經無法再讓任何人感覺到半點仇恨。


    雖然那些人依舊停留在數千年前的時間節點之上,可是,他們臉上的表情,卻在變得緩和。沒有了恐懼,沒有了仇恨,沒有了悲傷,沒有了驚慌。他們的臉上都開始呈現微笑,那是真正發自心底的微笑,世界仿佛又回到了蚩尤重生之前的模樣。


    蚩尤感到迷惑,他突然對自己所有的一切產生了懷疑,而時間,依舊在馬不停蹄的飛奔。


    千年萬年都已經過去了,蚩尤覺得很累,他突然對那無限包容的道心產生了歸屬感,他控製不了自己的魔心,魔心逐漸被改變了顏色。


    由黑而白,魔心漸漸成為了道心的一部分,包容著道心,卻讓道心從所未有的強大。


    許半生又恢複了從前豐神俊朗的模樣,仍自有些孱弱,可卻強大到連整個宇宙都為之心悸。


    蚩尤再沒有絲毫的怨恨,他已經消失在這天地之間,徹徹底底的成為了許半生的一部分。


    許半生睜開了雙眼,雙手一揮,時間恢複了流逝。


    對於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而言,他們延續了剛才的一切,沒有人知道時間早已過去了千年萬年,他們所能看見的,隻是這個世界恢複了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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