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弦手一揮,帳篷的簾子徹底落了下來,裏邊依舊傳出吭哧吭哧的聲響,王冬還在抱著那個枕頭上下起伏,枕頭上早已沾滿鮮血。


    朱弦的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她覺得很痛快,尤其的痛快,自打她終於看到了成為人類的希望之後,還從未有過如此痛快淋漓的經曆。


    許半生根本就不會允許她做這樣的事情,今天也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而已。朱弦甚至懷疑,如果今天許半生在場,恐怕也隻會允許她小懲大誡,而絕不會允許她殺了王冬。


    朱弦很得意,因為從天道的角度來說,王冬之死並不會算在她的頭上,許半生也就多半不會知道此事,而她也因此痛快淋漓,很是盡興。


    可是朱弦臉上的笑容很快收斂起來,因為她感覺到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有一股很危險的氣息逼近了過來。


    猛然轉過身來,朱弦看到自己身後果然站著一個人。


    也不是站著,那人正佝僂著腰身朝著她緩慢的走來。隻是速度過於緩慢,以至於朱弦乍一眼之下,還以為他是站在那裏的。


    朱弦雙手擋在胸前,這是一個本能的防禦姿態,她打量著來人。


    來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刻滿了皺紋,每一道周圍都像是刀子劃上去的一樣,剛硬筆直,震撼人心。


    皮膚很黑,像是曆經過太多的風吹日曬。


    大約隻有一米六不到的個頭,再佝僂著腰,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仿佛他是在匍匐前進一般。


    老人的耳朵很大,支楞著,標準的招風耳。但是在草原上夜晚的大風之中,卻是紋絲不動。


    他的腳步前進的非常之慢,但是卻有一種和他的身形年齡所不相符的穩重。尤其是落腳沒有聲音,那是真的沒有聲音,就連半點聲響都不曾發出。若非如此,以朱弦的修為也不可能等到老人距離她如此之近才發覺。


    “你是什麽人?”朱弦冷冷的問到。


    老人停下了腳步,伸出一隻幹枯的手,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迷惘。


    “我很久之前就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不過,姑娘,至少我可以肯定自己是個人。”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腦,朱弦也並不相信這個老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是他這句話的後半部分,卻分明是在針對朱弦。


    “你究竟是誰?!”朱弦的聲音越發的清冷,既然對方能夠發現她不是人類,那麽她就更加可以確定對方是修行者的身份了。


    朱弦殺人或許會遭到天道的懲戒,可若是對修行者動手,反倒不會讓天道對她有任何的不滿。


    在修行者眼裏,朱弦屬於異類,可在天道的眼中,修行者、妖靈等等,都是修行的一份子,並沒有本質的區分。


    而修行者之間的爭鬥,隻要不波及凡人,天道通常是不會幹涉的。


    現在的朱弦,已經完全做好了動手的準備,隻要對方的回答不能讓她滿意,她就準備好了先幹掉對方。


    老人的表情還是有些迷茫,他搖了搖頭,略顯痛苦的說道:“我沒有必要騙你,我是真的記不起自己是誰。除此之外,其他的我都還記得。姑娘,這個人或許不是什麽好人,但是,哪裏作惡哪裏結束,你廢了他讓他從此以後做不成男人也便罷了,要了他的性命,對你的修行也是損害。你可以瞞得過天道,卻瞞不過你的本心。遭了這樣的殺孽,對你成就肉身,將妖心轉為道心,是有很大的損害的。”


    朱弦一愣,雖然她不太相信老人的話,但是老人所說關於肉身以及道心的事情,她還是信了幾分。


    她距離人類隻有一線之隔了,這次的曆練,就是她成就肉身最後的關鍵。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對她成就肉身造成影響,而朱弦根本就承擔不起無法成就肉身的後果。


    是以即便不太相信,她也產生了猶豫。


    老人長長的歎了口氣,這口氣,仿佛從中古世紀歎過來,悠長而深遠,也不知是為帳篷裏依舊發瘋一般的王冬而歎,還是為朱弦會因此導致成就肉身失敗而歎。


    歎聲清幽漫長,穿越過整片大草原,在風中激蕩,徘徊,久久不散。


    “想明白了沒有?”老人的聲音似乎帶有某種魔力,竟然讓朱弦放下了一部分戒備之心。


    朱弦沒有回答,但是卻側開身體,讓開了兩步。


    老人微微點頭,佝僂著背,又那麽邁開步伐,極慢卻堅定的朝著帳篷走去。


    朱弦沒有阻攔,隻是默默的看著老人的背影,似乎極慢,但卻不過須臾,就到了帳篷門口。


    老人一揮手,帳篷裏王冬的動作停止了,朱弦能夠聽得見,在獵獵的風聲之間,鮮血噴濺的細微聲響也消失不見。


    很明顯,老人已經阻止了王冬的死亡,他使得王冬的動作停了下來,王冬再也看不到朱弦布下的幻象,而他身體裏不斷噴射出來的鮮血,也隨之停止。


    “唉……”老人又歎了一口氣,從懷裏悉悉索索的摸出了一顆藥丸。


    藥丸很小,通體發黑,還隱約散發著一股腥臭的氣味。


    撩起帳篷的簾子,老人將那顆黑色散發著異味的藥丸扔了進去,帳篷裏的王冬竟然仿佛知道那顆藥丸可以救他的命一般,蠕動著身體,撿起那顆藥丸,放進了口中。


    “睡吧,沉睡吧,明天醒來你會感到虛弱,但會忘記所發生的一切。回到家中,休養數月,繼續在這肮髒的塵世之中掙紮,苟延殘喘。”


    老人的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但是朱弦還是聽懂了他這段話。


    無論怎麽看,這段話似乎都不是什麽太好的意思,不過朱弦卻明白,這是老人在安撫王冬已經躁動不安的靈魂,使其平靜下來。唯有如此,王冬才能徹底的撿回一條命。


    而搜腸刮肚之餘,朱弦似乎也對老人的身份有了一個模糊的認識。


    “你是本地的薩滿?”朱弦問到。


    薩滿是大草原上巫門負責跳神祭祀的職務,在大草原上信奉原始信仰的牧民當中,擁有極高的聲望。


    一般來說,薩滿不屬於任何部落、氏族,但他們會跟隨某支部落或者氏族生活,成為他們之中關於信仰的實際掌權者。在古代,薩滿甚至於可以掌握整個部落,就連部落首領也會對其言聽計從。


    而多個部落或者氏族的薩滿之中,會產生一個大薩滿。


    部落裏的薩滿隻是極普通的修行者,而大薩滿卻是真正擁有很高修為的人。


    到了現代社會,部落逐漸消失,氏族也有很多名存實亡,薩滿的存在也日漸稀少。可這並不意味著薩滿的消失,他們依舊信奉著最為原始的信仰,守護在這片土地之上。即便不再跟隨部落和氏族生活,他們也依舊存在於這片大草原之上。


    我行我素,隻為了守護草原的安寧。


    看過這個老人表現出來的實力,加上老人剛才取出的那顆帶有明顯腥臭氣味的藥丸,她理所當然的認為這個老人是個薩滿,甚至於,這個老人是個大薩滿。


    如果是薩滿,朱弦還有把握戰勝對方,可如果是大薩滿,朱弦也沒有把握。最大的可能,是她根本就不是這個大薩滿的對手。


    老人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困惑,但是他最終還是堅定的搖了搖頭,道:“跳神我是後來學會的,我不是本地的薩滿。姑娘,不要再詢問我的身份了,我一想到這些就會很頭疼。我對你並無敵意,隻是不想看到你因為這個人,而耽誤了你成就肉身的最好機會。你是來這裏曆練的吧,我能感覺到你身上強烈的目的,以及那個讓你來這裏曆練之人強大實力的氣息。真是一個極為罕見的強者啊,尤其是這氣息還如此的年輕,真是天縱奇才。你應當明白,你若是無法完成曆練,對你而言固然是成就肉身失敗,可對你的主人,也會有很大的影響。不管是為了他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不應該做這樣的事情。好好的去完成你的曆練吧,廣袤的大草原,如此壯闊的景象,難道還不足以使得你的胸襟變得廣闊起來麽?唯有念念留仁,才是成就道心的陽關大道。”


    老人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就像是對一個晚輩在聊天一樣。


    說完之後,老人緩緩的轉過身,又朝著漆黑廣闊的大草原深處緩緩走去。


    朱弦心中突然一動,也不知道是什麽動力,促使她追了上去。


    老人頭也不回,輕聲說道:“姑娘,還有何事?”


    朱弦一邊追趕著老人,一邊問道:“老先生,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老人腳步不停,明明慢至極點,但朱弦竟然一直都無法追上。


    “一個小女孩,大約十五六歲,長的很好看,佛道巫三修。”對於依菩提的長相,無需做過多的描述,既然這個老人必然是個修行者,那麽隻要說明依菩提的輔導無三修,他又見過依菩提的話,就必然會立刻知道朱弦所說的人是誰。


    老人依舊沒有停下腳步,又道:“我沒有見過你說的這個人。”


    “那麽,您能幫我找找這個女孩子麽?這就是我這次試練的內容。”朱弦生平第一次的開口求人,不過她卻並不覺得有任何的尷尬,因為在妖的眼中看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求人也沒什麽可丟人的。


    老人終於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朱弦,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說道:“姑娘,把你的手給我。”


    朱弦不解,卻還是遲疑著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老人輕輕搭上兩指,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十二正經已成,難怪那位強者會讓你來此曆練。佛道巫三修,倒是的確可以給你嘴直接的幫助。”


    朱弦沒聽懂老人的這句話,但她卻聽懂了後一句。


    老人說:“那你便跟著我吧,看來這事和我也有幾分緣法。你放心,你的曆練之途應該會一帆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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