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後座,許半生看了看正開車的李小語。


    兩人見麵之後一句話都沒說,一月時間,兩人早已培養出足夠的默契。


    “想問就問,我早已說過,凡事要順心而為,既然心中有所想,便要解決了它,以後再不可這樣積結在心裏了。”


    李小語明顯放緩了車速,似乎有些小女孩子賭氣般的說道:“其實也不是有問題,就是想不通。這樣的一個女人,你為何要幫她?”


    許半生笑而不語,李小語又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說什麽因果,所以我懶得問。但是我就是想不通。”


    “不喜歡方琳?”許半生這時候才笑著開口。


    李小語哼了一聲,沒回答,態度卻極其明顯了。


    “想必妙然也不大喜歡她,予方更是如此。”


    李小語聽了這話,好看的眉尖微微蹙起,問道:“難道你喜歡她?”


    許半生還是笑著,緩緩的說:“我倒是沒什麽喜歡或者不喜歡,對方琳如此,對其他人也如此。按照正常的情緒,我應當不喜歡許中謙,還有朱桐之類的人,我都應該保持反感的情緒。在某一個瞬間,我也的確產生了這樣的情緒,可過後,這樣的情緒就被取代了。若我和你們一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自然應當擁有喜歡或者厭惡這樣的權力。但是我沒有。因為我和你們不同,我是連天道都不知道的特殊存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我都不能算作是一個人。”


    這些日子,李小語也知道了許多關於許半生的事情,逆天改命以及他入世的目的,基本都知道了。


    許半生這番話,別人聽不懂,但是李小語卻能明白他的意思。


    “縱然天機被蒙蔽,可你怎麽會不是人呢?你分明就活生生的在我麵前,呼吸正常,生命跡象明顯。拉著你的手,能感覺到你的心跳,抱著你,能感覺到你的溫度。”


    許半生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你們眼中的我和我自己眼中的我的不同。如果世間之人有個名冊,那麽顯然我是不在名冊之上的。也許我是鬼,也許我是仙,甚至我可能是跟天道完全相等的存在。它無法感應到我,我能借助的天地力量也必須經由你們這些人才能完成,單憑我自己,是無法感應天道的。這就是我無比重視因果的原因,沒有這些因果,就無法證實我的存在。隻有在產生歡喜或者厭惡的那一瞬間,我立刻做出決定,以因導果,才能讓我眼中的自己不是一團虛無。我的存在,需要借助你們,借助我接觸到的每一個人的存在來證明。”


    李小語聽不懂,她無從感受許半生的心理,但是她卻知道許半生的艱難。


    “那麽方琳在你眼裏是什麽?”


    許半生微微有些出神,很快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臉上。他說:“你需要關心螞蟻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麽?”


    李小語茫然的搖頭,根本不知道許半生在說什麽。


    “我們眼中的螻蟻,其實和天道眼中的我們毫無二致。天道是不需要喜怒哀樂的,它不會因為方琳的放浪而厭惡她,也不會因為有人日行一善而喜歡那人。我和這個世界之間不存在因果聯係,必須由我自己來建立,所以我從某個角度來說,和天道一樣,不會因為方琳曾經的作為對其厭惡,我隻需要借助這件事和這個人,與我建立足夠的因果聯係便可。”


    “那麽天道有什麽用?善不獎惡不懲,那為何還要勸人為善?”


    “天道的作用在於維持平衡。世間若沒了惡,也便沒了善,沒有厭惡,又何來歡喜?任何一種惡的存在,都是為了保持善的存在。西方有個哲學家曾經說過,存在即合理,這是他感應到天道得到的體悟。從維持平衡的角度而言,惡甚至比善更加重要,一惡往往引數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我道教至典中的話,其實也就是這個意思。聖人尚且知道惡甚至比善更加重要,天道又如何會不知道?”


    李小語愈發的茫然,突然有所領悟,問道:“那你豈不是已經成聖了?”


    許半生苦笑搖頭,道:“我連人都不算,又怎麽可能成聖?”


    李小語不語,隻是默默的將車停在了路邊。


    下車,走到後座,拉開車門,李小語鑽了進去,靠在許半生的身邊,雙手緊緊的環住許半生的腰身,將腦袋枕在他的胸口,絲毫不顧自己豐碩的雙胸擠壓在許半生的身上會給他造成什麽影響。


    “這樣,你是不是就能感覺到你的存在了?”李小語幽幽的問到。


    許半生笑了,李小語理解的不完全,但是終於理解了一小部分。


    輕輕的撫摸著李小語因為環抱自己的姿勢而露出的半截後腰,皮膚微微有些涼意,滑膩的仿佛隨時能把許半生的手彈開。慢慢的,許半生的指尖感覺到來自於李小語身體內的一絲暖意,這一點點的暖意逐漸放大,在許半生的心裏投下了一枚石子。


    良久之後,李小語稍微鬆開了一點兒許半生,仰臉看著他那張好看卻蒼白的臉,問道:“為什麽要那幅字?不全是為了因果吧?”


    許半生笑了,雖然他還在為自己明天是否能夠繼續存在這世界上努力,但是,至少他已經找到了一個能夠明白他內心十之一二的人。


    李小語已經越來越接近許半生的內心了,現在隻是有默契,以後她會越來越明白許半生。


    “那幅字裏有極為強大的生機,啟功先生將他一生的生機,都注入到了這幅字裏。所以,他才會在完成這幅字之後,徹底斷絕生機,離開人世。”


    李小語一愣,推開許半生,滿臉疑惑的問道:“那豈不是說方琳讓啟功先生寫這幅字,是害死了啟功先生?”


    許半生搖了搖頭,道:“從現象上看或許如此,可卻又並非如此。將生機注入這幅字,是啟功先生自己的選擇。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臥榻多年,若非這幅字,也調不起他如此強大的生機。他將全部的生機注入到這幅字中,也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人能夠逼迫他。我想,啟功先生當時應該是明白了生與死的道理,徹底勘破了天道,才會有這樣的選擇。從結果來說,方琳托人讓啟功先生寫這幅字,的確導致了他的死亡。可是,若非方琳,啟功先生也感悟不到這澎湃強大的生機。得到一些,自然也要付出一些,這是平衡。”


    李小語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又問:“你是在門口看到門楣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些?”


    “門上的招牌,畢竟隻是拓印下來的字跡,不可能傳遞啟功先生留下的強大生機。但是,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影響,給了那幅字牌一些氣場,就好像為字牌開光一般。那幅字牌也算是一件很粗鄙的法器了,隻是少了些生氣,不受控罷了。我感覺的到,那字牌並非人為開光,而是被原作影響了。一幅能夠為拓印作品開光的原物,一定擁有很強大的力量。在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啟功先生將畢生生機注入的緣故,所以我才會要求妙然幫我討要這幅字。”


    “你自己開口不也一樣?我看那個方琳對你和石予方饞涎欲滴的樣子,根本就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


    許半生啞然失笑,李小語果然是依舊對方琳的放蕩耿耿於懷,他說:“若是我自己開口,我便得不到這幅字了。就算得到,也無法堪透這生機裏蘊藏的意義了。”


    “生機是什麽?”


    “生的意義,以及死的歸屬。”


    李小語大喜,急忙道:“那豈不是說你隻要參悟了這幅字裏的生機,就可以被天道所承認了?”


    許半生點了點頭,道:“或許,但也未必。總而言之,這幅字裏蘊含的生機,對我的逆天改命之舉,一定是有非常大的作用的。隻可惜,我沒能見到彌留之際的啟功先生,否則,以他當時對於天道的領悟,或許真的可以成功的幫助我逆天改命。”


    雖然許半生的答案讓李小語依舊有些失望,不過她還是很興奮的說:“不管怎樣,至少是有契機了!這世上那麽多人,一定不止有啟功先生一個人才能感悟到生的意義和死的歸屬。這次沒有見到沒關係,以後遲早能找到下一個的。”


    許半生含笑點了點頭,真的是很少看到這種狀態下的李小語啊,有時候許半生甚至都要懷疑李小語是不是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情緒的,她所有的情緒好像都隻是為許半生服務而已,對其他人,幾乎隻有一種情緒——幹掉他。


    “所以,以後這樣的事情會很多,比方琳更讓你討厭的人也會層出不窮。其中大部分可能都會像朱桐那樣被我扔出去,而總會有一些會如同方琳這樣處理。”


    李小語還沉浸於許半生越來越接近逆天改命的興奮之中,她使勁兒點了點頭,道:“那些人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


    許半生看著興奮的李小語,心裏卻再次微微一歎。


    如果逆天改命真的這麽容易,那也就談不上什麽逆天了。這些都隻是一些契機而已,而要如何將這些契機整合起來,最終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許半生也沒有答案。甚至,他對於未來沒有絲毫把握,因為任何時候,他都有可能在一覺醒來就已經被天道發現,從而將其從這個世間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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