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磚牆,紅色的大瓦,滿地的荒草。


    到處都是生繡的鐵架,破爛的燈光球場的水泥地麵到處都是裂縫,籃板已經破得出洞來。頭頂,幾顆白熾燈罩子在風中晃動。


    從燈光球場的門口看出去,外麵是一個小斜坡,坡那邊是一排平房,有幾個老人坐在花壇上曬太陽,幾隻母雞百無聊賴地在土中翻找著什麽。


    一切都顯得那麽安靜,一切都顯得那麽破敗,一切都是八十年代國企大廠的滋味。


    這也是劇組將拍攝地選在這裏的緣故。


    這裏是本市的一家機械設備製造工廠,據說在二十年前是專門給坦克做軸襯還是齒輪什麽的。在進入九十年代之後,國企改製,讓大夥兒去商品經濟的海洋裏學遊泳。於是,廠子就停產了,又出了一筆錢給工人買斷了工齡。


    於是,這一座廠子就停產了,一停就是將近二十多年。以往的職工另謀職業,大多不搬去了市區,隻剩老人還住在老宿舍裏享受大都市中難得的靜謐時光。


    隻不過,這種靜謐很快就要被轟隆的機械聲打破,據說,這裏的地皮都已經賣給了房地產開發商,等到明年開春,就要破土動工,建一座上萬人的商品房小區。


    也就是說,留給劇組的拍攝時間也隻有區區四五個月。


    工期緊任務重,一旦到時候沒拍完,問題就嚴重了。在高速發展的今天,要想再找這麽一家有著濃烈的八十年代氣息的地兒卻不是那麽容易。也因此,原劇組劇作家突然太監掉劇本,跳槽去了其他地方,對於大家來說無疑是沉重的一擊。


    正如孫小雨所說,這劇本在正常情況下大家也覺得不怎麽要緊,劇作家的地位也低。可卻是最重要的一環,沒有了劇本,你連個故事都沒有,還拍什麽拍?


    因此,劉章的到來簡直就是救人於水火。


    導演和劇組的人都對他非常熱情,見了麵,都不住地握手,說,還好劉大作家你來了,大家都要急死了。


    被人一口一個大作家地喊著,劉章不好意思的同時,卻有些得意。


    他今天開著言成蹊的保時捷越野車過來,身上穿著高訂西服,手指上夾著古巴雪茄,看起來派頭十足,還真有點知名劇作家的味道,也叫大家心生敬畏:“我今天來這裏不是為錢。主要是還你們言總一個人情。人情債,人情還,一輩子都還不完。千字一百,如果換成別的人,那就是一種侮辱。”


    “是是是,劉老師高風亮節,我輩楷模。”


    “對了,稿費怎麽結算?”


    “十集一結。”


    “好的,做合約吧,我的銀行卡帳號是xxxxxxxxx。”


    ……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


    先一陣啪啪聲是鞭炮,後麵一陣則是鼓掌歡呼。


    沒錯,今天正是言成蹊投資的那部三十集電視連續劇開機的日子。導演已經叫人在這家工廠已經四麵都是大豁口的燈光球場上舉行開機儀式。


    早就有人在香案上擺上了豬頭、供果什麽的。


    導演帶著一眾主演、配角和群演員捏著火腿腸粗細的高香,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也不知道在拜誰。


    劉章在旁邊看了看,琢磨了半天,心道:大概是在擺藝術之神繆斯吧?不對不對,咱們一個中國人拜古希臘的神做什麽,要拜就拜梅蘭芳才對。不過,這些演員也太醜了些,還有……這劇組的規模也實在是小了些,不管怎麽看都透著潦草的邪性。


    這個劇組的導演、副導演、場記、燈光、化裝師加一塊兒也不過十來人,兩輛金杯車就能裝完。劉章雖然是個外行,卻也能看出他們手中的設備不怎麽行,也就發燒友級。


    這不會是在拍網劇吧?我看有點像。


    至於那些女演員,說醜其實也不客觀,如果化了妝,穿上現代衣服,在大街上一走,倒也能收獲不小的回頭率。隻是,這個劇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背景。可以明顯看出女演員們臉上是做過微整的,都是錐子臉,網紅臉,站在一起,簡直就分不出彼此。


    拜托,你們拍的是熱火朝天大幹快上建設社會主義新社會的時代,弄一群妖豔女人過來想幹什麽,這又不是古裝劇。


    你們是做影視的,一部戲拍出來,上電視,怎麽也要讓觀眾看得有趣,就算劇情實在枯燥乏味,好歹也得讓大家記住其中的幾個主要角色。但凡能夠有一個人物形象立起來,這部戲就算是成功了。文學、藝術,說到底是人學,這個基本的概念劉章還是懂得的。現在這群女演員千人一麵,一張張網紅臉毫無辨識度,又如何讓觀眾記得住?


    在劉章看來,現在正當紅的女明星們那張臉都非常有特色。比如國際巨性章子義,比如新近爆紅的科藍,再比如顏丙豔,再比如宋嘉……


    這部戲的導演選角看來還真有點問題。


    不過,劉章進劇組的的主要目地是掙稿費,賺快錢,這部戲最後是賺是陪,同他也沒有一毛錢關係。反正一個字,寫,寫完收工回家。


    按說,像他這樣的劇作家完全不用跟班,直接在家碼字。碼好,用郵箱發給導演組就可以了。不過,方才和導演談了半天,他才明白。原來,這部戲的工期實在太緊,當初那個劇作家隻寫了兩集,就匆忙上馬做前期準備。然後,一邊寫,一邊拍,以四天一集的速度趕工。這邊拍好,就把樣片送去寰球影視公司剪輯、配音、做後期,大有室內劇的風範。


    蘿卜快了不洗泥,估計質量也好不到什麽地方去。


    整個開機儀式全無團結、緊張、嚴肅的氣氛,活潑倒是活潑了,一群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出來的男男女女燒了黃紙拜了豬頭,就一通嘻嘻哈哈地打鬧,純粹是散兵遊勇。


    任工作人員吼了半天,也收不住。最後,劇組的古導演實在是忍無可忍,大吼一聲:“開機了,今天把燈光球場的這場戲拍完,各單位準備,水喉準備。”大家都在安靜下來。


    劉章以前從未接觸過影視圈,頓時來了興趣,就立在一邊看。


    這是一場雨戲,說的是男主角看完單位的籃球賽之後和新調到單位來的女主角見麵了。男主角是個有痞子氣的小青年,見女主美貌,就上來癡纏,搞得女主角很煩,非常煩。


    一聲令下,眾人這才安靜下來,紛紛散開。


    一男一女換上服裝,在球場外的那個小斜坡糾纏。


    不得不說,服裝還算是用了心,也不知道從那裏弄來了兩套軍綠色的服裝和大腿褲。男主裏麵還穿著一件秋褲,用襪子包著褲腿,在配上腳下的回力鞋。至於女主,則穿著一件灰色的的確良列寧裝,將大胸脯繃得飛揚跳脫,看得人麵紅耳熱,頗具時代特色。


    兩人都撐著黑色的雨傘,女的在前麵飛快地走著,後麵是男主邪魅狂狷地攆著。


    “很好,各單位注意了,劇組經費有限,要節約菲林,爭取一次過。”古導演拿著話筒喊著:“音樂,音樂!”


    突然間,掛在劉章頭頂那個已經鏽跡斑斑,估計已經沉默了三十年的廣播喇叭大聲地唱起來:“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咯喂……”倒把他驚得差一點跌倒。


    “雨,下雨。”古導演又喊。


    一個工作人員打開水龍頭,就朝天上噴去。


    劉章禁不住呻吟一聲:“這也太簡陋了點吧?”


    古導:“很好,正式拍了。”


    然後,男主追上了女主,開始調戲良家少女。女主自然不依,兩人開始聲情並茂激烈交鋒。這一段戲的台詞量驚人,據說有十分鍾。


    男主甩甩了油光光的中分頭,邪邪一笑,自覺是黃家小明哥附體:“123,456,789。”


    女主剛到單位報到,吃不準男主的成色,微笑:“456、789。”


    男主繼續笑,眼睛密成了一條縫:“甲子乙醜,春夏秋冬。”


    女主突然惱怒了,顯然是明白自己究竟遭遇到什麽:“123,456,789,abcdefg……”


    男主也怒了,將雨扇高高舉起,激烈地揮舞著右手:“987654321……”


    劉章聽得瞠目結舌,他已經徹底蒙了,用手摸著自己的額頭:沒有發燒:我一定是病了,一定是。對的,我肯定是得了精神分裂,不然我為什麽記不得和成蹊結婚的事情,我怎麽記不得我是一個有著億萬身價的富豪?不然,他們說什麽我為什麽一句話也聽不懂。


    記得在從前,他看過一部叫《語言》的小說。主角在某天醒來,突然發現別人說的話他一句話也聽不懂,最後,真相大白之後,主角才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精神病。


    這裏正在拍戲,自然引起了住在廠子裏的老人們的注意,很快,燈光球場這裏就來了許多圍觀群眾。見男女主角說得熱鬧,都笑得前伏後仰。不但是他們,其他演員也都笑了場。


    估計是被大夥兒一通嘲笑,女主接受不了,眼睛裏沁著淚水,聲音變低,對男主道:“不要,我們還年輕,大好青春要投入到工作和學習中去,還不到談戀愛的時候。”


    劉章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能聽懂,我沒有得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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