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一直下個不停, 廊簷下滴滴答答的落雨聲聽得人心煩, 本應是春光明媚的好時節, 卻偏偏被這一場連陰雨帶累的沉悶。


    “夫人的藥可是好了?”阿珍聲音壓得極低, 看著小瓦爐隨著蒲扇一明一暗的火光, 沉沉的歎了口氣, 道:“這已是第十劑了吧。”


    守在爐火旁的小丫頭將藥罐裏的藥濾淨,盛進湯碗中,道:“正是第十劑, 李禦醫說若再不好便要換方子再看了。”


    阿珍眉心憂鬱,聞著濃厚的藥味,聽著外麵啪啪噠噠的雨聲, 心裏又沉了一分。


    長寧靜靜的躺在床上, 眼神渙散的看著牆角的花架,蒼白如紙的臉上看不出她想了些什麽。


    隨著簾子的聲響, 熟悉的腳步聲傳進她的耳朵, 她微微轉了轉頭, 看到陸硯從外麵進來, 想要撐著身子坐起來,卻怎麽都沒有力氣。


    陸硯剛從外進來, 怕身上的濕氣涼了她, 一邊抬手由丫鬟替他換衣, 一邊淨手,隻是一雙眼睛關切的盯著她:“今日可覺得好了些?”


    阿桐扯了扯唇角, 輕輕“嗯”了聲,看他走過來坐在床邊,才伸手拉住他,道:“感覺好似比昨日好些了。”


    她聲音十分虛弱,聽得陸硯心裏不安,握著她已經瘦的皮包骨的手,更是覺得心裏像針紮一般,密密的疼。


    握著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吻了吻,看她臉上露出一抹笑,陸硯心中一陣酸澀。


    “祖父明日何時……”長寧的手無力的握緊了陸硯,聲音帶出幾分哽咽。


    陸硯微歎一聲,伸手將她抱入懷中,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溫聲道:“明日辰時,大約辰中會過侯府,阿桐今日好好歇息,明日讓秋玫陪你在府外送祖父一程。”


    長寧眼淚不住的落在陸硯的肩頭,她知曉她不該如此悲傷,於己不利也讓家人憂心,可是她就是止不住啊!


    去年秋日得知崔二哥病歿貢州,她便覺得心中難受極了,每每想起當年在舒家時的他們幾人一起玩耍的時光,眼淚便止不住的往下落。


    那時她還小,三哥與崔二哥還在,大哥、二哥雖住在書院中,卻每旬歸家,祖父挨個考量他們學問,她就跟在一旁捧著戒尺,偶爾狐假虎威,還常常被大伯父笑,那時候,好像並無什麽可讓她難過的


    事情,便是大哥、二哥離家去往書院,她也從未有過分離的感覺。


    可是後來,入了京,大哥外任一走六年、二哥外任一走十二載、三哥……去了更遠的地方,遠到今生他們可能都無法再見,崔二哥也去尋他了,如今祖父也跟著他們去了,那個尚未被她知曉的孩兒連招


    呼也不打一個,便也走了……長寧覺得恐慌極了,她身邊的人好像都漸漸離她遠去,那是不是以後三郎會不會也這般遠遠的走了,再也見不到了?


    長寧用盡全身力氣抱緊陸硯,眼淚流的更凶了,若世上真剩下她一人,還不如她心狠些,先走一步,免得再受這種牽腸掛肚的苦!


    感覺到長寧的惶然,陸硯下意識攏緊手臂,側頭吻著她的鬢邊,低喃道:“阿桐莫怕……”


    在陸硯的安撫下,長寧漸漸睡著了,看著她睡夢中都不安的神情,陸硯心情沉重。他知道長寧病在心中,卻不知她心結在哪裏,陸硯有些自責,也有些無力,夫妻二十五載,他居然連自己妻子的心思


    都猜不透,這真是自己的失職。


    “三郎!”


    長寧從夢中驚醒,她夢到父母不見了、兄長不見了,最後連陸硯也不見了,她一個人在漆黑一團的霧氣中大聲叫喚他們,可是沒有一個人……


    房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雖然牆角的燭火明亮,可是長寧還是驚恐的坐起身來,過度虛弱的身體讓她重重的歪倒在床側,肩胛被摔倒生疼,她顧不得疼痛,用力撐起身體,想要下床,她怕極了一


    個人,也怕極了那些毫無預兆的離開。


    陸硯坐在外間,看著麵前像自己問安的陸瑜、陸玌夫婦,疲憊的抬了抬手:“都回去吧,明日早些去你們外祖家……”


    話還未說畢,就聽到內間傳來的動靜,他臉色一變,從榻上起身,大踏步走進內間,就看到了摔倒在床下的長寧。


    陸硯臉色一變,匆匆兩步上前將人抱起,連聲問:“摔到了哪裏?可疼?”說罷也不等長寧回答,直接對外喊道:“大郎,尋大夫來家!”


    在外本就提著一顆心的陸瑜聞言,連忙轉身向外奔去,陸虯目光緊張的看著內間的簾子,手掌握緊成拳。


    “三郎,三郎……”長寧緊緊抓著陸硯的衣服,像是確認般一遍一遍喚著她。


    陸硯一聲一聲的應著,時不時的吻著她的額間,挽起她的衣褲看她身上有沒有摔傷,卻在看到她身上高高暴起的骨頭時,心中一震,一股不安瞬間湧上。


    ****


    昭和帝看著陸硯,將他剛剛遞過來的奏本緩緩放到一邊,殿內一片安靜,君臣二人就這般沉默著。


    許久後,殿內傳來一聲沉歎,昭和帝再次將那本奏本打開,一個字一個字看過,聲音有些低沉:“執玉可是主意已定?”


    陸硯抬眸看向昭和帝,聖上也已經不年輕了,隻是看著他的眼神還是當初少年時的樣子。


    “臣……愧對聖上!”陸硯聲音艱澀,舒相離世不久,打破了朝堂原本相互牽製的局麵,此時正是需要他的時候,可他提出了離開。


    陸硯緩緩行了君臣大禮,抬頭看著昭和帝道:“自舒相過世,六娘身體漸差……臣怕……怕……”他說不下去了,他這一生,征戰疆場,殺敵無數,可唯有這次讓他如此懼怕生死。


    七尺男兒此時眼眶泛紅,隱約可見水光,冷硬俊朗的臉上帶出的痛苦都讓昭和帝心中感歎,小六娘的情況他都知曉,這般糟糕也是他從未想到的,垂眸看著陸硯請辭的奏本,神色有些黯淡。


    陸硯垂下頭,將眼中濕意逼回,抬頭看著龍案後的昭和帝,一字一句道:“臣當年曾問過六娘日後想住哪裏?六娘說她想要出海去夷邦看看同南平不一樣的景和人……臣雖未應下她,可心中卻也想帶她達成所願,六娘剛過及笄便嫁與臣,如今已過二十五春,臣也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便是六娘身體康健,臣隻怕也會在幾年後與她一起出行,如今不過是早了幾年罷了……佛曰萬劫方得夫妻一世,臣不寄


    望來生,隻求今生可達成六娘所願,還請聖上恩準。”


    “萬劫方修的夫妻一世……”昭和帝有些失神,輕輕喃道:“萬劫……萬萬世嗎……”


    昭和帝看著外麵碧綠的樹葉,緩緩收回目光,看向陸硯:“朕準了……”


    ****


    連續下了十幾天的雨停了後,天氣突然就熱了起來。


    許是湯藥終於起了作用,或許是天氣暖和了,長寧的身體也不似前些日子那般虛弱,漸漸的自己可以坐起身來,氣色也好了些。


    “三郎……”


    陸硯轉頭看向她,見她靠著床頭滿目柔情的看著自己,唇角微微勾出一抹笑,上前撫了撫她的臉頰,柔聲問:“阿桐喚為夫作何?”


    長寧拉著他的手,眼神中帶著幾分憂慮:“這幾日怎的未見你去衙署?可是出了什麽事?”


    陸硯笑著看她,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想了想道:“阿桐不喜我這般日日陪著你?”


    “自然不是……”長寧連忙搖頭:“有三郎陪著,我這些日子用飯都多了些……隻是你如今畢竟是中書侍郎,朝令所發皆經由你,這般不去若誤了政事便不好了。”


    長寧的聲音本就軟糯,如今身體還虛,聲音更是輕軟,陸硯看她這般還憂心自己,心中一片酸軟。


    “阿桐可曾記得那年在錢塘府,我與你初去舒家老宅時,曾問你日後想住在哪裏的話?”陸硯目光深深的凝視著她,看她歪頭回想,不由輕笑,將她鬢邊的散發理了理,攏她入懷:“阿桐許是不記得了,


    可我並不曾忘,如今孩兒們都已長成,瑜郎已經入仕,虯兒也已成家,便是芃兒也已經是兩個小郎君的母親,你我都不必牽掛太多,阿桐便於我一起出海去看看那些與南平不同的景和人可好?”


    長寧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置信道:“你……三郎可是與我玩笑?”


    陸硯輕輕抵住她的額頭,看她依然驚鄂的看著自己,不由翹了翹唇,輕輕碰了碰她的唇,含笑道:“阿桐又不是不知,你家夫君最不會的便是玩笑。”


    長寧仍然處於震驚中,當年的願望隨著時間,早已在操持家事、教養兒女、孝敬公婆、人際往來中漸漸淡去,便是偶有想起,也不過是緬懷下自己當時那般無憂的時光,可如今被陸硯這般提出,她隻


    覺得一時恍然,不知是夢是真。


    陸硯見她眼中漸漸泛出淚花,不由微微歎口氣,大拇指輕輕從她眼瞼下撫過,低低道:“是我不好,你我夫妻二十餘載,相處最親的時光卻還是在錢塘府時……”


    長寧輕輕搖頭,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沒有的,三郎對我已經足夠好了。”


    陸硯環抱著她,看著窗外突然拔高不少的山茶樹,眼中情緒複雜。


    自歸京後,他便一日忙似一日,戶部衙署不比轉運司,前堂後府,便是再忙夫妻總是能見上一麵,可戶部衙署在皇城外,忙起來一連十幾日不歸家也是有的,更莫說昭和帝若要巡視的話,他陪同前往


    ,一走便是幾月。他陪她的日子漸少,長寧要應付的事情卻漸漸增多,教養兒女,替他伺奉雙親,更別說當初尚未搬出國公府時,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要由她應付。


    陸硯緊了緊手臂,眼中愧意深深,自歸京後,長寧便一直纖瘦,再未胖過一絲半豪,焉知不是勞心太多以至如此。


    陸硯側頭親了親長寧的額角,低低道:“前些日子,我已給大表兄去信,船隻這幾日就應到京了,我們到時先去高句麗,大表兄說三舅舅與三舅母此時也在那裏,等見了他們後,我們再去別處,這些日


    子我看了許多文摘,許多人都說南步羅景色十分美,我們可以從高句麗向南然後一處一處看……”


    長寧定定的陸硯,看他唇角帶笑的為自己描畫路線,再也忍不住心中感懷,眼淚瞬間就流了出來:“我都聽三郎的,三郎去哪裏,我就隨你去哪裏。”


    陸硯看著她,兩人都已不再年輕,隻是她哭起來好似好似還是當初他北地征戰歸來二人首次相對而坐那般,眼淚一掉,他的心就疼了。


    “莫哭了,阿桐如今倒是愛哭了,若是以前,聽我這般說,定是歡喜的笑個不停。”陸硯拿帕子拭去她腮邊的淚,打趣道:“可見是和旻兒在一起久了,也與他學成了喜也哭、惱也哭的性子了。”


    旻兒是陸瑜的次子,今年將將十個月,聽他這樣說,長寧不覺羞赧,嗔了他一眼,奪過帕子擦淚。


    見她眉眼不似前幾日那般沒精神,又有了以往靈動的樣子,一直盤桓在陸硯心頭的不安微微散了些,正待借此勸她好好休養身體,卻被長寧猛地抓住手,急急問道:“你這般……政事又該如何?”


    看她皺著眉心疑惑的樣子,陸硯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夫人日後怕是要受些委屈了,為夫已經辭官了。”


    長寧大驚,看著神情自若的陸硯,半響說不話來。


    陸硯笑看她,溫柔道:“江山千秋少我一人不少,可我怕我與你隻有一世姻緣,如今半生已過,我不想虛度。”


    ****


    朝霞初出,染紅一線江麵,一艘大船憑岸而停,正在升起的桅杆像行人預示著它即將出航。


    陸瑜兄弟在薄霧中目送父母乘船遠去,江風吹過,將霧吹散,天邊依稀可見尚未落下的圓月,新日卻即將初升,日出月落,又是一日。


    昭和帝立於大慶門高高的城樓上,遠眺通河,朝陽升起,京都披上了一層金輝,令人炫目。


    “聖上,陸大人與夫人已經離港了。”


    身後傳來王德安的傳報,昭和帝低低嗯了聲,那條忙碌的江河船來船往,隻是大江東去,未有回流,就如那些曾經陪伴過他的人,離開,都不再回來……


    緩緩走下石階,昭和帝看著麵前沐浴在朝陽裏的皇宮,神色淡然,孤家寡人許就是此意。隻是今生他已經做夠了,來世他所求不多,隻求那些他在意的、深愛的人一直都在,再不離開。


    長寧貪婪的看著眼前的日出,臉上滿是掩不住地驚歎,陸硯看著她,眼裏滿是笑意,伸手替她帶上風帽,垂手悄悄握住她的手,轉頭看向緩緩升起的朝陽。


    感覺到他大手傳遞的溫度,長寧轉頭看他,他眼神明亮溫暖,唇角含笑,長寧突然就想起他當年北地征戰歸來,在馬車上的笑來。


    “燦若朝陽,一片芳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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