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崔庭軒


    “二郎君, 前麵就到了通河河口。”


    崔庭軒還未順著廝兒所指的方向看去, 遠遠就聽到陣陣咆哮, 風聲怒號, 卷起一陣飛沙走石。


    剛從馬上下來, 崔庭軒的袍腳就被風猛地卷起, 上好的織錦在風中掙紮著, 發出脆弱的聲音。


    廝兒連忙上前,用扇子壓下翠庭訓的袍腳,在怒吼的風中大聲道:“郎君且小心慢行。”


    崔庭軒接過他手中的玉柄折扇, 姿態從容的壓著自己的袍腳,慢慢向前方走去。


    黃浪滔滔,極速奔騰的河流隨著狂風卷起朵朵黃浪, 狠狠的拍打著兩岸的堤石, 水花濺開,很快就濺濕了崔庭軒的靴子與錦袍下擺。


    崔庭軒看著氣勢洶洶的通河河口, 眉心擰的死緊。


    這裏並非是通河的起點, 對於這條氣勢磅礴的江河來講, 通河的起點不過是它一條不起眼的支流罷了, 卻因為前朝皇室的一己私利,連接起了整個國家最繁華、最美的一段路程。


    從未來過這裏的人們, 永遠無法想象平靜溫和的通河河口居然會是這般的洶湧。通河帶給人們財富, 而這條江河帶給人們的卻隻有苦痛。


    “小吏見過崔大人。”兗州知州提著自己的官袍, 麵色慌張的向崔庭軒躬身行禮,偷偷打量著崔庭軒並不怎麽好看的臉色, 一路小跑而來的心跳的更加急了。


    崔庭軒轉頭看向他,看到他的官帽被風吹得搖搖欲墜,臉色更加冷了:“郝大人莫不是沒有接到本官的信報?”


    郝金山連連哈腰:“小的,小的……”


    聽到他這般婢膝奴顏的自稱,崔庭軒眼底露出一抹厭惡,抬手止了他的話:“郝大人如今也是朝廷命官,又非我崔家家仆,不必如此自謙。”


    郝金山一愣,半響後才反應過,連忙改口道:“是,是,多謝崔大人提醒,小的……呃,不是,下官知錯,下官知錯。”


    說完,看了眼崔庭軒,有些小心的討好道:“清河崔家乃是世家之尊,小的……不不不,下官若能進崔家做一日家仆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崔庭軒被這番極不要臉的馬屁驚了一下,緩緩轉頭看著麵前點頭哈腰的男人,從小就自詡有急智之才的他居然一時不知要如何回應。


    默默的轉過頭看著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河,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道:“汛期已至,兗州地勢低緩,常年飽受水患之災,本官任職在此不得不多牽掛一二,因此便下來看看……”


    “崔大人這般慈者之心實在讓下官動容,下官定要將崔大人這般愛民之心宣之百姓,讓他們都知曉崔大人的仁舉……”


    崔庭軒默默的捏了捏手中的扇柄,看著那被拍打到堤石上又炸開的水花,揚聲打斷了郝金山的話:“郝大人!本官記得去歲來此時,曾讓你加固修補這江堤,你可曾修繕?”


    郝金山諂笑的臉猛地一僵,風帶著江河的水呼啦啦的灌進了他的嘴巴,讓他全身發冷,抖索道:“下官自然有做,大人剛離開兗州不久,下官便命勞役修築江堤。”


    他一邊說,一邊心虛的看向崔庭軒,隻見年輕的兒郎臨河而立,風吹動他的冠纓,沉默的臉上一片深沉,這更讓他的心像是掛在這江河之上,搖搖晃晃好不忐忑。


    崔庭軒目光沉沉的盯著對麵的江堤,半響後開口道:“已加固修繕?那你來告訴本官,為何對麵江堤上那條三寸餘的裂縫還在?”


    崔庭軒猛然提高了聲音,滿臉怒意的指向對岸,怒視著眼前垂頭不敢言語的郝金山,目光落在他岌岌可危的官帽上,突然冷笑一聲:“我看郝大人這官帽是真的要掉了,就是不知道這掛著帽子的腦袋到


    時還在不在!”


    郝金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原本就垂著的烏紗帽隨著他的動作,滾落在地上,很快便被狂風吹進了湍急的江河,幾下浮沉,再也不見。


    ****


    “舒尚書……”


    戶部衙署的正廳,一個書吏帶著一個小黃門匆匆走進:“內宮中官人來了。”


    陸硯聞言,從一堆財報中抬起頭,看到是承慶殿的內侍,起身躬了躬手,道:“中官人所來為何?”


    小黃門連忙回禮,態度謙卑:“聖上命奴婢來請陸尚書入宮。”


    陸硯眉頭微微皺了下,今日大朝會,他也是剛散朝回來不久,此時又召他入宮,不知為了何事?


    將小黃門先送出去,陸硯一邊將桌上的財報收好,一邊在心裏暗自揣摩。


    到了承慶殿,遠遠就看到王德安在殿外張望,見他到來,快步迎上,壓低聲音道:“聖上剛鋪開紙墨不久,陸大人怕是要等一會兒了。”


    陸硯微微一怔,看了眼殿內,眉頭皺的更緊了。


    昭和帝幼時不被先帝重視,日日受氣,心情不悅時便會鋪開紙墨練上幾筆字,雖然後來這習慣一直保留,但隨著登鼎帝位,為免人看出端倪,他以甚少用此法排解心中不愉,今日這般,可見是有事情


    讓昭和帝動怒了。


    陸硯走進殿內,外殿無人,微微瞥了一眼,便看到了淩亂的扔了一龍案的奏本,陸硯略微思索片刻,便在王德安的帶領下進了後側殿的書房。


    格子窗下,昭和帝穿著玄紫色的常服,正俯身與書案上潑墨揮毫。


    陸硯立於一旁,看著昭和帝的筆勢,便知他此刻心情已是極其暴躁。


    房內安靜,隻有紙筆摩擦的聲音,隨著“啪”的一聲,昭和帝將手中的狼毫丟慣而出,暗黃色的地毯上便多了幾塊黑色的墨跡。


    陸硯臉色不變的垂眸看著地上的墨跡,半響後才聽到昭和帝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這些日子,你可曾聽到些什麽?”


    昭和帝沉著臉,拿起一旁早已備好的帕子,一邊擦拭著雙手,一邊往外走去。


    陸硯回想了片刻,道:“臣並未聽到任何傳言。”


    昭和帝扭頭看了他一眼,眼裏帶了幾分責怪:“你終日在外,難道書肆、茶社說朕不尊朱親王的話你不曾聽到一言片語?”


    陸硯抬頭看向昭和帝,有些靜默。


    前朝末年,皇帝□□,各地紛紛揭竿而起,太宗皇帝登基稱帝時,河北以東並未盡數收回。連年征戰又逢新朝建立,太宗皇帝便不願再起戰火,便派使臣前往河北說服當時占據河北、膠東一代的起義軍


    首領朱成春歸於南平,承諾立他為親王,世襲罔替,並將膠東劃給他做封地,南平概不插手其中事務。


    雖然百年來,到現在膠東事務已經盡收南平手中,但朱親王的各項禮遇,南平皇室一直執行甚好,甚至昭和帝剛剛登基的那兩年,國庫緊張,昭和帝寧可自己連續五年未做一件新衣,也從未短缺過朱


    親王的各種待遇。


    陸硯擰了下眉毛,眼眸有些深沉。定國公府如今所住的府邸便是當年太宗皇帝專門為朱親王建造的,朱親王在太宗五年時進京拜聖,便覺得京都比兗州更為繁華,太宗皇帝順勢留人,建下這座當時最大最繁華的府邸將人留了下來。朱親王從此便日日逍遙、紙醉金迷,他當時已有兩個兒郎,可是也慢慢隨著父親沉淪於享樂。朱親王逝後,他的兩個兒郎居然無一所出,就在世人紛紛以為太宗皇帝會因此免了朱親王的爵位時,太宗皇帝卻悲痛欲絕的封了朱親王的庶弟為新的朱親王,贏得是世人的一片讚譽。正因此,南平與朱親王這段化解成了一段曆史佳話,更是被擺上了一個碰不得的高台,掉下來雖然


    並不會有什麽傷筋動骨的損失,卻也砸的人腦袋疼。


    他在心中長長歎出一口氣,早在半月前,今上不尊朱親王的話他便有所耳聞,本以為是落第書生借酒意的憤然之語,可等了幾日,這番言語不僅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時,他才發覺此事應是有人故意


    為之。


    昭和帝扭頭看著立在原地的陸硯,見他神情便知他心中已有思量,也不再多話,拿起一本奏本遞給他,道:“這是開誠查了幾日出來的結果,你看看。”


    陸硯一邊看,一邊微微皺眉,事情與他估計不差,隻是他如何也沒想到,此事緣由經因膠東之事。


    “樂容自從到膠東之後,對他的彈劾便如過江之卿,朕幾乎是日日都要收上一兩本,他是朕派去試行新政的,這般彈劾自然會留中不發,隻是朕怎麽也不曾想到此事居然會將朱家牽扯其中!”昭和帝原本已經有些平靜的情緒激動起來,氣惱道:“每年朝中給朱家的各項爵俸薪補還少麽?膠東的朱親王府修建的比朕當年的東宮還要精致奢華,怎麽?便是如此也不夠麽?那兗州知州敢挪用修築江堤的款銀給


    朱家修園子,朕便敢取了他的腦袋!”


    陸硯心中也厭惡朱親王的貪婪,他回京中任戶部尚書兩年有餘,朝中每年奉養朱親王的銀錢甚至比昭和帝都多,便是如此,朱親王府還常常巧立名目,各種要錢,實在是難看的很!


    他緩緩將手中奏本合上放到案上,沉聲道:“臣以為此事,絕不能姑息。朱親王府近些年越發貪得無厭,肆無忌憚,修築江堤乃是與百姓性命攸關之要事,且不管朱親王是否知曉這筆款銀來源,此事無


    法脫開關係。”陸硯麵色有些沉重。


    昭和帝緩緩點頭,沉聲道:“執玉所言便是朕之所想,便是官乃國之器,民乃國之基,官民相較,官輕民重,便是朕,與民較之,也是民重君輕!更莫說那無所事事的朱親王!”


    昭和帝眯了眯眼睛,眼底閃過一抹厲色,當年太宗皇帝能不聲不響的收拾了那開辟一方土地的朱親王,如今留下那一幫酒囊飯袋他若再收拾不了,豈不是有辱祖宗!


    “樂容在膠東已過六年,朕欲讓他歸京,如今膠東繁榮,他功不可沒!待他歸來,有你二人,朕便可卸下一半擔子了。”


    陸硯微微一笑,雖然對崔庭軒並不可能親近,但卻也佩服此人的手段、能力,新政難行,崔庭軒六年,也確實過得不容易。


    崔庭軒六年前出任膠東路轉運使,雖說試行的新政是自己當時的政議八策,但他到膠東後,重新修改了許多,使之更加適行於膠東一路。雖然屢屢被彈劾,但六年時間,膠東路財賦歲入是六年前的雙


    倍。


    雖然政績如此顯赫,但隻因觸動了膠東一路太多明門仕宦的利益,這些年崔庭軒的評查始終靠後,若不是昭和帝極其寵信的態度,隻怕那些彈劾和評查都足以讓他罷官回家好幾次了。


    ****


    “……先祖之誼,百世流芳,朕實在不忍苛責,然,江堤加固一事乃是民生要事,還望念及聖親王當日‘解民所憂’之訓,補足修築河堤款項三萬萬銀,以為表率……”


    崔庭軒看著地上跪了一片的男男女女,臉色冷漠,那兗州知州昨日已被他監斬,這些年囂張到不可一世,在膠東儼然土皇帝的朱親王府也被他請去觀刑,聽聞昨日回家,現任朱親王便就病倒了,讓他


    不由一嗤。


    聽到聖旨上的銀錢數額,他眼睛不由微微瞟了眼那宣旨的小黃門,心中默默的將修築江堤的錢數算了算,確認聖旨上的的確確多寫了“萬兩”二字。


    看著已經癱軟的朱親王接過小黃門手中的聖旨,崔庭軒上前道:“還請親王快些準備,畢竟此時已進汛期,若是晚了一時半刻,真是有了水患,你我隻怕都無顏麵對祖宗了。”


    朱親王本就因為昭和帝借此敲他一筆而氣悶,聽到崔庭軒這明朝暗諷的話,登時氣的瞪著他,一口氣沒順出來,仰頭倒了下去。


    崔庭軒漠然的看著親王府前廳兵荒馬亂的一片,轉身離去,不再多留。


    江堤修築已經開工,崔庭軒這些時日都守在堤上,每逢春雨落下,百姓心中幾多喜悅,他心中就幾多忐忑,時間緊張,他一刻都不能耽誤。至於那朱親王府的銀錢,總是要給他夠數的,至於給完之後


    ,朱親王府是富是窮他便管不得了。


    “崔大人,戶部文書。”


    崔庭軒將目光從正在費力壘石的勞役身上收回,接過書吏手中的文書,打開一看,眼裏便是一驚,隨後臉上浮現出喜悅的笑意來,轉身對挽著袖子也跟著忙碌的廝兒喚道:“泰銘,快快拿此文書趕回衙


    署尋李大人辦理,換了交子過來!”


    廝兒急忙應是,接了東西便匆匆跨馬離開。看著遠去的廝兒,崔庭軒臉上的笑意久久沒有下去,江堤正是用錢時候,戶部能在此時再次撥下款項,實在是雪中送炭。


    江風陣陣,在愈發炎熱的天氣中帶著幾絲涼爽,崔庭軒沿著加高、加厚、加寬的江堤慢慢走著,咆哮的江河在堅實的江堤約束下,也規矩了不少,便是湍急的浪潮也隻能拍打著堤壁,濺不出一絲水花


    ,最終無力的落下。


    崔庭軒看著遠方即將落下的夕陽,蹲身輕輕撫了撫堤麵,這一離開,便不知何時再來,隻怕這是他為膠東百姓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郎君,不與其他大人說一聲麽?”


    “不了。”崔庭軒翻身上馬,回頭再次看了眼如磐石一般堅固的江堤,轉頭揮動馬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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