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章


    因為心中要事, 一路上並未耽擱, 十日後陸硯與長寧的馬車剛進入轉運司衙署後宅府邸, 賁靜芳就得到了消息。


    “確定?沒有看錯?”賁靜芳猛地起身看著前來傳報的差官, 見對方點頭再三保證不會看錯之後, 匆匆出了門, 直向錢塘府衙而去。


    一別兩月, 再次回到錢塘,陸硯拉著長寧的手慢慢在回廊中走著,看著夕陽一點點的染紅天, 突然道:“明日開始,怕是要見阿桐的人有許多,都讓人回了。”


    長寧側頭看他, 知他心中疼惜自己車馬勞頓, 不由笑顏綻放,點頭道:“好, 待過了這幾日, 我在請她們過府一敘。”


    陸硯其實並不願讓人老攪擾長寧, 事到如今, 便是再掩飾,隻怕那些人也知曉了他這兩月的去處, 不過這又如何呢?他早已不打算從貪腐入手整治這些人了, 且讓他們再過幾天逍遙日子, 隻怕不到月餘,他們便隻能去看陰曹地府的風景了。是以, 這些人的家眷阿桐又何必看顧!


    “不必這般折騰,阿桐還是好好歇歇,待事情了結,給我生孩兒。”陸硯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長寧,見她兩家飛紅,在這夕陽紅光中嬌豔芳香的如玫瑰一般,讓人心動神搖。


    連日趕路,長寧確實覺得困倦了,沐浴時都差點在浴桶中睡著,嚇得阿珍她們幾人一聲驚呼,引來了陸硯將自己抱了出去,本還想與他再說兩句話,可是不想挨著枕頭居然就熟睡了過去。


    陸硯見她睡得沉香,起身掩好床帳,走到門前看著值守的幾人,看向白一道:“進去在床榻下守著!”


    阿珍一愣,剛想說自己去,卻在看到他冷漠的眼神時,默默的垂了頭。


    陸硯也不管這幾人,一邊往外走,一邊道:“娘子若是醒了,就說我去了書房,然後使人來叫我。”


    嚴樂是陸硯從京中走時帶的那十幾人之一,與那些人唯一的不同在於他一點功夫都沒有,但是從小就混跡京中勾欄瓦舍之中,養的他極其油滑,十分善於打探各類消息。此次陸硯離開錢塘,留他在此打聽柳通判病逝一事。


    柳通判雖然隻是六品官員,但卻是聖上欽點到錢塘府監政的,若是查出那些人毒殺柳通判的罪證,隻怕輕輕鬆鬆扣個蔑視皇權的罪狀完全沒問題。


    陸硯走進書房,抬手讓地上給他行禮的嚴樂站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眼,見他臉上一副習慣性諂媚的笑,不由慢慢的別過了眼。


    “三郎君,你讓小的打聽的事情,已經有名目了。”嚴樂在外油滑,但到了陸硯麵前卻是安分老實,一句廢話都不敢說,“那位蠻娘並未跟柳通判的家眷一起回鄉,留在了錢塘,此時在紅香樓中做教習。”


    “紅香樓?”陸硯皺了皺眉,那是錢塘府出名的青樓,主業做的就是迎來送往的皮肉生意,因此心下便有些反感,也不願再問什麽,直接道:“既然找到人了,想必那柳通判的事情也清楚了吧?”


    “正是,據那蠻娘說是範家大郎君和衛知府兩人同時下的手。”


    陸硯眼神平靜,這個答案早在預料之中,隻是擋著的查出來時,心中還是對那位剛到任不久就撒手而去的柳通判多了幾分感慨,心中卻是更加憂心起長寧的安危來。


    “……據說是因為那柳通判到錢塘之後,查閱賬冊,發現多有不實之處,被衛知府察覺才下了殺手,不過蠻娘倒是說,柳通判病逝前,曾經說過他將那些發現記了下來,但是冊子好像被他身邊的一個侍婢帶走了,小的應該這幾日便能查出這個侍婢的下落。”嚴樂最後一句話說的有些心虛,一點都不敢看陸硯。


    路眼看著跳動的燭火,默默沉思了片刻,輕輕應了聲道:“去查吧,查到之後交給玉成。”


    草長鶯飛四月,天氣乍暖還寒,許是因為臨近清明,天氣一連幾日都有些灰蒙蒙的,院中的花草也懨懨的,唯一精神的隻有那院中盡情舒展的楊柳隨風輕擺。


    長寧有些懶懶的靠在榻上,看著外麵飛來飛去的燕子,聽著耳邊清脆的黃鸝叫聲,不禁露出了笑來:“這小東西,也知道天寒春暖呢,一冬天掛在廂房都不聽它叫喚的。”


    阿珍眼神有些複雜的看了眼長寧,又瞥了眼窗格下來回閃動的翠黃的小點,輕聲道:“前日,郎君問這阿黃是哪裏來的了……”


    長寧微微一愣,緩緩轉身看著阿珍:“你如何答?”


    阿珍垂了頭,低聲道:“婢子說是娘子在娘家時養的。”


    長寧默默的垂了眼簾,半響後道:“我曉得了,你下去吧。”


    房裏安靜了下來,越顯得那黃鸝叫聲歡快,長寧轉頭看著外麵澄明的天空,捏了捏手指,準備等陸硯回來,對他說一下這黃鸝的來曆。


    陸硯正在書房提筆寫奏疏,按照他的估算,嘩變應該就在這封奏疏送到京都之際。他眼眸低垂,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認真:“臣遙拜聖安……自太、宗立朝至今,已過一百一十三年,事為之防、曲為之製,乃是祖法規置……然兩浙路十四州兩軍卻上下一氣,反腐窩案觸目驚心!……昭和二年春,曲遠誌被聖上欽點為錢塘通判,然不到半年,卻因發現衛元傑為首的兩浙官員貪腐,而被毒殺……”


    ****


    “……臣私服巡州,過半屯田已為私用……兩浙商宦勾結牢不可破,因範妃伴隨君側,茶、鹽、酒、鐵等禁榷均被各州官屬孝敬奉上……僅臣之查明所占屯田、營田、官莊之數已過八千傾,占兩浙總數之七成……兩浙駐軍實則一萬三人,然而軍需、軍餉皆被霸占,除官頭外,其餘士兵皆食不果腹,臣懇請聖上速速決斷,晚則不虞矣……”


    崔庭軒清朗的聲音在空闊的殿內回蕩,昭和帝越發威嚴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舒晏清、林中書為首的三省官員皆已起身,垂首靜默。


    崔庭軒念完奏疏上的最後一個字,再度瀏覽了一遍,確定無所疏漏,躬身道:“稟聖上,臣念完了。”


    話音剛落,昭和帝便已經將龍案上所有的東西盡數拂落,那些珍貴的玉鎮紙、鈞瓷筆洗、水晶筆架嘩啦啦的碎了一地,“傳朕旨意,著陸硯相機行事!朕賜他先斬後奏之權!”


    “聖上三思!”


    “聖上不可……”


    林中書與淩雲霄幾乎同時發聲,昭和帝眯了眯眼睛看著兩人:“為何不可?”


    林中書看了眼淩雲霄,收起了話頭,淩雲霄見狀,連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僅憑陸大人一人之言,便授此重權,臣以為不妥!”


    “臣亦是此意!”


    “臣亦如此”


    “臣讚同。”


    ……


    昭和帝看著以淩雲霄為首的七八個官員,臉上殺意閃現,就在這時,從剛剛念完奏疏就一言不發的崔庭軒,突然開口道:“淩大人此時說著話,隻怕不妥。”


    淩雲霄皺了皺眉,看向崔庭軒:“請崔小郎明示。”


    “我記得淩大娘子好似就嫁與了兩浙路江都府知府的長子,不知可是鄙人記錯了?”崔庭軒臉上笑容溫和,拱手道:“若是記錯了,還請淩大人見諒,若是……記得沒錯,淩大人此時該避嫌才是。”


    淩雲霄沒想到這個一向溫潤從容的起居郎居然會在此時突然開口說出自己的姻親,當下口舌便慢了一步。


    其餘幾個大人見狀,剛想開口辯解,卻見舒晏清上前一步,撩開袍腳跪下道:“崔小郎言之有理,請聖上許老臣先行告退,此事……牽扯老臣孫婿,實在是無法商討。”


    淩雲霄雙目瞪大,看著跪在地上的舒晏清,緩緩將目光移向林中書,卻見林中書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在心中重歎一聲,上前跪下道:“臣一時激動,忘了避諱,還請聖上寬宥。”


    昭和帝的目光落在淩雲霄身上,半響後輕輕彎起唇角,上前將一手一個將人扶起,和氣道:“商議國家大事,那用這般避諱……不過老師與淩尚書既已提出,可見可是心地清明之人,朕便允了……”說罷目光似乎帶笑的從其餘幾位身上掃過,玩笑般道:“還有哪位大人的親眷也在江南,不若一起提出,朕都允了。”


    江南?不是說的是兩浙的事情麽?怎麽現如今在江南的都要避諱了?這七八人像是摸不著頭腦一般麵麵相覷許久,才有三人站出來道:“臣請避嫌……”


    請舒晏清幾人退下,昭和帝才看了林中書一眼,不慌不忙道:“執玉奏疏寫的清楚,兵士嘩變非小事,林中書既然覺得讓執玉最終決斷有失公允,那依你之意又該如何?”


    林中書萬萬沒有想到,崔庭軒剛剛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將自己這邊的人弄下去了好幾個,雖然舒晏清這般重量級的人物也因避嫌下去了,可是這三省中此時剩下的幾位大臣,幾乎都和舒晏清、陸硯有交情,還有兩三個既不屬於他這邊的人,也不屬於舒晏清,卻是屬於聖上自己的親信,比如崔庭軒!


    他深吸一口氣,隻覺得今日這般事情有些棘手,弄不好,兩浙全盤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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