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蒼溟說完那句情緒莫名的話,夙瀟這幾日總是有幾分恍惚。


    她想不通蒼溟那話是什麽意思?帶她回去秦國,可她去秦國做甚麽?


    更者,她日後嫁與昭陵,就更不可能去秦國了。有些人會覺得天下如此之大,不去這世間走一遭乃人生之憾事,可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


    從前的時候,她寄居在景府,雖說景臣待她們很好,但到底事事小心細微。


    後來建了長符,她也沒有出去過。沒有來這兒之前,她甚至連郢都都沒有出去過,天下間這樣大,若是她想著各個地方都去看一看,恐怕是看不過來的。


    關於秦國,雖說蒼溟是一番好意,想著要帶她去他的國土上看看,但鹹陽城與郢都相距甚遠,她是不會去的。


    她今次不會去,以後恐怕也不會去的。


    得到這個認知,不知為什麽,夙瀟總覺得自己心下有點不舒服。


    可這點不舒服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因為,龍陽君從宮裏回來了。


    天氣已經回暖,但他絳紫長袍外麵仍披了厚厚一件大氅。


    似乎一夜之間,他整個人都衰頹下來,眉目間收起了一貫的慵懶,變得蒼白且冷清。


    隻不過,這股冷清中顯出死氣。


    這些時日,他在宮裏,可是發生了什麽?


    龍陽喝了杯水,潤了潤唇。嗓音微啞:“我的府邸解封了,沒有道理讓你們再住客棧,同我一起回去吧。”


    從客棧到龍陽府上,龍陽絕口不提半句魏宮裏發生的事。


    其實這幾日夙瀟隱隱覺得蒼溟同哥哥之間暗流湧動。


    雖然她想不清他們兩個人之間會有什麽衝突。


    晚間的時候,夙瀟倒是沒有想過龍陽君竟來找她。


    月上中天,龍陽坐在青石桌旁,好整以暇的看著有幾分愣神的夙瀟。


    夙瀟看了看手中木劍,實在難以理解龍陽君給她一把木劍是什麽意思。


    龍陽壓著聲音咳了幾聲,而後才慢吞吞說道:“你不是此前說,要拜我為師?”


    夙瀟欣喜的抬頭,眸子一亮直直看著他,斟酌了一句才問:“您這是同意……收我為徒嗎?”


    龍陽望著皓月,好一會才說:“當年我拜師,可是獨自一人走出了八陣圖。”


    “你覺得,你能闖得出八陣圖嗎?”


    夙瀟垂眸不語。


    龍陽倒是藹藹的笑起來:“說八陣圖有些遠,且先讓我看看你的劍術吧?我同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是天下第一等的劍客了。”


    夙瀟緊握著木劍的手,止不住的出汗,她想,自己握劍的時候,從來都不會緊張,怎麽如今卻有幾分緊張。


    她對著龍陽行了一禮,而後,有些拘謹的將劍平舉在眼前。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樣一支劍舞,已經可以說得上驚世二字。可龍陽君坐在那兒,似乎沒有什麽表情。


    最後一挽劍光收起的時候,她抬眸定定看著龍陽君,手指緊緊的絞在一起,咬了咬唇,覺得龍陽君應是不會收她為徒了。


    她以為自己剛才的表現很差,龍陽君應是看不上眼的。


    可她並不知道自己剛才那支劍舞有多好。


    龍陽君仍是抿著唇不說半句話。


    夙瀟握著木劍站在他身側靜靜等待著。


    龍陽起身,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卻是說了一句:“夜深了,回去吧。”


    夙瀟看著他已經轉過身欲離開,有些遺憾的說了一句:“您覺得我很差嗎?其實我劍術不差的……真的……興許今晚隻是……”


    可不待她將後麵剩下的半句話講完,龍陽君隻說了一句:“你很好。比我當年也是不差的。”就轉身離開了。


    夙瀟躺在榻上,直到破曉時分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她是被驚醒的,手一摸臉上,都是涼涼的淚水。她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很可怖的夢,但當她努力回憶自己到底做了一個什麽樣的夢時,夢中景象,便再也想不起半點。


    她和衣起身,這才發現外麵天光已是大亮。


    可隻一瞬,她的目光便停在了這室內唯一的一張桌子上。


    那是暗紫的一個錦盒,看不出是什麽材質做的,旁邊,放著幾卷竹簡。


    她心下不知為何,突然生出強烈的不安。


    她壓下心底的那股不安,將竹簡打開,上麵字跡蒼遒有力,鐵畫銀鉤。墨水滲透入竹簡,夙瀟拿起時,甚至有幾處地方墨都還未幹,她手握上去,淺淺的暈開。


    這樣的字跡,夙瀟想,她之前有幸見到過一次……


    當日她與蒼溟剛到大梁,見到龍陽府上匾額,便是這樣的字跡。


    那府邸雖是少垣賜予龍陽君,可後來才知道,那塊匾額不知為何卻是信陵君所書。


    這字跡,與信陵君所書萬般無二。


    可信陵君早已死了不是嗎?當今世上若說還有一人能寫出這樣的字,不是龍陽君又是誰?


    她記得的,龍陽君剛開始習字,臨摹的便是信陵君的筆跡,此後也再沒有改過。


    ————————————


    我是龍陽。


    寫下這最後一封信,我便走了。


    大梁已經不需要我了,再者,我也累了。


    你自來大梁便說要拜我為師。


    十年前的我,一直想要找一個天資超逸之人收為徒弟,若是當時遇到你,肯定會很樂意收你為徒。你之資質在我生平所見之人中,可說的天縱。可惜……這到底隔著十年的時間,而今的我早已不能收你為徒。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我生平的顏色從無忌開始,卻是已從少垣終結。我此後生命再沒有百花,皎月,涼風,冬雪。


    龍陽君早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是不能教會別人什麽的。


    所以,我不能收你做徒弟。


    可你不同,你來大梁僅幾月時間,你認為我是天下第一的劍客,便想著要拜我為師。可你忘了,我還背著天下第一的汙名。


    且這汙名今生今世都無法洗刷。


    你是需要找一個師父,可卻不是我這樣的一位師父。


    世間這樣多的劍客,劍術比我高者也是有的,你會拜一位更好的師父,那人決不會是像我這樣受盡世人詬病。


    我離開了大梁,與你興許今生再不能得見。可你我到底緣分一場,我沒有什麽好給你的,唯有這把承影劍。


    古月失蹤,我興許知道她在哪兒?若真是那樣,其實也好……


    你不是說,無忌死前留有遺憾嗎?那而今我便帶著他,踏盡這世間繁華。若他魂兮歸來,知道這一切,應是會圓滿半分吧……


    看我,寫到這兒,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月色將好,清風正虛,我卻突然想到,我這寥寥半生,色相馳騁,長劍弑戮,也不過天縱天妒,終究消得一世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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