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她已極刑殺了四十七人,又將其血肉投入蠆盆,聽聞第二日彈劾她的奏章如雪花一樣飛如興陽宮。甚至有大臣跪在大殿之上死諫,請求蒼溟將她處死,說她諱亂宮闈,說她殘忍無情,甚至還有人,說她紅顏禍水。


    聽聞蒼溟冷冷對著那些大臣說:“諱亂宮闈,殘忍無情?那愛卿說說,是怎樣一個諱亂宮闈法,怎樣一個殘忍無情法?說她紅顏禍水,愛卿倒是見過孤王的夫人嗎?”


    有個大臣道:“王乃一國之君,沒有封那女子為夫人,自當慎言才是。那女子身邊侍從皆非隱宮,且向外臣借兵在宮中大開殺戒,此為諱亂宮闈。昔年殷商狐言,禍水留年,那女子效法蠆盆之刑,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將人零割三百多刀,投入蠆盆,此殘忍無情非一般女子所能為,而那女子,臣見過,當的起紅顏禍水四字。”


    蒼溟祩裷長袍拂過地麵,竟輕輕笑出了聲:“愛卿所言,倒好似句句在理。可愛卿怕是忘了,你站在腳下的國土,是大秦的國土,你所服侍的君主,是孤王。孤王素來有殘暴不仁之名,可從來不是什麽聖賢仁君,莫說她無過,就算她真有過,孤王說沒有,那便是沒有。更何況,於她,你們又怎麽敢多說她半句不好。”語罷,聲音竟奇異的輕柔下來:“愛卿既說見過她,又說她紅顏禍水,也罷,就剜去雙目,此後,你見不到,自然便不說了。”


    那日興陽宮所生之事,可說的上是驚了一眾人。這事已經隔了幾日,可如今整個秦宮誰人不知。


    小高覷著夙瀟的神色將這事說給她聽,可她聽完竟無甚特別的反應,隻是淡淡說:“我知道了。”


    夙瀟看了看在噩夢中不住驚惶發抖的阿溯,擰著帕子將他額頭滲出的冷汗一點點擦掉,小高站在一旁,看著她細致的容顏,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出聲問:“姑姑,當真要明日嗎?”


    夙瀟的手頓了頓,小高看見她頭輕輕垂下,似是頷首,就在他以為她不會說話了的時候,她的聲音輕輕傳過來:“明日天赦,易破土,易啟攢,易,安葬。”


    她熄滅宮燈,將頭靠在阿溯身上。夜裏,再也聽不見一絲聲音,隻有涼涼晚風吹開窗柩,鋪陳一地月光。


    第二日,她穿著白素的縞服,一步步出了秦宮,出了鹹陽城。四周響起淒淒切切的哭聲,她想,這可真是諷刺,明明就在不久前他最為珍護的女子殺了阿遲,可他卻給了他最為盛大的葬禮,一百零八人抬棺,而古來君王出殯也不過一百二十八人抬棺,這樣盛大的排場,自他親政以來從未有過。


    可是,阿遲已經死了,這些對一個死人來說又有什麽用處。做這些,是給活著的人看的,或者說,是給她看的。她想,這可真像一場戲啊!


    白色的發紙滿天飛散,飄零落下,如一場寂寞的荒雨。


    她看著阿遲的棺木一點點放入陵寢,阿溯抱著靈牌在看著那墓穴封上的一刻終於泣不成聲。


    白色的燭火燃起,明明是白日,卻無端覺得此片天地浸在茫茫蒼涼之中。


    她就站在那兒看著,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能如此平靜,就連淚水都掉不下來一滴,他今年十四歲,還是那樣小的一個孩子,可是,他們容不下他,他終究還是死了,死於蠆房之刑。她甚至無法想象,他在死之前會有多麽絕望害怕。


    若有一日他魂歸故裏,那哪裏,才是他的故裏?


    她想起第一日她見到阿遲,他還是小小的一團,蹬著兩條腿過來糯糯的喊姐姐,她就在想,怎麽會有這麽漂亮的孩子。


    那個時候,還沒有宮傾,還沒有連年的戰爭殺戮。那個時候,趙姬也還活著。


    她於蒼溟來說,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的母親,甚至多次想著要殺死他。就算她不顧禮義廉恥,豢養男寵,可她將一個女子一生所有的憐愛期望,滿滿的都給了阿遲阿溯。


    可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這個孩子他是怎樣一種身份。怎樣一種不容於世的身份。


    那夜火光漫天,映出他的眉眼是從未所見的殘忍。她隻能看著蒼溟一劍穿過兩個孩子,將他們丟下百丈石階。那兩個孩子,代替阿遲阿溯就那樣死去。


    她隱在暗處,看著趙姬恍若瘋癲一樣死死用手捂著阿遲阿溯的嘴。


    後來呢?她眯著眸想。


    十裏軟羅,萬丈紅塵,她終究是萬劫不複。


    可阿遲阿溯終究是活了下來,不是嗎?


    此後多少氏族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又有多少權臣在一夜之間身首異處。


    可惜,那時的她,並不懂。


    永意被幽禁梧台,一旁的宮人勸她:“夫人,這次隻是王氣的狠了,畢竟,死了的,可是……”


    永意靠著幾案坐在地上,她終於失了往日端莊,語氣顯出悲切:“氣的狠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宮人欲扶她起來:“您是王唯一的夫人,明媒正娶,昭告天下,如今又懷著龍嗣,就算王在興陽宮那樣說,可那女子,到底沒有什麽名分,又怎能比的上夫人您在王心中的地位呢?”


    永意深深抱住自己,自嘲的說:“龍嗣?我隻是騙自己罷了。”


    那宮人震驚:“夫人……您……您……”


    若是平日,她萬萬說不出這樣的話,可今日,許是情緒太過失控,她才說:“我倒是寧願不要這夫人的名分,但求他對我真心半分,他留著我,哪裏是什麽情誼,隻不過是因為,我還有用,在他眼裏,我隻不過是一個棋子。”


    永意不顧那宮人震驚的神情:“我殺了那個孩子,你真以為他會為那孩子傷心半分,隻不過是因為她傷心悲痛,所以他才傷心悲痛。嗬!真是可笑!”


    永意掩麵悲泣,指縫間滑落大顆的淚水:“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呢?明明是我們先相識。”


    “你留著我,還是為的她。嗬!既是如此,那我們便一起下地獄吧!”


    那宮人呆了呆,伸手想要扶她,外麵突然閃過一聲驚雷,狂風卷起,拍在窗櫳上。那宮人的手就那樣直直頓在半空。


    永意將頭埋在膝上,寒夜中,緩緩淌出淒然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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