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姐出門,吃食器皿都是自備的,也就是借個地方燒水和休息。掌櫃親自提著一紫金銅壺,壺裏的水是天目山上的泉水,每隔十日由山上的獵戶封在陶瓷壇子裏送來,一送到茶樓裏就被送到冰窖裏頭鎮著。因此,這水也非一般人可用。


    掌櫃雙手將紫金銅壺遞給白芍,笑道:“打擾姚小姐清靜了,這是本店最好的天目山山泉,請笑納。”白芍連連道謝接過。


    包房內設有一張四君子的屏風,隔開兩內外室。外室牆上掛有一張琴,琴案上正燃著一隻青皮檀香,內室則設有一張美人塌,以供小憩。透過雕花窗欞,可以看到幾片芭蕉葉正隨風微擺,甚是喜人。姚蓮娘不禁吟了句王摩詰的“雨打芭蕉葉帶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她的聲音清脆,混在塤聲中別有一番滋味。


    塤聲略停,竟換了首王摩詰的《陽光曲》。世人多以琴簫演奏此曲,想不到如今聽塤樂,感覺更加悲涼。姚蓮娘甚愛此曲,一時技癢,取下琴,淨手後,撥弦起音。伊始,她隻是附和著吹塤者的尾音,逐漸默契,兩人合奏成三疊。琴塤合鳴較之琴簫更顯質樸哀婉。


    “二姐姐,你看三姐……”曲音未落,姚蘊已經推門衝了進來。


    曲音嘎然而止。


    姚蓮娘心想許是環境當真太過安逸,自己剛剛仿佛入了魔般,如此不合禮數毫無戒心與陌生人合奏,好在蘊郎在她沒犯下大錯的時候衝了進來。


    姚蓮娘萬分慶幸,卻佯怒道:“怎麽這般冒失?”話音未落,當她看到穿著一身小廝服飾的姚芸娘扒著門框時,是真怒了。


    “姚芸娘,你穿的這是什麽!”


    “嘿嘿,二姐姐,這樣方便嘛……”說完,她抓起姚蘊的手就往外跑。這是她早幾日就籌謀好的,趁著紅纓不注意,把那小廝服給偷拿出來,找個店家就能換了衣裳逛坊市,回去前再把衣裳換回去就好。至於娘親的懲罰嘛,頂多就是禁她一個月的足或者罰她抄《女戒》什麽的。與能自由自在的玩耍相比,任何的懲罰她都是可以忍受的,何況她還有秘密武器。等娘親氣消了,讓蘊郎撒個嬌說幾句好話,懲罰估計也就結了。她實在厭煩那種笑不露齒,步行裙裾不動的小姐禮儀。


    姚蓮娘一來震驚於小妹的大膽,二來羞愧於自己剛才的冒失,眼見追也追不上,隻好帶著白芍跟在弟妹身後,快步離開茶樓。


    陳掌櫃見姚家姐弟這般就要離開,有些詫異,上前問道:“可是小店有招待不周之處?”姚蓮娘道:“貴店很是周道,隻是弟妹頑皮,先行謝過。”說完帶著白芍和馬明離開了。


    一出福緣茶樓,姚蓮娘就看見姚蘊和姚芸娘兩人一人一串糖葫蘆,吃著滿嘴糖漬。兩人見她出來,很是諂媚的笑,芸娘還從身後拿出一串糖葫蘆說:“二姐姐,這是最大的,我和蘊郎可都給你留著呢。”


    姚蓮娘有些哭笑不得的接過糖葫蘆,她一身小廝打扮和蘊郎兩個當街吃食也就算了,難道讓自己也不要禮儀了?不過這串糖葫蘆,山果飽滿,糖色透亮,紅彤彤的的確漂亮。姚蓮娘拿在手裏隻當多個玩意了。


    離福緣茶樓十步開外,有棵據說已有百年的梧桐樹,樹上掛了個羊皮燈籠,燈下聚集了許多垂髫孩童和妙齡女子。姚芸娘自然是哪熱鬧往哪湊的人,拉著姚蘊就往人群跑去。姚蓮娘則趕緊讓馬明跟上護著。她則同白芍慢慢走去。


    那是個戲班子在演牛郎織女的皮影戲。


    姚蓮娘走到時,戲班子正演到天帝大怒,下令織女回河東織錦,牛郎織女一年隻可一度鵲橋相會。隨後,一旁的青衣女子則撥弄琵琶,唱著秦少遊的《鵲橋仙?纖雲弄巧》,琵琶聲脆如珠落玉盤,女子聲音清越哀傷。圍觀女子中竟也有拿帕子偷偷拭淚的。


    姚芸娘與姚蘊則是孩子心性,對情愛並不多感,倒是對那薄如紙翼的羊皮人偶很有興趣,切切私語著要讓人準備一套自己玩。他們對話本也無要求,什麽蘇武牧羊,牛郎織女,羅敷女,他們都無所謂,隻要有兩個人偶能讓他們對打即可。


    姚蓮娘被白芍攙扶著站在離弟妹五步開外的距離。要論家中姊妹,她最羨慕的當屬她這個三妹芸娘。大姐外柔內剛,她則剛好相反,唯獨三妹是全家的寵兒,能夠隨心所欲。爹爹和蘊郎自不必說,大姐也總是偏疼著她,就連娘親每每總說芸娘如何讓她頭疼,卻是最掛念著她的。其實就連她自己,也總是不知不覺的寵溺著芸娘,總是把最好最美的留給她。姚蓮娘羨慕她的灑脫和自由,這是她做不到的。自她啟蒙後,學琴讀書都要最好,教習的女先生無不讚她聰慧敏銳。可往往母親剛誇獎她幾句,話題就要偏到芸娘身上,不是打碎了什麽花盆瓷器,就是帶著蘊郎捉貓逗狗的。姚蓮娘有時想,如果不是芸娘總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真誠無比的對她笑,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壞姐姐。


    看了幾幕戲後,戲班子演的是《孔雀東南飛》。姚芸娘有些無趣了,嘟著嘴拉了拉姚蘊的袖子。姚蘊會意,就帶著她往旁邊鋪肆走去。


    時下坊間,歸街道司通管,隸屬都水監。若有商販侵街,杖七十,有出穢汙之物於街道者,杖六十。是以坊市雖商鋪毗鄰,須得先行通報衙門,規製有序,路麵幹淨整潔。


    由戲班子往北闊行五十步,乃臨安城裏最有名的一品軒。一品軒共三層樓高,四角烏瓦,飛簷處雕有五彩飛鳥,鳥嘴處銜有銅鈴鐺,微風徐來,鈴聲清脆可親。一品軒有三寶,一是藕粉桂花糖糕,晶瑩仿若透明,糕中嵌有桂花花瓣,甜而不膩,據傳是宮中流出的做法。掌櫃每日隻出百塊,卻往往不到一個時辰就已售罄;二是洞庭湖的碧螺春,此茶難得,需用萬千茶芽炒幹,條索緊潔,白毫顯露,色澤銀綠,卷曲成螺,自然價格不菲,非一般權貴可享用;三是他們的鬥茶師傅顏祿,據說師從茶聖陸羽一派,於茶技一門頗有心得。


    時人好鬥茶,前蔡忠惠公著有《茶錄》二卷,一卷論茶,二卷談器,好茶者皆奉為傳世佳作。


    顏祿此人,年齡不詳,麵容如何皆無人得知。他接鬥貼,有“三不接”:心情不好不接,下貼者麵貌醜陋不接,落敗者不接。如此狂人,數年間卻無人可將其鬥敗,隱隱有成一派大家之範,幾乎無人敢向其下鬥貼。


    今日到是當真趕巧,姚氏姐弟到一品軒時,恰逢顏祿接了鬥貼,下貼者乃是建州人士許青謀,其祖上曾協助蔡忠惠公製作“小龍團”敬獻仁宗。


    隻見,身穿玄色直裰的許青謀從匣中取出一隻建窯黑盞,盞內有油滴紋。圍觀者一見此盞,心道果然建州名家出身,此盞已為貢品,有令則貢,無令則止。若非祖上傳下,尋常人家又有幾人可得?


    許青謀手執青團餅茶,以文火烤炙,銀碾細細碾過後又取茶羅篩過,此時茶團已細如粉。隨後,他右手取虎跑泉水,注入茶盞,左手茶筅擊拂,湯色純白,湯花漸起,久聚不散。判官一飲而盡後,盞中膠著不幹,是為咬盞。許青謀甚是得意,抬著下巴,看著眼前這個居於帷幔內的男子,心中多有不屑,又非女子何必如此神秘作態。


    此時聽見帷幔內傳來男子聲音:“雀舌,換盞。”但見一青衣小童從後方端來一盞,也是建盞,隻是盞內壁上布滿金線紋,竟是兔毛紋盞。眾人皆驚,不曾想一日能見兩盞神器。喚作雀舌的小童,輕揭幔帳,穩步走入後又將幔帳放下,外人隻能看見帳內人影,卻真真瞧不見人。


    以影觀之,旁觀者隻覺得顏祿舉止瀟灑,再不得其他要領。待雀舌將茶端出至於幾案,則另有一小童,於幾案一角燃了隻寸許的檀香。眾人上前賞閱,隻見亦是湯色純白,湯花層疊竟猶如一朵綻放海棠,其狀較之先前高明許多。許青謀一見那湯花,知曉自己此戰已敗,頓時麵如死灰。


    待香盡,湯花亦不滅,隻是芙蓉花形從綻放轉向含苞,眾人無不稱奇。無需判官評斷,顏祿再勝一場。隻是此時,當眾人目光轉向幔帳時才發現,早已沒了顏祿的身影。


    經此一役,此後再無人敢向顏祿下鬥貼,此乃後話。


    姚芸娘是第一次見人鬥茶,還是如此精彩,興奮的有些不知所措,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睜著,深怕錯失分毫。姚蘊也不曾見這般比試,小嘴張的都能塞下個雞蛋。馬明是粗人,什麽都不懂,隻是護著兩位小主子以免碰撞,時不時回頭看看姚蓮娘和白芍的情況。紅袖則緊跟在穿著小廝服的小姐身邊,她也聽不大懂什麽湯花湯色的,隻覺得茶還不如府裏的槐花蜜水好喝。姚蓮娘站的遠,她怕人多擁擠,卻又好奇顏祿的茶技到底有多高明。白芍扶著她,有些踟躕,不知小姐是否要上前一觀。


    而正在此時,突聽得不遠處望火樓裏號角響起。眾人大驚,不知何處走水。思及去年秋,西市走水,竟快燒了半條街,死傷者眾,後多虧三皇子殿下領聖命重建屋舍,這才又漸漸繁盛起來。


    如今東市著火,不但有穿著街道司衙役趕至救火,周遭百姓也自發提著水桶或是木盆前去相助。隻是這些人竟朝著一品軒的方向而來,一時救火的、看熱鬧的、報信的人將原本有序安寧的一品軒給折騰的雜亂無章。


    姚蓮娘看著混亂的人群,很是擔心,對著遠處的馬明打了個手勢。這是他們之前約定好的,如遇突發狀況,就各自回福緣茶樓碰頭。


    東市不過兩橫兩縱四條街道,橫為巷,縱為道,雖大卻不至於迷路,且他們一行來時並未拐向橫巷,回去也隻需沿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即可。是以,白芍護著姚蓮娘沿著牆根往福緣茶樓的方向走去。來往的人實在太多,蓮娘忍著不適,慢慢的往回走。她回頭看了眼走水的方向,離一品軒當真不遠,不過隔了三間鋪麵的樣子。


    正當兩人經過十字路口時,一個提著水桶的兵甲從一旁的橫道衝了過來,眼瞅著就要撞在一起。姚蓮娘欲哭無淚,難不成自己得一生濕漉漉的回去?刹那間,一隻有力的手將兩人向後拉,以免去這飛來橫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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