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宴,除了有姻親關係的,其他賓客則陸續拜別了韓老夫人和韓大人,內院送客的依然是長孫媳張氏。送客這樣的活計最是辛苦,但卻是掌家媳婦的榮耀。


    張氏已經送走了幾批夫人小姐,站在影壁處正和身邊一穿著蔥綠色比甲的丫鬟說著話時,就見姚家母女四人走來。她趕忙上前,笑道:“姚夫人,正要使著丫頭和您說呢……”頓了頓,似乎有些想笑,“外院的婆子來報,蘊郎小孩子家偷喝了兩杯酒,如今卻醉了……姚大人讓您帶著他坐馬車回去。”


    姚夫人一聽大驚,姚蘊才七歲,盡然敢偷喝了席間的酒,外院的酒可不是她們這些婦道人家在內院喝的那些甜滋滋的蜜酒,也不知是多大的杯子,可別把腦子給燒壞了。她生出些怒氣,對自己兒子的,也是對自家老爺的。


    姚家三姐妹也是擔心,一行人完全沒了剛才的悠閑,急忙走向大門口。隻見,兩個小廝正扶著一個穿著靛色圓領杭綢直裰的男孩站在馬車旁。兩個小廝姚夫人隻認得書墨,是她家兒子的書童,另一個想必是韓家的小廝。而那個昏昏沉沉的站都站不穩的男孩不正是她家姚蘊?姚夫人的怒氣都要到頭了,可是礙於麵子卻還是忍住,狠狠的撇了他一眼。


    “小兒無狀,真是給貴府添麻煩了。”姚夫人欲施禮道謝,卻被張氏趕忙攔住。張氏笑著說道:“姚夫人,您真是太客氣了。蘊郎還是小孩子,您可千萬別苛責了他。說來也是我們大爺的不是,沒照看好蘊郎。我這廂才該同夫人您致歉呢。”


    姚夫人忙稱不敢。


    姚家此次前來總共用了兩輛青布氈子馬車,姚夫人和姚萱娘一輛,姚蓮娘同姚芸娘一輛,每輛車上再跟著兩個丫鬟。一番推拒後,幾人正要各自登車離開。姚蘊突然睜開眼,看似清醒了些,其實正是醉的厲害。他看了看不遠處站著的姚芸娘,急急的就要掙脫身旁的書墨,喊道:“三姐姐,我要和三姐姐一起。”


    此時,姚夫人已經坐定,姚萱娘一隻腳正踩在馬凳上。姚蘊突然喊的這麽一聲,差點沒把她給嚇得崴了腳。


    醉酒的人,要真是醉死過去的也就算了,最怕半醉不醒的,講理威脅都是不聽,尤其是向姚蘊這個年紀的,認準了誰是如何也不撒手的。姚萱娘看著母親陰雲密布的臉,趕緊讓書墨將姚蘊送去妹妹的馬車上。


    姚蘊一上馬車就摟著他三姐姐不撒手,嘴裏嘀咕著:“三姐抱,三姐抱。”不得不說,在姚家,姚蘊最親的除了姚夫人就是姚芸娘。他此時側身躺在姚芸娘的腿上,脖頸上掛著的一塊小木牌掉了出來。


    說起這塊木牌,卻也有一段故事。


    兩年前,姚蘊五歲的時候,突然生了場怪病,請了各方名醫,連宮中的太醫院也讓姚大人請了個遍,卻無人能夠斷症,有說是小兒急驚風的,有說是暑傷肺胃的,也有說是下虛上盛的……莫衷一是。姚蘊短短兩日就因高燒不退,小臉整整瘦了一圈。姚夫人抹著淚衣不解帶的照顧兒子,姚大人則遍尋各種名醫、偏方。姚萱娘和姚蓮娘一邊勸解著父母,一邊也是心疼親弟。


    姚芸娘也是恨不得整日待在姚蘊房裏照顧弟弟,卻被兩位姐姐趕了出去,說她年紀還小,要是也病倒了,家裏就真的亂了。


    那時紅袖從門房陳婆子口中聽說,靈隱寺有一護身符甚是靈驗,住持隻給心誠者。姚芸娘當下找來那個婆子,才得知她在城外一個遠親的姻親的村裏,家中有個兒子也是生了怪病,藥灌不進,人都要沒了,是他親娘三跪九叩去靈隱寺見了住持求得護身符後,那兒子的病居然慢慢好了。


    芸娘一聽大喜,抓著陳婆子的袖子就問道:“果真好了?”


    “果真好了。”陳婆子恭謹答道。


    姚芸娘賞了她一吊錢後,對紅纓道:“你去和娘親說明日卯時,我要去靈隱寺求那護身符。”


    紅纓前去,自是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姚夫人和另兩位小姐。這本是子虛烏有,病急亂投醫的,但是姚夫人一聽卻像得了救命仙丹一般,吩咐紅纓:“明日卯時,帶上那個婆子,芸娘和我一起去。”萱娘、蓮娘自然也是要去,卻被姚夫人以照顧蘊郎為由給留在家中。


    次日卯時不到,姚夫人就帶著姚芸娘、於嫲嫲、紅纓和那個婆子坐著馬車趕往靈隱寺。一行人才到山腳,就見已有不少人跪地磕頭,當中許多人身著補丁,卻也不乏衣著光鮮者。馬車是趕不過去的,姚夫人令車夫將馬車停到路邊,堪堪正要跪下去。於嫲嫲攔住她,說道:“夫人,您已經兩夜不曾合眼了,晨起就喝了口粥,如何受的住?讓奴婢替您可好?”


    姚夫人搖搖頭,說:“我的親兒,總得我自己救。”說著她就跪下去磕起頭來。可惜,她才膝行三步,就已暈了過去,要不是身旁的於嫲嫲眼疾手快,姚夫人就要栽倒在路上。


    “陳婆子,那住持可有說須得親娘拜求才能求得?”姚芸娘皺著眉問道。


    “我家親戚說……住持隻說心……心誠可得。”陳婆子有些緊張,答得也有些結巴。


    姚芸娘扶起姚夫人,說道:“娘,您身體不好,又接連照顧蘊郎不得休息,哪怕您真的誠心去求,恐怕也上不去,讓芸兒去吧。若不是擔心偷跑出來讓您擔心,我昨兒肯定不會同您說的。”


    姚夫人看著女兒堅定的眼神,無奈的閉了閉眼。


    得了母親的許可,姚芸娘當下就混在周遭的人群中跪了下去,三跪九叩膝行向半山的靈隱寺爬去。


    看著淹沒在人群中的女兒,一點一滴的向前挪動著,姚夫人淚眼婆娑,隻恨自己如此無用,連累女兒受苦。於嫲嫲見此,對一旁的陳婆子罵道:“蠢人,趕緊跟著去,紅纓要照顧小姐,你就來回報告著,夫人也好放心。”


    陳婆子連身應諾,跟在紅纓身後。


    伊始,姚芸娘感覺周遭還有許多人,漸漸的,漸漸的,人也少了起來。最先放棄的是那些衣著光鮮的人,他們穿的綢緞早在一開始就磨破了,手腳也跟著傷了。接著是那些粗布衣服的人,他們有的是暈了過去,有的也是不堪忍受痛苦退卻。


    紅纓心細,前一晚已經在姚芸娘的衣褲的肘部縫了厚厚的皮子。可饒是如此,不到巳時姚芸娘膝蓋處的皮子已經有些爛了,白生生的皮肉就這麽在地上磨著。紅纓看著芸娘額頭的青紫和褲腿的血跡,哽咽道:“小姐,我們回去吧。奴婢求求您了,咱們回去吧。”


    太陽已經升高了,天氣悶熱,姚芸娘看著前方的階梯,有些模糊。這階梯總共八十一級,每九級為一段,寓意九九歸一,而階梯前的亭子就叫做“歸一亭”。


    “小姐,要不您到亭子裏歇會兒,我將您的皮子再縫一縫……”紅纓擦著她家小姐汗濕的額頭說道。


    姚芸娘側頭看了眼一旁已有幾人歇息的亭子,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娘和弟弟都還等著呢。”


    紅纓無法,隻得捧著陳婆子端來的茶水說:“那奴婢求您喝口水,成嗎?”


    姚芸娘其實也渴得不行,她想住持隻說要心誠,沒說過不能喝水,她的心是無比虔誠的,但也不敢起來,就這麽跪著喝了一碗茶水。


    “這女娃,倒是剛強。”亭裏有人感歎道,“看著也是個大家小姐,想不到如此有毅力。”一時眾人將目光齊齊移到姚芸娘身上。隻見她發髻淩亂,額頭一片青紫,隱隱透露出血絲,身上那件雨過天青色的褙子已經沾滿塵土,藕荷色的衫子也磨破了不少。雖然疲憊狼狽,但是她雙眼透露出的堅毅卻猶如泉水洗過的寶石一般閃亮,熠熠生光。


    姚芸娘就這麽踉蹌著,一步一步,一級一級,慢慢的向上爬。她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姚芸娘,你不能倒下去,娘在山下,蘊郎在家裏。他們都在等著你拿著護身符回去。姚芸娘,堅持下去,再堅持下去。看……階梯快到頭了。階梯到頭,再爬過一個坡,就到了……就到了!


    紅纓跟隨著,已經哭都哭不出來,想端茶送水,想給她擦擦汗,但是芸娘如同入了魔一般,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理,就這麽一點一滴,三跪九叩,膝行向前。陳婆子站在她們身後,也很是震驚。外人不知,她可是清楚姚家是如何清貴,又如何寶貝這三小姐。可如今為了少爺,卻這般卑微的跪求。


    直到未時初,姚芸娘才爬到靈隱寺門口。彼時,住持永德大師正手持念珠,端正立於巨大的香樟樹下,喊了聲佛號,歎道:“小施主心念堅決,萬望平安。”說完,他遞給芸娘一塊紫檀木木牌,木牌顏色深且沉,打磨的光滑水潤,刻有篆體的“平安”二字,世間難得。


    姚芸娘接過木牌,領著紅纓、陳婆子紮紮實實的扣了三個頭後,就昏了過去。紅纓連忙讓陳婆子將小姐背起,匆忙下山。其間,紅纓想從昏迷的芸娘手中拿過木牌,卻發現她雖然雙眼緊閉,卻不能撼動半分,隻得一邊顧著小姐,一邊盯著木牌不要半路掉了。


    她們走的急,不曾發現樹後還站著一名玄色長袍的男子,無奈的對永德大師說:“那可是小葉紫檀,我好不容易才從番邦那得來的……大師您就這麽給送出去了?”


    永德大師淡淡一笑道:“這也是緣分。”


    說來也是奇怪,得了這塊木牌後,姚蘊的病竟有了起色,高燒慢慢的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些,嘴裏不斷喃喃要吃魚片粥。等他徹底好了後,知道三姐姐為了他居然遭了這般罪,臉、手、腳都是傷,必須臥床修養一個月時,就哭著賴在芸娘房裏,說是要照顧姐姐。眾人一聽皆是莞爾,倒也真讓他在芸娘房裏照顧了兩日。


    直到姚芸娘完好無缺的又恢複到往日的活潑時,姚家上下才算是真的舒了口氣。是以日後,姚蘊極其粘著姚芸娘,而姚家其他人也是更加寵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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