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平生已經足夠老了。


    他二十有九登基,如今已經整整五十二年了。


    他又一次站在了皇城之巔,靜靜的凝望著盡收眼底的京城,滿是皺紋的手拍遍漢白玉的欄杆,一雙無神暗淡的眸子裏早已不複當年初見她時的意氣風發了。


    他靜靜的看著這京城,這盛世如他所願。


    可卻是用她的命換來的,縱然一生殺伐果決,除了無後之外,挑出不任何錯處的一代明君。


    他此生,再沒有一次有過初見她時的心悸了。


    哪怕番邦歸順,看著底下俯首稱臣的異族,他的心恍如一潭死水,驚不起任何波瀾了。


    青灰色的天空淅淅瀝瀝的飄下了小雨,染濕了他的氅,他的華發。


    雲鶴低垂著頭,高舉著傘站在他身邊:“陛下,下雨了,該回去了。”


    姬平生沒有說話,良久,才道:“雲鶴,你說朕是個好皇帝嗎?”


    雲鶴答道:“陛下自然是要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了,想陛下登基五十二年來,大雍風調雨順,百姓們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天下歸順,能做到如此,陛下還不是個好皇帝嗎?”


    姬平生鼻息間輕飄出一絲歎息:“都是她拿命換來的。”


    雲鶴聞言,欲言又止,卻見姬平生淡淡擺了擺手:“你先退下吧。”


    “奴才……是。”雲鶴退了下去,一並帶著其他宮人退遠了。


    姬平生望著盡收眼底的京城,思緒漸漸飄向了遠方。


    眾生皆苦,他恐是最苦的那個了吧。


    一出生便被封為太子,父皇和母後一輩子相濡以第四百四十五章我寄人間雪滿頭(姬平生番外)沫,偌大的大雍後宮,唯母後一人而已。


    母後身子不好,生他的時候,險些喪了命。


    皇姐自小便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一心要尋得個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雙人。


    皇姐長了他十歲,在他六歲的時候,便大婚了。


    尚了皇姐的駙馬,是那時的金科狀元,玉樹臨風,家世顯赫,是京城裏閨秀們的良配,隻是他知道,皇姐不喜他。


    皇姐心中早有一人,那就是法華寺的竺道生法師。


    出家之人,六根清淨,皇姐托付出的芳心,注定要化為齏粉了。


    大婚前一日,皇姐問他,究竟是生離最痛苦,還是死別最痛苦。


    與其說在問他,不如說皇姐心裏早有了答案。


    蕭家的兒女啊,怎的注定了在情字上遍體鱗傷?


    皇姐四月裏大婚,十裏紅妝,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好不喜慶,前頭的高頭大馬上是她的夫婿,俊美無濤。


    她雙眸中沒有半點喜色,隔著珠簾往外看去,隻希冀在一張張陌生的麵孔中找到他。


    直至到了駙馬府,她也沒有尋到心裏想尋的那個人。


    她徹底死了心。


    翌年,父皇便突然間病逝了。


    姬平生順應天命,繼承皇位,可他那時才七歲。


    七歲的他,學著處理朝政,學著體恤民情,學著當一位好皇帝,不讓父皇母後失望。


    可是叛軍還是攻進了皇宮,他被叛軍綁在柱子上,眼睜睜的看著母後和皇姐被那些人淩辱致死。


    救了他的人,是竺道生。


    竺道生將他安全送出了宮後,一把火燒了皇姐死去的那個宮殿,他也一並踏入那個宮殿中,緊緊抱著皇姐,任由大火肆虐著他的僧衣。


    那一年,他的如滄海中的一葉孤舟,頭上懸著一把刀。


    不知何時就會死去。


    他被叛軍抓住了,是恩師拚死救了他,恩師將女兒柳如絮托付給他。


    可是他將柳如絮弄丟了,自此唯有桐書陪著他隱姓埋名的流浪。


    他不敢再用蕭重華這個名字,更不敢用這個姓,便隨了母姓,取名平生。


    他這一生啊,當真是苦到澀了。


    桐書陪著他出生入死,流浪街頭,是他將好不容易乞討到的冷饅頭塞給了他,自己卻餓出了胃病,以後吃不得冷的,吃不得硬飯。


    在外流浪整整三年,宮裏召太監。


    他便動了心思,起初隻是想見到篡位的狗東西,手刃了他。


    還是桐書替他挨了那一道,殘缺的是桐書,而他還是那個蕭重華。


    他看著桐書傷殘的下體,哭了。


    後來啊……不提也罷。


    整整十七年,他從爬上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位置,時常代帝批紅。


    再後來,受寵的萬貴妃非要鮫人的眼淚綴於鳳冠之上,延和帝便派了他前往南海。


    讓他此生都未曾想到的是,此行南海,他遇見了這個讓他一輩子都心心念念的人。


    她浮出水麵的時候,他的眸光怔怔的落在她身上,再也看不見旁的了。


    那種感覺很熟悉,就好像在夢裏見過一般。


    她笑盈盈的跟他說著哪吒鬧海的事,強行安在自己身上,他啞然失笑,不住的搖頭。


    可是一旁的菡萏合歡卻是一臉茫然。


    返航的日子,總是無聊的。


    但是有了她之後,他的唇角幾乎日日都是漾著一絲弧度。


    隔了很久,有一日,她忽然跑過來問他,為何知道哪吒腦海的事?


    他怔忪,他確實是知道,隻是這有什麽問題麽?


    她那時的笑容顯得有幾分小得意又有幾分興奮,她說她已經在船上出名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大鬧東海的事,可是卻無一人識破這不過是個謊言。


    唯有他。


    她雙臂環著他的脖子,眸底滿是盈盈的笑意:“公公,你是不是記得什麽?”


    他再次怔忪,他該記得什麽呢?


    讓他未曾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他用了兩輩子,都沒有問出口。


    現在也再沒機會了。


    但是她那時環著他脖頸,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麵上,氣若幽蘭,讓他一時間竟是推開她落荒而逃。


    留她在原地笑得前仰後合。


    他一刹那的回眸,他便知道,他再也忘不掉她了。


    那個笑得那樣肆意又張揚的女子,身後是波光粼粼的海麵,她就站在那裏,在他的心湖上投下一顆細小的石子,卻驚奇了萬千波瀾。


    下了船之後,他翻遍了典籍,卻震驚的發現,沒有任何一本典籍記載過有關哪吒腦海的事。


    那麽他究竟是從何得知的呢?


    他確確實實是屬意她了,她也是。


    他想,那時他一生中,最歡愉的時光了吧。


    以至於在他未來沒有一個女人的時候,他總是從那綺麗的夢境中驚醒,她眸底含俏含笑,雙頰染著情穀欠的緋紅,以及那軟糯的重華二字還恍如昨日,在他眼前依稀浮現。


    再後來,他碰見了一個法力高深的仙人。


    仙人救了生死一線的她,是他哀求的,天下自然沒有白得的好事,他做了交換。


    他交換了他二十年的陽壽,換來她的一線生機。


    但是仙人卻告訴他,他乃紫微星下凡,和鮫人相戀,鮫人是要遭天譴的。


    他本是不信的,可是他眼睜睜的看著她身子一日比一日差。


    他下了狠心。


    便是她會恨上自己一輩子,他也要她好好活著。


    於是他便祭出了餘世紫微星格和七情六欲,隻為了重來一次,她能安寧一世。


    她最後必是恨死他了吧,他聽著她笑問:“你可對得起我?”


    他藏於衣袖下的手,捏碎了扳指,碎玉紮進了他的手掌,猩紅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袖,可是他還要風輕雲淡的說他對不起她,他不好,不值得她如此上心。


    再後來的事……嗬,不說也罷。


    “陛下,雨勢漸大了,陛下您的頭發都濕了。”雲鶴斟酌著打斷了姬平生的思緒。


    何止是濕了頭發。


    他滿麵皆是雨水,也許還有淚水,隻是他早已分不清了。


    雲鶴扶著他緩緩走了下來,聖駕回了清心殿。


    “番邦昨兒新進貢上來一些夏瓜,可要給夫人那送去一些?”雲鶴一麵幫姬平生沐浴更衣,一麵問道。


    姬平生微微頷首:“朕記得她最愛吃夏瓜了,多送些過去。”


    “是。”


    姬平生吩咐了下去,雲鶴便親自帶著夏瓜去了燕山之上,世人皆道燕山念蒼園乃陛下最愛的皇家園林。


    陛下一生中,有近三分有二的時間,都是在念蒼園處理政事。


    雲鶴將夏瓜放在一個衣冠塚麵前,低著頭道:“夫人,陛下又念起了您……”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不少關於姬平生的近況,最後道:“陛下這些日子身子又不好了,倘若您在天有靈,保佑陛下龍體康健。”


    熙寧帝此生,除了皇後柳如絮,再無後宮。


    隻是皇後終身不孕,不能為熙寧帝綿延子嗣,朝臣們紛紛上奏要熙寧帝廣選秀女,充盈後宮,為皇家開枝散葉。


    熙寧帝對此奏折皆是一概不問,最後被逼的狠了。


    熙寧帝竟是將幾個上奏的勤的大臣,一貶再貶。


    至此之後,再無人敢提讓熙寧帝充盈後宮一事了。


    世人皆以為熙寧帝和皇後感情甚篤,皇後不孕,熙寧帝也不肯選秀,此生隻皇後一人。


    一時間,大雍男子皆以一生一世一雙人為榮。


    隻是沒有知道,熙寧帝從未寵幸過皇後,甚至在封後之後,便再未踏足鳳鸞宮。


    再後來,熙寧帝暗地裏從民間尋了百十來個天資聰穎的孤兒,養在宮裏,以備做繼承人。


    百十個稚童,最後隻剩了一個七歲的男童。


    雲鶴沒有伺候過熙寧帝兒時,但是看皇後麵露驚異的模樣,也知道此童和熙寧帝幼時是無比的相像。


    幼童七歲上皇家玉碟族譜,十四歲被立為太子,賜名蕭愚。


    所有人皆以為,熙寧帝賜太子名喚愚,是警戒太子以後行事莫要愚笨。


    但是唯有雲鶴一人知道,愚是熙寧帝嘲諷自己,活了一輩子,最後總結起來,便是一個愚字。


    無常公子來找過姬平生。


    姬平生對著燭火,雕著手裏的木簪,前塵,他曾經送過她一個自己親手雕刻的木簪子。


    後來她還給了他。


    重來今生,他便再沒有送給她木簪。


    在她死後,他每每思念她的時候,便靜靜的雕著木簪,就著燭火,雕著木簪到天明。


    他早已習慣了難以入眠的滋味。


    木簪也由最初的一根,變成了後來的成百根。


    每一支木簪上的花紋皆不同,但是上頭皆有一行字,“吾妻蒼央。”


    無常現身的時候,姬平生正就著燭火,靜靜的雕琢著木簪,他的手指早已因雕木簪磨出了厚厚的一層繭。


    “你為何不去死?”無常平靜的問。


    姬平生沒有抬頭,隻是細細的雕著木簪上的紋理。


    無常一步步逼向他,眸底溢出一絲恨意:“是你害了她!”


    “是我害了她。”姬平生終於回應了他,他手執木簪的手隱隱顫抖。


    “那你為何不去死!”無常公子音量陡然拔高,屋內的燭火被一陣冷風吹熄,四周的空氣仿佛都靜止了一般。


    姬平生兩指捏著尚未雕成的木簪,聲音平靜:“你以為我沒有試過?”


    這些年,孤寂將他攪得快要癲狂之時,他想過去死。


    白綾,毒酒,他都試過。


    但是他陽壽未到,閻王殿那裏根本不要他。


    無常公子雙眸驟然變成了血紅色,他一步上前,猛地掐住了姬平生的脖子,力道之大仿佛要將他的脖子當場掐斷。


    “那我來成全你!”


    姬平生沒有反抗,隻是靜靜的任由他掐著。


    屋內的冷風陣陣,將門窗吹得咣當作響,無常公子陡然間鬆開了手,他麵上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讓你死太容易了,我要你生不如死!”


    姬平生低垂著雙眸,就在方才的一瞬間,他幾乎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是他若是死了,還能見到她嗎?


    無常公子陰測測的笑道:“你可知她為何而死?”


    姬平生眸光淡漠,為何而死?不是他戀上了她,讓她遭了天譴嗎?


    “她散盡了道行,替你解了初登基時的大旱,違反了天例,她散盡了道行,保你大雍五十年風調雨順!所以她為了你,灰飛煙滅了!”


    姬平生渾身一震,猛地站了起來,他眸底滿是震驚,身形顫抖幾乎站不穩:“你說什麽!她是為了我?”


    她不是因為和他相戀遭了天譴?而是因為“她散盡了道行,替你解了初登基時的大旱,違反了天例,她散盡了道行,保你大雍五十年風調雨順!所以她為了你,灰飛煙滅了!”


    姬平生渾身一震,猛地站了起來,他眸底滿是震驚,身形顫抖幾乎站不穩:“你說什麽!她是為了我?”


    她不是因為和他相戀遭了天譴?而是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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