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居裏,遠遠地就能看到燈火。老太太已經用了晚膳,正在和屋裏的丫鬟婆子閑談。年紀大了,老了老了,最貼心的還是這些伺候在她身邊的人。幾個人正說得開心,外麵有小丫鬟進來通傳:“老太太,李先生來了。”


    剛剛的談笑讓老太太臉上染上了笑意,人也顯得更加和善:“快請快請。”這府裏能被稱作先生的也就李韞,對於這些有學問的人,大家本能地尊敬。聽到李韞來了,屋裏的丫鬟重新上了茶水。


    李韞著一身藏青色的寬大袍子,袖口、衣角隱隱顯出蘭花刺繡的痕跡,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髻,插了一直碧綠的發簪,一張臉,清水芙蓉,行走之間都是書香氣。


    李韞行了一個福禮:“見過老太太。”


    看著這樣芝蘭玉樹的女子,老太太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先生請坐。”


    李韞嘴角含笑,微微頷首,坐在老太太下首:“老太太近日是否康泰?”


    老太太也笑起來了:“好好好。”


    李韞側著身子,認真看了看老太太的臉色:“我觀您紅光滿麵,六脈調和,想來也是極好的。”


    曆來有學識之人都會涉獵歧黃之術,聽了李韞的話,雖然知道其中有奉承的意味,卻並不妨礙老太太的喜悅溢於言表:“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先生過來,是不是兩個丫頭課業上有何不妥?”


    李韞擺了擺手:“您誤會了,兩位小姐課業都很勤奮認真,在我教授的學生中,也是能拔得頭籌的。”


    老太太欣慰地看著李韞:“還是你教導有方。”


    “不敢當,不敢當。”李韞說明了來意:“馬上重陽節,我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兩位小姐身嬌體貴,自然不能去行萬裏路,就帶她們出去登高。一來做學問,不能蒙頭死讀書,應該讓她們多出去看看,以免讀成老學究;二來,兩位小姐表現優異,也當是獎賞,出去見見人間疾苦,風土人情。”


    聽了李韞的話,老太太認真地想了想,她本來就有些擔心卉兒的性子。或許跟著李韞出去轉一轉,多見些人會有些轉變,這府裏孩子少,缺少玩伴和交際,難免把性子拘得越發膽小謹慎。想到這裏,她讚同地點點頭:“還是先生考慮得周到,雖說女子不用入朝為官,但女人這一世過得比男人更艱辛,年輕的時候多學多看,也能讓往後通透一些。”


    “老太太說的極是。”


    重陽節登高的決定就這樣被定了下來,李韞又和老太太閑話家常一番就告退了。這時,從知秋院回來的書儀進來了:“老太太,菀雪小姐說願意去。”


    老太太眼神平和地說:“算她有點良心,明日一早你過去看顧看顧,那院子裏就沒有一個我能看中的。”


    書儀上前替老太太按摩肩膀:“雖說知秋院老的老,小的小,但我瞧著還是有些章法的。”


    老太太卻笑著搖頭,瞥了一眼她:“你啊,還是年輕了,鄧媽媽,你說呢?”


    鄧媽媽正在收拾桌上的茶水,聞言,抬頭看著書儀:“知秋院的沾衣正到處尋門路,想調去馥香閣,都尋到我這裏來了,肖媽媽,你那裏她是不是也去了?”


    肖媽媽正在室內鋪床,聽到鄧媽媽的話,隻笑出了聲,並沒有說話。


    書儀顯得有些意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果然還是資曆淺,隻看她們一團和氣。”


    老太太卻有些累了,不想說了:“早些休息吧,別耽誤了明日的行程。”


    “是。”


    老太太一句話,大家都忙碌起來,書儀與鄧媽媽扶著老太太去了淨室。


    千裏之外的皇宮,奉天殿裏燈火通明。皇帝穿一身灰色的家常袍子坐在龍椅上眉頭緊皺地看著手上的奏折。一身威嚴官袍的謝丞相立在殿下,神情嚴肅沉著,靜靜地等皇帝看完奏章,奉天殿很安靜,隻有燭火燃燒的聲音。


    良久,皇帝才放下奏折,一臉慎重地看向謝丞相:“確定是宇文肱之子?”


    謝聲鶴雙眼冒光,一張方形的臉上滿是興奮:“如今西魏境內,就數宇文肱勢大,如今,他的獨子宇文泰借道我南梁,雖然行蹤詭秘,但也不是無跡可尋。探子最新回報,正在廣州境內。”


    皇帝如今卻有些猶豫不決:“現在各國之間互為掣肘,若貿然與宇文肱為敵,恐怕會引來豺狼虎豹。”


    謝聲鶴當然知道如今各國的形勢容不得亂動,但是宇文泰的確非常的誘人,宇文泰是宇文肱的獨子,一旦挾持了他,就相當於把西魏的大部分權利掌握在手中,就算知道即將要冒著巨大的風險,也不得不博一場:“所以,不能安排軍隊,隻能喬裝成江湖人士。”


    皇帝性子優柔寡斷,不時地看看折子,拿起又放下,顯得他非常的糾結:“倘若露餡了呢?”南梁初定,確實不能在經曆戰爭,百姓好不容易休養生息,他不能讓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功虧一簣。


    謝聲鶴抬頭看向燈火之下的陛下,麵容白淨,臉上都是憂色,才三十來歲,已經有了白發,心中的豪氣萬千突然就淡了:“那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歎了一口氣,一把把奏章蓋住,像是下了決定一樣:“還是不要惹那一群蠻人為好,他要借道就借好了。”


    謝聲鶴一直想輔佐陛下統一這亂世,但是如今看來,能夠守住南梁這份基業也是不容易的,陛下沒有爭霸之心,做臣下的也不能越俎代庖:“是。”


    皇帝聽著謝聲鶴這一聲是,心微微一顫,他看向立在殿上的謝聲鶴,四十多歲的年紀,正值壯年,抱負遠大,他何曾不知朝堂之上都期望能結束這亂世,但他自認沒有那樣的雄才大略,他見過戰爭把人間變成地獄,人變成芻狗,百裏焦土,千裏枯骨,所以,他無法做到無知無畏,因為畏懼,所以更加謹慎:“好了,你下去吧。”那一揚手,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謝聲鶴望著皇帝那雙眼,溫和、純善,他是他們千呼萬喚擁立的王,如今在朝臣的博弈之中,越發的消沉,既然沒有兵戈之意,他們又何苦步步緊逼。經曆了短暫的和平,大家都似乎忘記了戰亂之下,即便是世家子、皇族子,都淪為賤民,人性的醜惡被發揮到極致,暴虐無道、易子而食,好好的人間遮雲蔽日,謝聲鶴突然有些後悔自責:“陛下。”


    謝聲鶴的這一聲陛下,讓皇帝一驚。接著就看到謝聲鶴跪地,行了跪拜之禮:“陛下,臣錯了,臣隻想著結束這亂世,恢複漢武之風,卻忘了兵戈之下,苦的都是百姓。”


    聽到謝聲鶴的話,皇帝情緒激動,雙目濕潤:“朕知道,朕知道,這幾百年,漢族受盡異族蹂躪,異族之殘忍罄竹難書,但南梁新立,本身已是岌岌可危,又如何能以卵擊石?朕隻想南梁之地,能給漢人一修養之地,日後再圖謀百年之業。”


    謝聲鶴已然潸然淚下:“陛下英明。”


    這一番談話,消弭了君臣之間長久的政見不合,為日後南梁五十年的平和發展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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