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太子妃的召見


    由於即將遷都北京的緣故,南京宮城中有頭有臉的宮嬪以及內監等等都已經隨禦駕轉至北京西宮,依舊留守的大多是年老失寵的一群人。然而,地處紫禁城東華門內的東宮,也就是端本宮卻是例外,由於皇太子皇太孫都在南京未走,隨侍之人自然盡皆留下,但這一個多月來,端本宮端敬殿和柔儀殿中的人員卻變動不小,內侍宮人全都揣足了小心。


    這一天,朱高熾一大早起來用過早飯,便在端敬殿東暖閣中看折子。雖說軍國大事都需報呈行在,官員任免也是行在吏部兵部決定,他並沒有決策權,但所有往來公文都會由他這兒中轉。雖說未必樣樣都需要他過目,但楊士奇特意挑出來的那些,他總會掃一眼。此時,一字一句地看著手中那份公文,他的眉頭忍不住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最後竟是哼了一聲。


    “一大早就氣咻咻的,又和誰生氣?”


    聽到這個打趣的聲音,朱高熾不禁抬起了頭,見一個小太監高高打起了簾籠,卻是太子妃張氏進來,這才釋然。擺手示意張氏不用多禮,吩咐她在炕上對麵坐下,他便隨手將那份奏疏遞了過去,又歎了一口氣。


    “倭寇進犯上海縣,沿海幾個漁村死傷近百,這是一些文官聯名反對開海禁的奏疏。畢竟是祖宗成法,父皇隻聽一人之言便獨斷專行,實在是有些急躁。如今倭寇頻現,若是還放任海船下海,豈不是讓其更加猖獗?就算是沿海捕倭,要滅盡倭寇談何容易!”


    張氏卻並沒有看手中那奏疏,而是輕輕地將其放在了炕桌上。盡管是皇太子妃,東宮名正言順的女主人,但她的穿戴卻極其樸素。花鳳犀冠不用,取而代之的則是更簡約的珍珠頭冠,寶鈿金簪盡皆不用,惟有那件織金雲霞龍文霞帔在蜜蠟的燭光下熠熠生輝。


    “看重張元節的並不單單是皇上,還有瞻基。他這一篇篇文章臣妾也看過,並不是虛言邀寵,有真才實學,隻是太過激進,有些言語未免危言聳聽,群臣指摘他違背祖製也並不奇怪。之前瞻基來見臣妾的時候也提過倭寇攻鬆江府之事,除了殿下說的這些卻還又提起另一件勾當。殿下可知道,上海縣能力保不失,還有這個張元節的功勞?”


    朱高熾剛剛看了好幾份奏疏,全都是以倭寇奸猾橫暴為名反對開海禁,慷慨激昂的語調看了一堆,此時聽張氏提起這一條,他不禁眉頭一挑。待到詳詳細細聽了個中原委,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胡須,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


    “若是真的如此,他倒還有些膽色。在生死之間轉了一圈,他就該知道事情並不是那麽輕易可為,開海禁猶不可操之過急……罷了罷了,說這些也沒用,這些奏折隻怕送到北京,父皇也都會丟在一邊,他如今是鐵了心。對了,瞻基那兒還在讓人查那兩個死了的老宮人?”


    說話間,一個年長宮人捧著紅色雕漆盤龍茶盤送上了兩個汝窯青瓷茶盞,小心翼翼地擱在炕桌上方才束手而退。張氏原本已是伸手去取,聞聽此言手不禁一顫,竟是碰到了滾燙的茶盞邊緣。饒是如此,她卻隻是眉頭微微擰了一擰,隨即就若無其事地捧起茶盞啜飲了一口,小手指上卻是微微紅了。


    “畢竟是從小伺候他長大的,哪怕不是為了情分而是為了麵子,查一查也是該當的。殿下既然處置了她們,還是和瞻基說清楚的好,免得父子之間起了嫌隙。他並不知道有人窺伺東宮,也不知道有人居然把東宮的東西偷出去換錢,更不知道他兩個信任的老宮人竟然往外傳遞消息。讓他知道了也好有個防範,畢竟柔儀殿未必就比端敬殿幹淨。”


    “這隻是未雨綢繆,還是不用告訴他了。他年輕,萬一在人前顯露出來,隻怕便要露出端倪。我的那兩個弟弟窺伺東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死了這幾個還會有下幾個,殺幾個不過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不是瞎子,若是鬧得再大驚動父皇就沒意思了。”


    朱高熾輕描淡寫地答了一句,隨即又說了一番別的話,舉杯飲了一口才發現這是六安瓜片。想到今年貢茶一律送往北京,這些還是之前兒子朱瞻基送來的,道是朱棣特賜,他心中不禁有些不舒服,但很快就把這一絲不悅丟開了去。和張氏又交談了幾句,他批複了幾本折子,最後便吩咐她出去之後使人帶給楊士奇。


    離開端敬殿,一下台階,張氏便召來了隨侍的一個小太監,吩咐其將幾份奏折送去文淵閣。直到眼看著人走了,站在張氏身後的宮女明荷方才上前一步低聲說:“太子妃,成國公夫人帶著杜宜人已經到了擷芳殿,恰好永平公主也在。”


    “永平公主?”


    聽到這四個字,張氏不禁頗有些意外。然而,人都已經來了,她也不好多說什麽,遂淡淡地點了點頭,便帶著一應隨從順甬道往回走。擷芳殿和端敬殿中間隻隔著一道牆,但卻得繞行好一段路,等到從西邊一扇小門進去,繞過一道四鳳影壁,這才是擷芳殿正殿,看到門口兩個宮人齊力掀起厚重的棉圍簾,她便加快腳步上了台階,穩穩邁過了門檻。


    “太子妃駕到。”


    正和沐夫人一同等候在西暖閣中的杜綰聞聽這個聲音,立刻站了起來,又不露痕跡地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同樣在這裏的永平公主。當日房陵之事她曾經聽張越提過,因其子見其母,再加上初見永平公主時對方愛理不理的倨傲模樣,此時見這位金枝玉葉冷冰冰的麵孔上倏忽間堆滿假笑,她自然知道這是該敬而遠之的人物。


    “臣妾拜見太子妃。”


    張氏一進屋就看到三人下拜,連忙先攙扶起了永平公主,繼而扶起沐夫人的時候卻又笑道:“上次答應我的那幅蘇繡久久不見拿來,我還以為你不敢來見我,如今可算是來了。若是按照拖一罰十算,你這回可欠了我不少,別以為你帶了杜宜人過來我就忘了這一茬。”


    她一麵說一麵對杜綰點了點頭,臉上卻是帶著春風和煦的笑容:“杜宜人也起來吧。你還是第一次來,這不是朝會謁見,不用拘禮。我這裏多少年難得見一個生麵孔,上回成國公夫人提過你的字寫得好,我這裏正好打算把牆上這些字都收起來,所以才讓她帶你來。”


    明明知道這是借口,但麵對張氏的目光,杜綰幾乎就要認為今日沐夫人帶自己過來就是為了這樣的小事。直到旁邊傳來了永平公主一聲咳嗽,她方才回過了神。


    “大嫂若是真要換字,休說前朝那些名人的墨跡珍品,就是本朝那些善於書畫的文人也樂意進呈佳品。”永平公主雖然不是朱棣嫡女,但駙馬李讓因靖難家破人亡,朱棣感念之餘屢屢加恩,她竟是比身為嫡女的安成公主鹹寧公主更受寵,此時說話自是隨意。瞧了瞧壁上的那幾幅字,又撇了撇嘴,“這兒的幾幅字都算不上佳品,實在配不上大嫂這個太子妃的身份。”


    一直都麵帶笑容的張氏此時卻臉色一沉,淡淡地說道:“這都是先皇後賜給我的,先皇後駕崩不過數年,三妹莫非就連她的真跡都認不出來了麽?”


    盡管今天進宮來別有要事,但永平公主哪裏想到隨意一句感慨竟會引來這樣的麻煩,頓時呆若木雞。此時此刻,她連忙惶恐地連連自責,見張氏的態度仿佛有些微妙,她頓時更不敢多呆,陪笑說了一會話便匆匆借故告退,竟是連宮人送上來的茶都沒有動過。


    沐夫人原本就不是長袖善舞的性子,剛剛在這裏等候的時候應付永平公主那東一句西一句的試探異常吃力,瞧見人走了頓時鬆了一口氣,站起身和張氏笑語了一番便避出了屋子。這時候,坐在左手第二張椅子上的杜綰哪裏還不知道接下來就是要緊時刻,遂挺直了腰。


    “杜宜人,你認為這四壁若是換上其他的字,用什麽最好?”


    “自然是先皇後的《勸善書》最好。”


    “為什麽不是先皇後的《內訓》?”


    盡管今日去見沐夫人的時候被硬是拉來了皇宮,但好歹得了張倬事先的提醒,杜綰心中有所準備,此時便欠了欠身道:“《內訓》乃是先皇後留予天下女子的寶訓,但《勸善書》是先皇後類編古人嘉言善行頒行天下,此等揚善之行自然更能彰顯先皇後胸襟。善為人之本,太子妃以孝事皇上和先皇後,輔佐太子教導太孫,這是行善;為官者以仁義治民,這也是行善;為民者敬事上官,恭謹事尊長,耕種生產撫育兒孫,這也是行善;婦人輔佐丈夫孝順公婆,歸根結底亦是一個善字。因此,善乃人之大倫,這篇字自然最適合掛在明處讓人瞻仰。”


    “好,果然是家學淵源,竟能說出這許多道理來。”


    張氏原本打算敲打一下杜綰多學內訓好好規勸丈夫,卻不想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倒覺得她並不是自己想象中那種才女,對杜家門風不禁頗為讚賞。當下她便讓人取來紙筆,就令杜綰於炕桌上書寫,見其筆跡端正流利,而且全文記得一字不差,更是暗自納罕。


    “我聽說進呈給皇上的那些劄記,是你們夫妻二人共同參詳的?”


    杜綰此時正提筆寫一個“善”字,聞聽此言不禁抬起了頭,見張氏示意她坐著不用起身,這才麵露赧顏:“回稟太子妃,相公當初寫完那幾篇文章的時候確實拿來給臣妾讀過,但隻是讓臣妾看看有無違禁和遺漏避諱的地方,談不上共同參詳。隻有最後一次皇上讓相公拿出具體條陳的時候,臣妾除了幫著謄抄了一些稿子,倒是討論過一些細目。”


    從出嫁時的世子妃到如今的皇太子妃,比起那些文武大臣,張氏才是朱高熾最貼心的輔佐,對於國家大事並不如尋常女人一般無知,甚至連朱棣也是屢屢稱讚。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謹慎。畢竟以婦德而言,參與大事機密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她心中已經有了成見,因此見杜綰並不是投她的喜好誠惶誠恐一味否認,也並沒有喜滋滋地表功勞,她便微微頷首,又若有所思地問道:“張家滿門仕宦,可算得上勳貴之家,你相公冒天下之大不韙,難道你就不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相公曾經對臣妾說過說,幸而出身富貴,若是靠著門蔭聖眷,也能一輩子享富貴,仕途上也不用多操心,但是,若是他知道有一件事利於社稷天下,有利於大明千秋萬代,卻有可能讓自己遭受罵名,那自然該拋棄個人得失去好好試一試。”


    杜綰並沒有試圖向張氏解釋什麽海禁的利益得失等等,她很清楚,隨著皇帝將張越那一係列劄記明發天下,這位太子妃一定已經都看過了,此時再解釋這些反而沒有意思。因此頓了一頓之後,她便放下筆,襝衽深深行了一禮。


    “太子妃,相公曾經對臣妾說過,得寵思辱,居安思危,於人如此,於國亦是如此。當初宋遼對峙之時,無人想到白山黑水之間會有女真崛起。女真席卷天下逼得宋室偏安一隅的時候,也無人想到蒙古會壯大。就比如這開海禁,初始之時或許未必是大利,但久而久之,便能看到其於一國的作用。天朝泱泱大國,若是單單憑寶船下西洋耗費巨大,何不讓那些商船將天朝福音帶往天下八方,看看化外更有何國?”


    “得寵思辱,居安思危……”


    喃喃自語著這八個字,張氏麵上漸漸流露出激賞之色。若是單純得誌便猖狂得意忘形的人,皇帝又怎麽會輕易賦予信任?既然如此,她不妨看一看,好好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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