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天子的偏心


    這不就是朱棣當初指著自己鼻子的那把劍麽?


    任憑是誰,被天子用劍指著鼻子之後又是一通大罵,繼而險些被劈手丟過來的硯台砸破了腦袋,最後卻又陰差陽錯辦成了事情,都絕對不會忘了這一段大起大落的經曆。也就是在那一次,他才真正清醒地意識到,有一位掌管錦衣衛的長輩在後頭幫忙,那是多大的幸運。倘若沒有袁方,隻怕他那位嶽父大人還得在大牢中呆上許久。


    摩挲著劍鋒上那些細小的缺口,張越已經是完全信了陸豐所說的話。天底下不可能有人大膽地和朱棣這個天子比劍,更何況在天子的佩劍上擊出這麽些缺口;堂堂天子更不可能在宮中用這把劍砍人。也隻有在前幾次北征的時候,朱棣才會用這把佩劍殺過人。看得出來,這把劍保養得極好,大約是朱棣的心愛之物,隻怕他此番用完了還要還回去。


    隨手將這把劍遞給杜綰,他忽地想起一件事,遂笑道:“誰都知道我從文不從武,所以從小到現在,長輩們要送也都是筆墨紙硯和書籍之類的禮物,除了練武用的兵器之外,這是我收到的第二把劍。綰妹你一向聰明,猜猜第一把劍是誰送給我的?”


    “第一把劍?”杜綰不由得蹙起了眉頭,見張越滿臉狡黠,她頓時靈機一動,“莫非是爹爹?”


    “竟然給你猜著了!沒錯,是嶽父上南京之前留給我的,我現在還記得他在信上說過‘劍是利器,也是凶器’。隻是我從來沒有用它的機會,一直都壓在箱子底下,就怕平日練劍的時候用這個給磕壞碰壞了。都說我是屠夫,可我到現在連親自操刀殺雞都沒幹過。”


    見杜綰好奇不過,張越便拉著她進了裏屋,翻箱倒櫃找出了那個頎長的木匣子。雖說沒有用過,但張越整理東西的時候也常常取出來擦拭保養,因此他按下機簧拔劍出鞘,杜綰立刻眼睛一亮,竟是忍不住伸出手指撫摸著那劍脊,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把劍仿佛也是能工巧匠所製,不是那些花架子,隻不過爹應該從來沒用過。”


    “說得沒錯。”張越挑了挑眉,旋即笑道,“嶽父這把劍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兩把劍的劍鞘看上去無甚分別,若拔出劍來,隻怕十個人裏頭有九個會認錯。誰會想到,皇上賜我的寶劍竟是親自用過的,而且看上去傷痕累累,仿佛隻要輕輕一碰就斷了。你可知道,皇上在密旨上額外提了一句,讓我此次下江南大張旗鼓,不妨帶幾個侍婢同行。”


    門簾外頭,原本打算進去的琥珀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將手中抱著的那堆剛剛從暖房收下來的衣物放在了炕上,仔仔細細一件件疊了起來。雖說剛剛不過是無意間聽到隻言片語,但她生性聰穎,哪裏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節?這下可好,嘀咕了好一陣子的秋痕如今可以鬆一口氣了;而帶上靈犀,老太太那裏也能放心;至於她自己,跟著張越總比呆在家裏強。


    仁壽宮東暖閣。


    朱棣素來多疑,對於言官仿佛串通好的群起攻之極其反感。因此,通政司呈進來的那些奏折他根本不想看,全數丟給了內閣。由於皇太子監國攬去了一多半瑣碎事務,他如今要處置的就隻是人事擢升黜落和軍國重事,這會兒麵對各布政使司推舉的賢才名單,雖說他知道應該親自試策,但仍是意興闌珊提不起興頭。


    “皇上,錦衣衛例行呈報。”


    聽到一旁小太監這恭恭敬敬的聲音,朱棣方才抬起了頭,隨手從那朱漆盤子中取過一份文書。這已經是多年的老例了,錦衣衛近期緝查之事匯總成文書三日一呈報,雖說大多數時候都隻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偶爾也能從中找出某些重要端倪,因此,他已經將例行公事當成了放鬆。至少,這比起看那些滿篇漂亮字眼其實卻隻是謾罵的奏折輕鬆。


    文書上頭記載的內容並沒有什麽趣味,甚至可稱得上平鋪直敘乏味至極,比如說“左都禦史某某某拜會禮部主事某某某,半個時辰後出,疑商議上奏彈劾之事”,比如說“某某官太夫人今日壽筵,宴請賓客若幹,收受壽禮若幹”……自然,在重要的消息下頭,錦衣衛曆來會加以墨線注明,就比如這一條。


    “九月丙寅,張越訪已故富春伯房勝之孫房陵,於酒肆大醉。房陵係金吾前衛指揮使房通達之庶子,千戶房阮之弟,數月前因細故見罪於富陽侯李茂芳,為國子監逐出,其父兄不問。其人與張越及錦衣衛侍衛親軍百戶孫翰相交莫逆,為人豪俠仗義,兼通文武。”


    “兼通文武?”


    看到這兒,朱棣不禁饒有興味地輕輕用中指叩擊著扶手,若有所思地揚起了下巴。身為天子,自然隻能重嫡庶,可從其他的角度來看,他卻並不在乎這所謂的人倫天理。他雖然不能承認自己的生身母親,但他可以興建大報恩寺報答生母誕育之恩,他也可以重用隻是張家庶支的張越。所以,得知房陵得罪了富陽侯李茂芳被逐出國子監,其父兄竟然不問,他不禁輕蔑地冷哼了一聲。


    “房勝當初第一個舉兵降朕,雖說在打仗上頭不過是平庸之輩,但至少還有些眼力,想不到兒子竟然一點擔當都沒有。李茂芳……那個文武盡皆不通的小子,真是丟人現眼!”


    喃喃自語了一句之後,朱棣隨手在一張紙上用朱筆寫了幾個字,又叫來了一個小太監:“交給內閣,吩咐即刻擬旨頒下去。另外,傳安遠侯柳升來見朕!”


    永樂朝的內閣不過是備位參讚協理機務,絲毫沒有決策權,更不用提反對權封駁權。因此,即便金幼孜拿著那張寫有皇帝禦筆朱批的紙大皺眉頭,心裏極其不以為然,他仍是不得不接了下來。等到楊榮從吏部辦完公事回來,他少不得將那張紙遞了過去。


    “如今朝中物議不斷,皇上單單護著張越,把他打發去江南也就罷了,如今這算是怎麽回事?這個房陵乃是剛剛被國子監逐出的監生,就算是功臣之後,驟然授京營百戶實在是不合規矩。即便是愛屋及烏,莫非是和張越走得近的人皇上都要重用?”


    “你怎麽知道這個房陵和張越走得近?”楊榮看完那紙片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金幼孜,“幼孜,你這消息可是靈通得緊啊,此事我都不知道!”


    麵對楊榮這輕飄飄的反問,金幼孜頓時啞然,見楊榮徑直回到自己的案桌前做事,絲毫不理會他,他頓時更加惱怒。盡管內閣中並沒有什麽座次之分,但外頭人難免要分尊卑強弱,楊士奇老成持重也就罷了,但楊榮分明最年輕,憑什麽人人都認為他在自己之前?論文章論軍略論品行論機變,他絲毫不輸給楊榮,楊榮憑什麽自傲於前?


    惱怒歸惱怒,差事歸差事,即便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金幼孜不得不擬就詔書親自送仁壽宮用印,眼睜睜看著一個大太監手持黃綾封皮的聖旨帶著幾個小太監出了宮。之前的風波雖說不是他推動,但他心裏卻存著看熱鬧的心思,誰知道到頭來皇帝竟是這樣護短?


    “金大人,怎麽這般鐵青著臉,莫非是在仁壽宮遭了皇上訓斥?”


    正在下台階的金幼孜聽見這聲音,連忙抬起頭,看見是黃儼帶著兩個小太監站在麵前,他立刻就換上了一幅泰然不驚的麵孔,淡淡地笑道:“黃公公說笑了,我不過是想到交趾這叛亂難平,新一任的官員難以選拔,所以有些懊惱罷了。”


    “噢,原來金大人竟是這般仔細。”黃儼笑容可掬地點點頭,就這麽放了金幼孜過去,等到看見那邊人走開老遠,他方才對背後招了招手,麵無表情地吩咐道,“去問問,金幼孜剛剛到仁壽宮幹什麽,事無巨細都報上來。”


    打發走了一個小太監,他又對另一個小太監問道:“孟賢預計什麽時候啟程?趙王可把人都安排到了?”


    “啟稟公公,趙王已經把人都送過去了,如今孟家上下人都補齊了,就連燒火的丫頭也不缺一個。隻是趙王讓小的問一問公公,雖說常山護衛的其他兩個指揮都比不上孟大人,但皇上分明已經厭棄了他,公公有什麽回天之術能夠奏效?”


    “要是明明白白說出來,算什麽回天之術?”黃儼陰惻惻地冷笑了一聲,抬手輕輕摩挲著下巴,“這事情咱家出麵皇上必然心有懷疑,少不得借力使力。要不是他孟賢不可或缺,咱家何必費那麽大力氣?對了,咱家讓你在陸豐那個小猴兒身邊安插的人可辦好了?”


    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黃儼這才誌得意滿地笑了。這年紀輕輕就驟然幸進,怎麽知道閱曆和經驗有多麽寶貴?陸豐有意和張越走得近,不就是看中人家背景,隻可惜那又不是英國公的嫡親兒子,算得上什麽尊貴!


    已經過了吳夫人喪期百日的孟家這幾天漸漸有了幾分生機,不但內內外外都補足了人,而且由於身為主人的孟賢不再一味死氣沉沉板著一張臉,做事情恢複了往日的剛厲,這氣象更是不一樣。就連賬麵一度空空如也的帳房,如今也恢複了充盈的收入。


    而伴隨著孟家的複蘇,紅袖麵對的卻是炕桌上的一封銀子和一個精巧的首飾匣,麵對的卻是眼睛微微紅腫的孟敏,還有那個初來乍到卻占據了自己位子的翠墨。


    “小姐,我究竟做錯了什麽,您一定要趕我走?”


    孟敏雖有幾分不舍,但一想到紅袖自幼跟著自己情分深重,一想到如今家裏多出來的這許多生麵孔,一想到不可測的未來,她便狠狠心道:“紅袖,你該嫁人了,不必陪我苦熬三年。無論是你父母自行聘嫁,還是你看中了什麽人,總而言之,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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