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心中如何作想, 承安也能猜測一二, 等到第二日,不等她驅趕,便帶人下山,逃之夭夭了。


    聽內侍回稟時,他已經離去, 錦書勉強壓下火氣, 示意周遭人退下, 對承熙道:“你素日交友,母後是不管的, 可是這一次, 卻希望你聽一聽,離你楚王兄遠一些, 不要走得太近。”


    母後對於楚王兄的態度很複雜, 同情之中摻了幾分反感與忌憚,承熙雖小, 卻也能察覺一二。


    頓了頓,他才低聲道:“不可以再見嗎?”


    “當然可以, ”錦書見他沒有去問原因,心中一軟:“隻是叫你謹慎些, 別像這些時日一般, 走的太近罷了。”


    “楚王兄待我很好,但終究不如母後,”承熙知道母親性情, 話一旦說出,便是有了決斷,倒不遲疑,主動湊過去,像是小時候那樣,趴在母親懷裏:“母後既然不喜歡他,那我以後少接觸些便是。”


    她這個兒子呀,雖然有時候很淘氣,但大事上,從不會叫她煩心。


    錦書心中熨帖,撫了撫他的背,溫和笑了。


    昨夜那場驟雨,使得道路難行,錦書便做主,將歸宮時日往後延期,待到路況轉好,再行上路。


    七月的天氣依舊是熱,然而承熙卻半分都不安生,人一進宮門,便迫不及待往含元殿跑,像是脫了韁繩的一匹小野馬。


    ——出生之後,他還沒跟父皇分開這麽久呢。


    聖上這會兒正在前殿議事,就聽人傳稟,說是皇太子過來請安,原本黑沉麵色一緩,笑著示意他進來。


    承熙同聖上生的很像,較之承安,更勝一籌。


    歸根結底,二人生活的環境不同,周身氣韻亦是不同。


    承安自幼不被重視,在聖上冷眼之下苟且偷生,被人輕看,性情冷淡之中,隱含陰鷙,雖然麵上淡然,但往往令人望而生畏。


    相比之下,承熙卻是在聖上寵愛下長大,先是秦王,再是太子,母親是得寵的皇後,母家有新貴能臣的兩個舅舅,從頭到尾都沒吃過什麽苦,身上更多的是凜然氣度與咄咄貴氣。


    他人到門口,便是寧海總管親自迎進去,聽說裏頭還有朝臣在,忙不迭整理衣袍,肅了神情,一本正經的同聖上見禮之後,坐在他下首去。


    皇太子係屬嫡長,聰慧明達,又有何公等幾位老臣保駕護航,朝野之中,沒人會對他能否繼位產生懷疑。


    幾個老臣偷眼瞧他儀態言談,皆是有條不紊,活脫一個年幼時候的聖上,不動聲色的對視幾眼,暗自頷首。


    前些時日那場大雨來的迅猛,使得江淮一帶水位上漲,頗有興洪之意,聖上接了那邊奏報,便召朝臣入宮商議。


    承熙也不嫌煩,隻坐在一邊耐心聽,不懂的便暫且幾下,待會兒再問聖上便是。


    “父皇又瘦了,”等到那幾人走了,承熙才湊過去,擔憂的瞧著聖上,道:“我跟母後不在,都沒人盯著父皇吃飯了。”


    聖上倒是笑了,摸摸他小腦袋,道:“父皇聽說,你騎射頗有長進,沒偷懶。”


    “父皇別轉移話題,”承熙悶悶的看著他,道:“我說正經的呢。”


    “你才多大?”聖上有些無奈,道:“說起話來,怎麽老氣橫秋的。”


    “哼。”承熙心裏有點難過,隻是見父皇不欲再提,也就沒有催問。


    聖上朝政頗多,離不開身,一家三口便在含元殿用了午膳,錦書親自給他盛湯,關切道:“朝政永遠忙不完,可身子隻有一個,七郎別太辛苦。”


    夫妻幾年,她對聖上了解頗深,自然瞧的出他近來如何,隻是他不肯提,她也就當做不知,偶然間才說一句罷了。


    “噯,”聖上笑著搖頭:“你們娘倆,說的話都一樣。”


    既然回到長安,承熙又同此前一般,每日在文苑與武苑之間穿梭,每日時間占的滿滿當當。


    這日午間,他獨自對著一本書看了會兒,忽的問一側錦書:“母後,良人是什麽意思?”


    聖上近來轉而清閑,這會兒正同錦書相對下棋,聞言便笑了,揶揄的瞧一眼她,同承熙那般,默默等她回答。


    良人。


    突如其來的,錦書想起聖上曾經同她說過的那句話來。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麵頰微微有些熱,錦書有些窘迫,先是斜了聖上一眼,方才反問道:“是太傅講的課?居然有這個?”


    承熙還小,太傅們又有分寸,不該問他這些才是。


    “是《國風》裏麵的,”承熙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錦書鬆口氣,道:“這是秦人緬懷穆公所言,意喻蒼天不公,不留好人。”


    “哦,”承熙點頭道:“原是這樣。”


    聖上在邊上忍著笑,道:“其實,還有另一個意思。”


    承熙奇道:“什麽?”


    “不告訴你,”聖上瞧著兒子,不懷好意道:“問你母後去。”


    “他還小呢,說這些做什麽,”錦書嗔他一眼,再去說豎著耳朵偷聽的承熙:“忙你的功課去。”


    “母後說說嘛,”承熙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如何能靜得下心,擱下書本,他湊到錦書耳邊去,低聲道:“小點聲說,不叫父皇聽見。”


    錦書心中愈發窘迫,麵上卻淡然:“母後不知道。”


    承熙明顯不信,隻是知道自己從母後嘴裏得不到什麽,便湊到聖上那兒去撒嬌:“父皇父皇,你跟我說嘛。”


    聖上瞧著錦書笑了,倒不遲疑,湊到他耳邊去,低聲說了。


    於是承熙靠在聖上懷裏去,父子倆一道瞧著錦書笑。


    錦書難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趕著他去做功課了。


    阮玉澄往普陀寺上香,臨行前,鄭氏特意去瞧她:“都說那兒的菩薩靈驗,你去拜一拜,求個福氣,也是好事。”


    她這句話說的極為含蓄,但阮玉澄卻聽出其中真意,無非是盼著她求個良緣罷了。


    “義母好意,我都明白的。”再三拜謝之後,她這樣道。


    馬車上有嬌客,行進的不緩不急,恰到好處,阮玉澄挑起車簾,芙蓉美麵向送出來的嬤嬤盈盈一笑,隨即放下。


    直到馬車駛出街口,她麵上笑意方才落下,轉為淡漠。


    普陀寺的禪房僻靜,花草幽幽,伴著遠處鍾聲,似乎叫人心靈也跟著寧靜下來,隱約肅穆。


    她避開歸德大將軍府上侍從耳目,隻帶貼身侍女,往最內一間禪房去,等了一刻鍾,便聽有腳步聲漸近,沉沉的,像是踩在她心裏。


    是他。


    她撫了撫發髻,麵頰帶笑,迎了出去。


    然而,不等她看清麵前人的臉,對方一記耳光便迎頭扇過來,結結實實落在她臉上,叫她幾乎當場呆住。


    打的很重,可力氣控製巧妙,並不覺得響,隻是疼。


    “……楚王殿下。”顫顫巍巍的伸手,她捂住自己臉頰,如此道。


    承安卻不憐香惜玉,隻涼涼的打量她,倏然一笑:“當初那些風聲,是你叫人傳出去的吧?”


    阮玉澄一怔,不解道:“什麽風聲?”


    “明人不說暗話,我沒心思同你慢慢掰扯,”承安卻不同她分辨,隻是繼續道:“你隻需要知道,我將這筆賬,記在你頭上就是。”


    “殿下是說當初你我在京中的流言嗎?”她跪下去,辯解道:“我出身南越,在長安之中,既無人手,也無底蘊,哪裏能做的了這種事?”


    “怎麽做這種事,是你要考慮的,我懶得去想,隻是,”承安低頭看她,目光淡漠,隱含譏誚:“阮姑娘,你不會忘了自己身份,真當自己是忠烈之後吧?”


    “你父親兩麵三刀,臨時反水,這樣一個狗東西,居然被追封賜爵,當真可笑,”他半蹲下去,平視著她,笑意很冷:“你說,歸德大將軍要是知道,你父親不是為救他而死,相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自作自受,他會怎麽對你?”


    阮玉澄嘴唇動了動,終於停下自己的辯解,雙目盈盈帶淚:“但憑殿下吩咐,玉澄萬死不辭。”


    “老老實實的待在歸德大將軍府上,做一個討人喜歡的義女,其餘的,什麽都不需要管,”承安站起身,道:“那些小動作,統統收起來,這裏是長安,我都不敢說遊刃有餘,更別說是你。”


    “歸德大將軍是皇帝的人,在南越時,本就是用來鉗製你的,”阮玉澄頓了頓,方才道:“殿下……”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已經足夠叫承安明白她的意思。


    “不要動他,”他目光平靜,有些複雜:“直到現在,我都不想要那個位子,畢竟……”


    承熙是她的孩子。


    “我聽說,你同皇太子感情很好,還聽說,”阮玉澄想起自己此前聽聞,順勢接了下去,了然道:“你曾受過皇後恩惠。”


    “確實。”承安麵色如常,不見異態。


    “隻是,”阮玉澄輕聲道:“皇帝,怕是未必容得了殿下。”


    “那是我跟他的事情,與你無關,做好你的事情便是,”承安不耐煩她的試探,神情有一閃而逝的陰鷙:“人想的太多太美,會死的很難看。”


    阮玉澄一個戰栗,有些不自然的笑笑,沒再開口。


    承安於是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姑娘,姑娘?”心腹侍女推門進來,見她失神,便喚道:“楚王殿下已經走了。”


    “走了,”阮玉澄心不在焉的附和一句:“哦,走了啊。”


    窗外的玉蘭樹葉青翠,像是凝了一汪碧泉,她對著看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


    許是女人的直覺使然,許是隱約的思慮使然,她總覺得……


    他不肯去搶那個位子,並不是因為愛護幼弟,感激皇後,而是另有原因。


    究竟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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