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後, 錦書雖被拘在含元殿, 但實際上,聖上倒也沒不許她出屋。


    隻要她願意,含元殿之內,便可隨意走動。


    然而到了這時候,於她而言, 便是能走動, 又有什麽意思?


    更不必說, 二皇子妃姚氏已死,她若出去撞見人, 也隻會叫承安和兩個弟弟難堪。


    可是到了今日, 她如何也坐不住了。


    承安生性沉穩,並非冒失之人, 但泥菩薩尚且有三分火性, 他若知道自己下落,絕對冷靜不得。


    更不必說, 在聖上與他所持有的權柄麵前,一切隱忍小心都隻是笑話, 遠不如開門見山說個清楚來的痛快。


    可這樣一來,結果又會如何?


    君臣有別, 他總是要吃虧的。


    今日無朝, 留在前殿的皆是聖上心腹,遠遠瞧見她,也不奇怪, 邊口稱“夫人”邊見禮,也不攔她。


    錦書心急如焚,卻也未失分寸,進了內殿之後,便被內侍引著進了書房,停在層層帷幔後,默不作聲,卻不想,正好聽見承安說那一席話。


    突如其來的,她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原來他真的這樣明白她,也這樣信她。


    這番情意,終究沒有錯付。


    可是,卻也隻能到此為止。


    回不去了。


    聖上聽承安說完,神色不變,隻淡漠問了一句:“說完了嗎?”


    到了這會兒,承安反倒平靜下來,同樣淡漠的瞧著聖上,道:“說完了。”


    “哦,”聖上道:“那就退下吧。”


    “嗬,”承安既然到了這裏,便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左右他孤身無依,除去錦書,再無記掛,冷笑一聲,道:“隻是不知,我該去哪兒接自己的妻子歸家?”


    “姚氏已經死了,”聖上不動聲色道:“宗正寺報了病亡,業已發喪,世間再沒有這個人。”


    “在不在,你我心知肚明,”承安道:“聖上何必自欺欺人。”


    “朕知道你心中苦悶,所以才耐著性子同你慢慢講,也願意額外彌補,”聖上神情隱約一冷:“你不要不識抬舉。”


    “聖上覺得,怎麽才是識抬舉?做朱友文嗎?”承安譏誚道:“我若不肯,聖上又待如何——殺了我?”


    短短幾句話功夫,聖上神情已然冷極,雙目微眯,寒光隱約:“你當朕做不出這等事嗎?”


    “聖上當然做得出,”承安哂笑道:“朱溫都做得,又怎會做不得殺子之事?!”


    這話說的不客氣,也極戳人心,聖上卻未有變色,反倒笑了。


    承安此刻滿心悲憤,怕是難以察覺,錦書身在一側,卻能瞧的出,聖上是真的動了殺心。


    他正是春秋鼎盛,權柄在握,殺一個本就不受重視的兒子,遠在朝臣乃至於大周所能承受的標準之內。


    想要給承安網織一個罪名,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更不必說承安投鼠忌器,錦書活一日,他為保姚家與她聲名,斷然不會將其中內情公開。


    現在的他,爭不過聖上的。


    “承安,”深吸口氣,叫自己語調不要破碎開,隔著層層帷幔,錦書道:“你走吧。”


    人活著,終究有個念想,可是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聖上大概早知她過來,聽她出聲,目光一黯,卻沒說什麽,也不製止。


    承安猝然聽見她聲音,先是一驚,隨即一喜,眼眶微紅:“真的是你嗎?”


    明明再三隱忍,不叫自己流露軟弱,但隻聽他聲音,錦書心中便澀澀發酸,堵得發痛。


    “是我,”錦書咬住唇,許久之後,道:“你走吧。”


    頓了頓,她又道:“就當……就當我死了。”


    “我已經見到你,怎麽能騙自己說你死了?”承安眼睛發燙,熱熱的,似有水光:“隻要你活著,那於我而言,萬事都不重要。”


    “重要的,”錦書合上眼,眼淚自麵頰蜿蜒流下:“即便能跟你走,他日被人見了,又算什麽呢?”


    “你別胡鬧,”她語氣顫抖,勉強說完:“出宮去吧。”


    “你還年輕,比我還小兩歲,過幾年就能將我忘掉,再娶一個相宜的妻子,同她舉案齊眉,生一群兒女……”


    “這樣好的人生,不該因我而辜負。”


    “我想看看你,”承安紅著眼睛聽她說完,卻不答話,隻是道:“好嗎?”


    “到了這地步,”錦書終於哽咽起來:“再見還有什麽意思?”


    “有的,怎麽沒有?”承安隨手抹一把淚,道:“我很想你,歸京的路上想,回宮之後也想,這幾日睡不下,總是翻來覆去的想……”


    “可不知為什麽,”素來剛強的少年,這一刻忽的淚如雨下,難以為繼:“你總不肯……入我的夢……”


    錦書心痛如絞,再忍不住,顫抖著伸手過去,掀開那層帷幔,淚如珠斷。


    未曾見到時,二人心中萬般掛念,可人到了近前,淚目相對,反倒說不出話來。


    她瘦了,下巴尖的可憐,冬日裏穿的厚重,也能瞧出腰身細的似能一手捏住,同麵上憔悴神情一道,別生淒楚。


    他也瘦了,連日趕路,並不是總能恰好停在驛站,餐風露宿之事也不少,回宮之後東西奔走,先往姚家安撫,再私下探尋,一頓飯都不曾好生用過,臉頰都凹下去,唯有雙目亮的嚇人。


    如此一會兒,他們誰都沒說話,其實,也沒必要。


    承安上前幾步,猛地將她抱住,下巴置在她肩頭,悶聲哭了。


    錦書心中酸澀不比他少,偎在他懷裏,無聲垂淚。


    寧海總管站在聖上身邊,見這對有情人相聚淚流,也覺唏噓,小心瞧一眼聖上驟然凝滯的神情,與隱隱哆嗦的手指,終究沒敢出聲。


    世間癡男怨女何其多,便是人間帝皇,也未必能事事如願。


    襄王有意,神女無夢罷了。


    “你不是身子不適麽?”聖上目光在他們身上淡淡掃過,語氣微沉,向錦書道:“怎麽到這裏來了?”


    錦書哭的幾乎站不住身,半靠在承安身上,勉強支撐,正待回話,卻被他拉住了。


    “聖上政務繁忙,不便耽擱,”承安麵頰被淚打濕,語氣卻穩當:“我這就同她一道離開。”


    “走得了嗎?”聖上淡淡道:“姚氏已死,她若出去,你如何言說?”


    “總會有辦法的,”承安低頭瞧她麵容,笑意溫柔:“最不濟,我們離開長安,遠走他鄉,做對尋常夫妻。”


    他手指輕輕拂過錦書麵頰:“假使我一無所有,隻是一個平頭百姓,你還願意跟我嗎?”


    錦書淚眼朦朧,隻瞧著他,哽咽道:“你不後悔?”


    承安反問道:“有什麽好後悔的?”


    “哥哥呀,”她哭出聲來:“你既不怕,我有什麽舍不下的?”


    寧海總管站在聖上身邊,不敢去瞧聖上此刻神情,默不作聲的後退幾分,叫自己離他遠些。


    聖上唇抿得很緊,幾乎能聽見自己牙齒格格作響的聲音,勉強抑製住那股火氣,道:“有些話,你還是想清楚再說為好。”


    “不成,我做不到,”錦書深吸口氣,顧不得擦淚,便拉承安到聖上案前跪下:“他情深至此,我如何能辜負,便是說幾句假話趕他,也做不到!”


    “聖上,放我們走吧,”她哀求道:“我們會走的遠遠的,銷聲匿跡,再不回長安礙眼,求你成全我們……求你……”


    聖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麵色平靜,心中酸澀卻並不比她少。


    “求朕成全你們,”他默默念了一遍,倏然露出幾分譏誚,用以遮掩內心淒楚:“你以什麽身份,來求朕?”


    錦書語塞,承安卻一笑,反手握住她手指,輕輕一捏。


    “之前是你說的,”聖上卻瞧著她,目光冷凝,一字字道:“你不尋死,留在朕身邊伺候,朕保他榮華,保姚家興盛,怎麽,現在你見了他,就想反悔?”


    錦書性情剛烈,宮宴那夜失身與他,已有死意,然而聖上禦極多年,如何不明她心思,輕而易舉便能拿住她死穴,叫她不得不暫且隱忍,虛與委蛇,現下被他提起,雖事出有因,卻也理虧。


    她沉默不語,隻半靠在承安身上,勉強支撐自己,聖上便知她心意如何,雖然早有預料,卻也不免心中抽痛。


    “好,好得很,”聖上嘿然冷笑:“你既如何,朕又何必守諾?”


    轉向承安,他道:“你私下收留徐氏之人,真當自己能瞞天過海嗎?”


    “那是我母親家人,同徐氏逆黨有何關聯?”承安變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隨你怎麽說,左右,朕也隻想找個由頭,名正言順罷了,”聖上唇角勾起一個犀利弧度:“是不是真的,有什麽要緊。”


    深吸口氣,他沉聲道:“來人!”


    還不等後一句說出,外間侍衛入內,錦書便尖聲道:“聖上,你真要逼死我們嗎?!”


    聖上看她眼眶通紅,目中含淚,單薄身子幾乎跪不住,語氣也破碎起來,咬牙切齒道:“究竟是誰在逼誰?!”


    “你捫心自問,”他一字字道:“便是跟他走了,你真能忘卻前事,同他做對逍遙夫妻?”


    這句話說的犀利,錦書心頭一痛,竟半晌說不出話來。


    也是。


    不管原委如何,失身於人,本就是她的原罪,永遠都是心頭上一根刺,隨意一撥,便痛徹心扉。


    哪裏能真的忘卻。


    承安或許不會在意,但她自己,終究過不了那一關。


    “讓他走,”她合上眼,眼淚簌簌流下:“就當他沒來過,就當……姚氏已經死了。”


    承安去握她手腕,急道:“你不要說傻話!”


    “他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哪有這樣的道理,”聖上卻道:“朕願意彌補,他卻不肯,又怪得了誰。”


    一句話冷冷說完,便示意躲在帷幕一側的宮人過去:“夫人累了,請她回去吧。”


    錦書同承安一道站起身,神情冷銳,幾個宮人被她目光所攝,一時竟不敢近前:“聖上,你真要我死嗎?!”


    聖上嘴唇一動,目光軟了一軟,落在她麵上,卻不答話。


    “好,好得很。”錦書盯著他,緩緩道。


    聖上本以為她會再說什麽,然而她卻就此停口,慘淡一笑,徑直往一側漆紅宮柱上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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