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是弱質女流, 單論掌力, 遠不如男子穩健,此時驚怒交加,一巴掌過去,脆響一聲之後,竟硬生生叫承安臉一側。


    承安先前還有所不明, 這記耳光落到臉上去, 再去想自己在書上的標注, 猛地反應過來。


    再扭頭去看她麵容,不出所料, 既驚且怒, 另有羞憤。


    那標記其實也沒什麽,隻是隨手摘錄一句詩, 略經修改, 成了謎語罷了。


    謎底,是她的名字。


    她這樣敏慧, 略加思索便能明白,被戳穿其實也不奇怪。


    他明白過來了, 周遭內侍宮人卻反應不及。


    前不久皇後還同楚王有說有笑,這會兒卻猛地變色, 麵容鐵青, 怒意難掩,怎麽看怎麽叫人驚愕。


    更不必說她震怒之後,甩出去的那記耳光了。


    雖說嫡母管教庶子理所應當, 但由於年齡相近,皇後為人也不苛刻,對待楚王大多是很和氣的。


    這會兒,怎麽就……


    紅芳和紅葉是她心腹,見皇後與楚王皆是不語,麵色難言,對視一眼,小心翼翼的試探道:“娘娘……”


    錦書心裏亂糟糟的,像是一團找不到頭緒的毛線,又像是怒意之中燒起的炭火,灼燙到她的舌頭,即使是聽見她們叫自己,也說不出話來。


    怎麽會這樣?


    他怎麽敢?


    兒子對繼母動了心思,傳出去之後,兩個人還要不要臉,要不要做人?


    她的承熙,又該遭受怎樣的非議?


    尋常人家裏生出這種心思尚且不該,皇家裏出這種事,更是取死之道!


    驚怒之下,她想也不想,便一記耳光扇過去,既打他有這種心思,也打他胡思亂想,極有可能將兩人一起拖進深淵。


    紅葉的聲音適時地將她從混亂中喚醒,不動聲色的看一眼周遭內侍宮人,她勉強壓下火氣,將手中那本書籍卷起,重重拍到案上:“沈太傅行事端正,舉止恪禮,便是嚴厲些也是有的,你怎能因他訓斥,而在書上寫如此狂悖之語?”


    倘若這件事被披露出去,造成的惡果委實是太大了,甚至於大到錦書這個皇後,也無法解決的程度,她不得不將此事壓下。


    否則,倘若事發,世人會怎麽說?


    繼子誠然有錯,但是不是繼母也不端莊,所以才叫人生了妄念?


    這世間的言論,本就對女人苛責,一絲一毫的瑕疵也不能容忍。


    朝野之上,鄉民之間,皇族的臉麵往哪兒擺,聖上的臉麵往哪兒擺?


    錦書即使是皇後,即使是生育太子,大概也隻會淪為聲譽的犧牲品,一條白綾,一杯鴆酒,了結此生。


    礙於皇家名聲,等閑不會發生廢後之事,但她的兒子,此後將要怎樣在皇宮生活,怎麽在父皇麵前立足?


    當她的母家出現在聖上麵前時,聖上真的不會心懷芥蒂嗎?


    流言能殺人,越是高位者,越是如此。


    這牽扯的太多了,錦書不敢冒險。


    “確實是我冒失。”承安定定看著她,一顆心似乎是破了一個大洞的船,正瘋狂的往裏灌水,冷颼颼的。


    如此頓了一頓,他順著她的意思,言不由衷道:“前些日子被沈太傅訓了幾句,心生不滿,又不敢直接去說,便在書上罵了。”


    好在他還沒昏頭,知道遮掩過去。


    錦書深吸口氣,叫自己心緒平和下去,不要太過失態,叫人多疑。


    本朝素來尊師重教,沈太傅博學鴻儒,聲名廣播,承安既然稱呼他一聲太傅,便要格外敬重,即使身為楚王,也不得輕狂悖禮。


    紅芳與紅葉在甘露殿這樣久,同承安雖不算相熟,但秀娘為人和氣,時不時的還會做些點心帕子相送,總也有幾分情分。


    皇後驟然間發難,她們吃了一驚之後,便在側觀望,倘若事情並不嚴重,便試探著為承安說說情。


    待到錦書說了原委,紅葉方才麵露淡淡責備之意,輕聲向承安道:“奴婢妄自說幾句話,殿下可別生氣。”


    承安如何不知她是要為自己開脫,可是這會兒,開脫與否,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畢竟,這隻是一個幌子。


    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低下頭,居然笑了。


    “是我荒唐,”他麵上適時地出現幾分羞愧之色,抬眼去看錦書,目光之中卻是隻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傷感:“紅葉姐姐是娘娘身邊人,說我幾句也理所應當。”


    他肯鬆口,就沒什麽大礙,紅葉聽得舒一口氣。


    要是年少氣盛,為了臉麵非要同皇後對頂,那才是蠢呢。


    “沈太傅的學問,連聖上都是稱讚過的,人又上了年紀,若是在學業上責問幾句,可真是怪不得人家,”小心的看一眼皇後神色,紅葉打圓場道:“您偷偷在書上寫字罵人家,可就不對了。”


    “是呀,”紅芳也道:“娘娘最是尊師重教,可看不慣這種事,一時激憤,便打了您一下,說起來,也算不得過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確實,”承安低垂著眼睛,隨即又去看一側麵色難看的錦書,輕輕道:“是我該打。”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後既然由著她們在側勸說,顯然也不想鬧大,紅葉定下心來,向承安道:“殿下跟娘娘認個錯,再向沈太傅致歉,這不就成了嗎。”說著,便以目光示意他服軟。


    承安感激她們好意,卻也知道這事兒不是這麽容易掀過去的。


    他犯的事兒,可不是私下咒罵太傅,而是……


    身為庶子,覬覦嫡母。


    被誰知道了,都得拖進祖祠打死的。


    不過,他並不覺得這是過錯。


    人有七情六欲,哪裏又是能自然而然控製的。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也沒打算做個世人眼裏的好人。


    太累了。


    說歸說,可是,見她這樣驚怒,而無絲毫悸動之意,他也會覺得傷心。


    心底似乎是碾碎了一顆黃連,細細的沫兒衝了水,說不出的苦。


    承安也不分辨,一掀衣袍,在她麵前跪下,道:“此事確實是我魯莽,被娘娘管教,也是尋常,如何敢說是過分?”


    他低垂眼瞼,目光在她裙擺上的玉蘭花瓣兒上停留,徐徐道:“娘娘與我有大恩,萬死不能辭,莫說是管教,便是打殺,我也說不出二話來。”


    紅葉同秀娘相熟,對這位素來冷臉的楚王卻也泛泛。


    那會兒開口時,還怕他不識好人心反駁,哪知道這位素來頗有風骨的楚王說跪就跪,一張嘴,話說的比什麽都好聽,委實是嚇了一跳。


    不過也是,她在心裏想,皇後得寵,膝下又有太子,恩遇頗深。


    楚王不過是個不得寵的王爺,前不久,好容易有機會翻身,卻硬生生被他自己給搞黃了,這會兒肯服軟,大概是知道要找個依靠了吧。


    幾個宮人有所不知,錦書心中卻是一片清明,正因為如此,眼底風霜才愈盛。


    他口口聲聲說的,哪裏是感激,分明是……


    然而當著一眾宮人的麵,她還真是不能說什麽。


    奸猾。


    “去找沈太傅致歉,然後回你的地方去,將《孝經》抄十遍,”將案上那本書拿起,她信手扔到他麵前去,淡淡道:“滾吧。”


    “是,”承安似乎深吸一口氣,順勢起身,看她一看:“是我冒犯,娘娘怎麽罰都好,隻是不要動怒傷神。”


    錦書沒答話。


    承安自討沒趣,倒也不覺什麽,輕輕頷首示禮,撿起地上那本書,轉身走了。


    錦書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目光複雜,許久許久之後,才輕輕歎一口氣。


    “楚王殿下長於武事,卻不擅文辭,”紅葉打量著她神色,小心翼翼道:“沈太傅端恪性嚴,偶然間訓斥幾句,少年逆反也是有的,娘娘別同他計較便是了。”


    “是呀,”紅芳也道:“相對而言,楚王殿下的進步已經夠大了。”


    “尊師重道都不知道,學武學的腦子都傻了嗎,”錦書心中一片混亂,餘怒未消,卻也不好太過,叫人看出端倪,勉強道:“正該叫他回去反思,清醒一下才是。”


    皇後既然這樣說,顯然並沒有非要揪著不放的意思,過一陣子便好了,紅葉與紅芳鬆一口氣,笑著轉了話頭:“太子殿下出去捉蝴蝶,這會兒也不知道到手沒,娘娘不妨瞧瞧去。”


    “走吧,”錦書壓下心中雜亂心緒,微笑道:“再不過去,怕是要哭了。”


    承安回到偏殿時,秀娘還在窗邊做針線,乍一看他,還沒覺出有什麽不對,等到他走到近前,才瞧見他臉頰上通紅一個掌印,不知是用了多大力氣,才留在上頭的。


    宮裏頭有資格打他的不過兩人,聖上這會兒又在含元殿,所以究竟是誰打的,便一目了然了。


    “你幹什麽了,”秀娘同皇後說過話,知道她是極和氣的,反倒是承安,身上總有種淡淡的陰鷙在,倒沒往皇後找茬那兒想,而是驚道:“竟惹得娘娘這樣生氣?”


    “沒什麽,”承安坐到一側的凳子上,淡淡道:“我罵了沈衝幾句,娘娘生氣,就打我了。”


    “該打!”秀娘雖在深宮,卻也知道沈衝大名,聞言怒道:“沈太傅多大年紀,能教導你,是你的福氣,怎麽能背後罵人?娘娘打得好。”


    承安抿著唇,沒說話。


    秀娘素來崇信尊師重道,這會兒聽他如此,自然生氣,隻是見他這般沉默,再看臉上紅腫起的掌印,終於心疼起來。


    “記得這次教訓,別口無遮攔,”她去外頭打水,想要給他敷一敷臉,歎氣道:“娘娘做的沒錯,你別記恨。”


    承安依舊沉默。


    秀娘早知他脾氣,倒也不覺奇怪,再次歎口氣,往殿外打水去了。


    承安雕塑一般,坐在原地不動,如此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往內殿火爐那兒去了。


    秀娘早年辛苦,身上落了病根,受不得寒,直到這會兒,內殿暖爐也不曾停。


    他走到那暖烘烘的爐前,拿著那本書,隨手打開了蓋子,想要投擲進去。


    可是不知為什麽,手剛伸過去,就停下來,翻到了他標注的那一頁。


    靜默的站在那兒,任由暖爐的蓋子開著,他看了許久。


    那還是他最開始習文時,見到兩句話時,偶然有感寫下的。


    微微笑了笑,他沒再遲疑,將那本書丟進暖爐裏,看著灰黃色的色澤盈上紙麵,然後是倏然轉暖的暈黃,火苗舔舐之後,轉為慘淡的白灰。


    就這樣結束了。


    但那兩句話,還是會在心裏浮現,清晰的像是第一次聽見時一樣。


    東門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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