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 各家各戶都忙了起來, 年貨的製備還在其次,人情往來,才是大大緊要之事。


    張氏作為姚家主母,自然也不會例外。


    若是在往常年,她即使辛苦些, 卻也不至於太過勞累。


    姚家雖是官宦人家, 可是需得正常走動的, 也隻是姚望原配妻子出身的程家,張氏自己的娘家, 姚望的師長尊者, 以及同他關係密切的同年舊友罷了。


    可是到了今年,錦書被冊封貴妃, 身居高位, 無論親近與否,長安勳貴們都得全了麵子情, 即使人不到,禮也要到, 接連幾日下來,委實將張氏累個倒仰。


    她出身不高, 素日裏隻同低門打交道,簡單說笑幾句還不覺有什麽, 等真的見了勳貴之家的人, 莫說是與登門的正經主子說話, 便是見了那些上得台麵的嬤嬤管家,都覺言談時捉襟見肘。


    別人登門來,自是交好之意,總不會叫張氏這個主人家下不了台,可饒是如此,私下裏取笑幾句也是有的。


    姚望身上有文人的迂腐,也極愛麵子,哪裏容得了張氏這種小家子氣,丟姚家的臉麵。


    隻是他一個男人,總不好卷起袖子親自出去同人打交道,加之母親早逝,兒子們未娶,女眷中竟也沒人能擺在台麵上。


    苦思了幾日,姚望想到了程家人身上。


    他並不愚蠢,知曉姚家有今日,是沾了長女的榮光,也不得不承認,長女對待程家的觀感,比對姚家要好得多,是以這些日子以來,有意同程家修好。


    程老夫人出身大家,經事又多,待人接物較之張氏,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他倒是不敢奢望將程老夫人接過來支撐門楣,隻是盼著她派遣兩個得力嬤嬤過來,幫持張氏一二,麵子上也好看些。


    程瑋半月前方才回京,述職之後,便留在家中,等待吏部任命。


    他性情穩重,人也公允,在軍中頗得人心,若非不會曲意奉承長官,隻憑借功勳,也不會一直卡在正五品上一直動不了。


    回京之前,他便收到母親家書,講了外甥女入宮,冊封貴妃之事,心中既覺欣慰,又生擔憂。


    宮中繁華巍峨,卻也暗藏凶險,錦書雖聰慧,卻也隻是年輕小姑娘,孤身在內,哪裏能叫人安心。


    偏生他官位低微,也幫不上什麽忙,連為她說句話都不成。


    唯一能夠叫他安心的是,聖上極為寵愛外甥女。


    連帶著,叫他這個舅舅也跟著沾了光。


    往兵部去的時候,素日裏沒什麽交情的同僚見了他,麵上也有了笑意,口氣熟稔的約他一道喝酒,吏部交呈文書時,素來冷臉的官吏們,居然也有了幾分溫和。


    在家中等了幾日,任命的文書,便被吏部官員親自送到府上了。


    連升兩階,正四品忠武將軍。


    姚望身為貴妃之父,連升四階,自是無人能說什麽,他這個舅舅也跟著升了兩階,才更見貴妃得寵呢。


    姚望過去的時候,程瑋一家正用午飯,見他來了,饒是素來不合,也不好擺在臉上,隻待到用完午飯,才同程老夫人一道,三人往書房去商議此事。


    程老夫人聽姚望說了此番來意,倒也不曾吃驚,她兒媳婦得力,家中也無事,便撥了兩個得力嬤嬤與他。


    倒不是她對於姚望有多關切,而是為了自己外孫女。


    姚家能有今日,說到底,終究是依附於貴妃的,登門的賓客,也多是看在貴妃的情麵上,張氏若是畏首畏尾,丟的也是錦書的臉。


    等到晚間,姚望帶了兩個嬤嬤回去,同張氏提起此事,反倒生了一場是非。


    “是,我配不上姚家的門楣,我給姚家丟臉了!”


    張氏眼眶通紅,心裏恨得咬牙,麵上卻委屈垂淚:“我們張家比人家程家差得遠了,教出來的女兒上不了台麵,連程家的下人都不如!”


    “你這是哪兒的話!”


    姚望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真的同他吵起來,除去錦書捏著他要緊之處,還真沒人能把他噎住。


    “張家是姚家的姻親,程家也是姚家的姻親,現下家中不便,彼此之間幫扶,如何使不得?”


    “怎麽到你嘴裏去,就變成兩家鬥氣了!”


    張氏心中不虞,卻也不敢真的同姚望翻臉,見他怒氣衝衝,隨即軟了下來。


    “夫君,你別同我生氣,我隻是覺得……自己太給姚家丟臉了。”


    她低著頭,垂淚道:“前幾日何家的管事嬤嬤來拜會,端起娘娘賞的茶來品一口,便說的頭頭是道,我笨嘴拙舌,竟連話也搭不上一句……”


    張氏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雖算不得極美,卻也有幾分動人,這樣低頭落淚,語氣輕軟,也叫姚望心中火氣散了大半。


    “罷了,你也是不易,”他握住張氏手掌,歎一口氣,著意寬慰:“不明白的大可以學,兩位嬤嬤見多識廣,同你一道照應,也方便些。”


    “我明白,”張氏見好就收,拿帕子擦了淚,低聲問道:“兩位嬤嬤是住在我們院子裏嗎?


    ——待會我便吩咐人收拾屋子出來。”


    “不必了,”姚望端著茶盞,飲了一口之後,道:“老夫人掛心阿軒與阿昭,叫她們在側照看,人也留在他們院子裏,若是有貴客登門時,再過來見你。”


    “——你有事情想要討教,再請她們過來也可。”


    張氏臉皮抽動一下,下意識的捏緊了手裏的帕子,勉強一笑:“原來如此。”


    姚望見她點頭,便放下心來,轉身往書房去了。


    他在的時候,張氏還能維持住麵上平靜,等他走了,才憤憤的咬著牙,將他用過的茶盞摔在地上,低低的罵了一句。


    “夫人輕些,”她的陪嫁丫鬟低聲勸她:“老爺還沒走遠呢。”


    “沒走遠就沒走遠,我還怕他不成!”張氏嘴上說的硬氣,卻還是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


    “你說說他,是不是豬油蒙心了!”站起身,在屋裏轉了幾圈,張氏咬著牙道:“什麽好事兒都是那邊的,他們吃肉,連湯都不給我們娘仨喝!”


    “這有什麽辦法,”張氏的陪嫁嬤嬤目光一閃,看似無意道:“誰叫他們是貴妃娘娘的胞弟,骨肉至親呢。”


    “骨肉至親怎麽了,”張氏在繡凳上坐下,冷冷道:“阿瑾與阿盛,難道不是貴妃的弟弟嗎?說到底,他們可都是姓姚的!”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那嬤嬤輕聲勸道:“我說話難聽,夫人可別生氣。”


    張氏心煩意亂的擺擺手:“嬤嬤是跟著我從張家過來的,有話直說便是。”


    那嬤嬤左右看看,見四下裏隻有自己人在,方才徐徐道:“貴妃娘娘在宮裏,總會需要人在朝堂說話的,她在聖上耳邊吹吹枕邊風,想要升遷也是輕而易舉——要是有了親兄弟幫持,哪裏還顧得上同父異母的兄弟?”


    張氏先是一愣,隨即目光一厲,定定的望到那嬤嬤臉上:“你是說……”


    “夫人,”那嬤嬤語氣輕和,卻似帶了蠱惑一般,叫人意動神搖:“即使是為了兩位小公子,您也得早作打算呀。”


    “不,不行!”張氏麵色青白不定,攪著帕子猶疑一會兒,便憤然道:“夫君說過的,我若敢對他們下手,決計會將我休棄掉,連阿瑾和阿盛也不會再管,我自己沒關係,卻不能拿他們冒險!”


    “夫人,您怎麽認死理兒啊,我又不是叫您殺人放火,”那嬤嬤語氣引導:“天下之大,能壞人前途的……又不是隻有一條路可走。”


    張氏目光幾閃,眼珠更是轉個不停,躊躇許久,卻還是拿不定主意:“不行!這事兒太大了,若是出了紕漏……不行!”


    那嬤嬤聽她言語,知曉她隻是怕事情敗露,難以收場,而非是不願做,也就不再緊逼:“我也隻是提這麽個話兒罷了,是不是動手,還得夫人自己拿主意。”


    張氏沉默下來,麵色幾度變幻,卻始終難以平靜下來。


    “兩位嬤嬤都已安排妥當,”姚昭進了書房,向姚軒道:“哥哥放心吧。”


    “還是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姚軒低頭整理書案,低聲道:“自家應酬,卻要請別家幫扶。”


    “這也沒辦法,”姚昭撇撇嘴:“總比母親失態,貽笑大方要好。”


    話頭一轉,他笑嘻嘻道:“又或者,哥哥早日娶妻,叫嫂嫂打理家事,倒也不失為一條明路。”


    姚軒斜他一眼:“偏你話多。”


    “我說真的嘛,哥哥不妨好生想想,還有,”姚昭湊到他身邊去:“那位柳家姑娘的事情,哥哥是如何想的?”


    “該如何想便如何想,做什麽非得告訴你?”


    姚軒笑著拍拍他腦門,著意叮囑:“你可別出去說些有的沒的,傳了出去,反倒叫人家難堪。”


    “不說就不說,誰稀罕聽,”姚昭氣哼哼的往一側去了:“我又不是長舌婦,才不稀得說人長短呢。”


    許是冬月臨近年關的緣故,日子更是過得飛快。


    宮中的年夜較之民間更添貴氣,卻也同樣繁瑣。


    好在錦書是頭一年主持宮務,萬事都可以打著不夠嫻熟的由頭吩咐給賢妃,倒也算不得太累。


    天氣愈發冷了,昨日更是降了一夜的雪,清晨起身時,她聽紅葉說,那雪竟能沒過小腿一般半去,也是吃了一驚。


    錦書人也算是勤勉,這幾日不知怎麽,總是覺得憊懶,人也無精打采,叫太醫看了,也沒個章程,隻開了幾貼補藥,叫每日喝著。


    她這樣萎靡,人也懨懨,聖上見了不免心疼,也不叫她往含元殿去作陪,隻乖乖留在甘露殿裏養身。


    這日晚間,外頭的雪化了大半,夕陽淡淡,晚霞漫天,微風吹動起地上積雪,紛飛中竟有些飄絮之態,隔著窗去看,別有一番風韻。


    錦書有了幾分興致,穿了大氅,往外邊去了,宮人內侍們不敢疏忽,恭敬的跟在了後邊。


    長安地處偏北,到了冬日,便是禦花園裏,也無甚風景可賞,唯一能入得眼簾的,也隻是亭亭綠竹與高大鬆柏罷了。


    錦書倒不計較這些外物,依舊興致勃勃,緊了緊大氅的帶子,繞著禦花園遊走,雖是漫無目的,卻也極有風味。


    夜色不聲不響的侵襲上來,道路兩側的宮燈隨之點亮,深墨色的晚間有了星星點點的紅橙光亮,饒是風聲依舊,卻也有了暖意融融。


    “娘娘,咱們回去吧,”紅葉輕聲道:“天色已晚,風也涼了,您若是著涼,聖上會心疼的。”


    “穿的這樣嚴實,著哪門子涼呢,”錦書不以為意:“無妨的。”


    紅葉知她素來有主意,定了事情便不會再改,嘴唇隻動了動,卻沒有再勸。


    小路不遠處有座涼亭,冬日裏圍了厚厚的棉氈,一絲風也透不進,聖上今晚召見臣工,會回的晚些,錦書一人也是無聊,便起興過去坐坐。


    畢竟是晚間,謹慎些也是好的,兩個內侍先行一步,往涼亭裏去觀望,不過一會兒,便退了出來,侍立在外,示意無礙。


    錦書心中一定,正要往那邊去,便聽身後安和忽的高聲:“——什麽人?!”


    這一句來的突然,霎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他所看的方向去了,戒備而小心的將錦書圍在中間。


    “娘娘恕罪,”一個柔和中帶著顫抖的女聲響起,秀娘驚慌失措的跪倒在地:“奴婢路過此地,不知娘娘在此,想要退避時,也已經晚了……”


    錦書眸光低垂,淡淡吩咐:“抬起頭來。”


    秀娘應一聲是,戰戰兢兢的抬起頭來,垂眼轉向她的方向。


    原來是她。


    那日在井巷見過的,二皇子身邊的宮人。


    錦書記性很好,見過一次的人,便不會再忘,借著宮燈的光掃了一眼,便認出秀娘來。


    “叫什麽名字?”錦書問道。


    “奴婢秀娘,是明光殿的掌事宮女。”她重新低垂下頭,謙卑的道。


    原來她叫秀娘。


    錦書目光在她微舊衣裙與幹糙手指上一掃而過,不動聲色的轉向她身邊人:“你呢,怎麽不說話?”


    承安跪在秀娘身邊,身體挺直,抬頭平視著她。


    目光平和,無波無瀾。


    “貴妃娘娘想聽什麽?”他這樣問。


    這個孩子,其實也很有趣。


    莫名的,錦書在心中笑了一笑,麵上淡淡道:“想聽你說一說,這麽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卻笑了起來,彎起的眉眼,隱約之間,叫錦書想起了聖上。


    “我說的冒昧,娘娘不要生氣,”承安看著她,道:“這麽晚了,你出現在這裏,又是在做什麽?”


    錦書微微一笑,居然真的回答他了。


    她說:“出來透透氣。”


    承安望著她那雙含笑的眼睛,心裏忽然癢癢的,被貓爪子撓了一樣的難過。


    “今日是我生辰,”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抬起:“我同秀娘出來,看天上有沒有星星。”


    頓了一頓,他方才補充道:“聽娘親說,我出生那晚,它們滿滿的,聚了整個天空。”


    原來,今日是他生辰。


    錦書心中一陣詫異,隨即又生出幾分淡淡的憐憫。


    此處的宮闕這般巍峨,此間的男女富麗堂皇,更不必說千般富貴,萬般權勢,可是這個生於此,長於此的孩子,居然一無所有。


    連他一年一度的生辰,竟也無人記得住。


    他麵色平靜,顯然是習慣於這種冷待,也並不渴求別人一句漫不經心的祝願。


    錦書示意他起身,輕輕問:“如何,見到了嗎?”


    “夜黑風緊,”承安抬頭看一眼烏沉沉的夜空:“並未見到。”


    錦書覺得有些冷了,伸手緊了緊大氅,再度問他:“還要在這裏等嗎?”


    “是,”承安答道:“沒有見到,總覺得不甘心。”


    “順應己心,其實也很好,”錦書微微一笑,轉身往來時的路去看:“先告辭了。”


    承安與秀娘一道低頭:“恭送貴妃娘娘。”


    “可是嚇死我了,”錦書一走,秀娘方才撫著心口,心有餘悸的道:“虧得貴妃娘娘寬宏,未曾怪罪。”


    “確實是要謝她,”承安神情凝然,望著她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方才將目光收回:“我們走吧。”


    “走?”秀娘不解:“你不等星星出來了嗎?”


    “不必了,”承安轉過身去,回明光殿:“已經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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