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這日, 錦書正式受封貴妃, 由正副二位冊封使引領,入太廟行六肅三跪三拜大禮,後接貴妃寶冊、寶印。


    宮中太後早逝,無需過去見禮,隻是引著往太後陵寢方向跪拜, 便算是儀禮結束。


    聖上登基之後, 未曾追封元妃為後, 錦書既然得封貴妃,過了太廟, 便是宮中位分最高之人, 合該受六宮禮。


    事實上,今日清早, 她往太廟去時, 六宮後妃便肅立於甘露殿外,等貴妃拜謁太廟之後, 入內宮覲見。


    宮廷中規矩使然,自然不會有人嘈雜混亂之像, 按照彼此之間位分高低,以賢妃與昭儀為首, 分列兩排,靜靜立在甘露殿外, 似是兩排玉人一般, 雍容貴氣。


    太廟處的鼓聲響了, 暮色之中,遙遙傳了過來,帶著莊嚴的肅穆與凝重,叫她們的心,也跟著咚咚咚跳了起來。


    梁昭儀略微側目,凝神聽了一會兒,忽的轉向賢妃,微微一笑。


    “鼓聲起了,”她道:“冊封典儀結束了。”


    賢妃不動聲色,夕陽餘暉中,笑意溫婉:“既然開始,早晚都會結束,這有什麽稀奇?”


    “賢妃姐姐果真靜得下心來,”梁昭儀有些詫異的挑眉,隨即反應過來:“也是,姐姐身下有三皇子在,如何都是不怕的。”


    “可不像妹妹我,”她撫了撫耳畔的白玉墜子,麵色也被襯的嬌媚似海棠:“膝下隻有承瑜一個女兒,浮萍一般,沒個依靠。”


    “梁妹妹說笑了,”賢妃麵上神情不變,一絲痕跡也不透:“皇子公主,皆是天家骨肉,哪一個不是頂尖的尊貴,何須依靠其他呢。”


    “賢妃姐姐,”梁昭儀搖頭失笑,意味深長:“你這樣說話,可就沒意思了。”


    “好了,”賢妃似乎是不想再同她說下去,目光微微一轉,看向甘露殿的正門一側,低聲道:“貴妃娘娘的依仗……到了。”


    不隻是她,連帶著梁昭儀與其餘宮妃,也是一道將目光轉了過去。


    似乎隻是一道光影略過的時間,她們一道怔住了。


    今日是大典,錦書衣裝自是華貴明麗。


    明紅色的衣裙鮮豔灼灼,似乎是燃燒到荼蘼的火焰一般,帶著難掩的淩人殊豔,望之失神。


    逐月高鬟髻上簪的連枝芙蓉步搖極盡繁麗,玉質的剔透花瓣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堆堆簇簇之中,更顯雍容典雅,分外貴氣。


    她麵容生的皎皎,耳畔的珊瑚耳墜卻極鮮豔,清素靜美之中,生出幾分綺麗多情,當真絕豔。


    錦書不喜喧囂,也極少出宮往花園中遊走,說起來,這也是她第一次出現在六宮之前。


    宮中這一畝三分地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耳目更是遍地。


    許多事情隻消發生了,便會如同生了翅膀一般,迅速的傳遍六宮。


    隻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閉著嘴,沉著臉,心中清明,卻也不顯露半分罷了。


    錦書到了含元殿之後,聖上便未曾再召幸妃嬪,潔身自好的緊。


    一日兩日的話,妃嬪們還能說是聖上忙於政事,可一連幾個月下來都是如此,還推到政事上麵去,那是騙鬼呢。


    聖上於錦書有心,也有意叫人知曉,沒有吩咐封嘴,有意無意的將風聲透出去。


    所以沒過多久,宮中人便都聽聞,聖上宮中有個生的極美的宮人,將聖上勾的魂不附體,連後宮諸妃都冷待了,隻守著她一個寵。


    ——這消息傳出去,宮妃們心裏酸嗎?


    自然是酸的,酸的要死人了。


    可是,饒是酸的要死人,還是沒有人敢真的過去觸聖上黴頭,或者用點手段,直接將錦書處置了。


    宮中生活多年,足夠她們知道聖上的冷厲性子,倘若真的惡了他,不止會害了自己,隻怕連帶著還會惡了母家,得不償失。


    由此一來,從賢妃昭儀,到底下的低位妃嬪們,都默契的閉上嘴,合上眼,選擇對此視而不見。


    她們的選擇是對的。


    唯一一個沒看清形勢,貿然跑到含元殿去的江昭容,這會兒還被拘著,不知來日如何呢。


    眾人見了她下場,暗自慶幸之餘,又覺有些心酸,隻得在心中安慰,聖上隻是圖她容色,過上些時日便會膩歪,拋之腦後。


    哪裏想得到,她們沒等到姚氏被厭棄,卻等到了她得封貴妃的消息。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了。


    此前,賢妃雖不曾親眼見過錦書,卻也曾暗自猜度過她容貌。


    出身擺在這裏,還能叫聖上這樣傾心愛護的女人,雖說不是天仙,隻怕也差不多了。


    今日一見,她才有點驚惶的發現——自己之前的猜測,其實一點兒也不錯。


    雖然是猜對了,但這結果,卻並不會叫她覺得有多歡喜。


    相反的,像是烏雲覆蓋住日光一般,她的心一點一點的暗了下去。


    姚氏生的太美了,連她這樣的女人見了,都有轉瞬的怔然。


    更加令她在意的是,姚氏並不愚蠢。


    於後宮中所有人而言,這都太可怕了。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詭異的沉默了起來。


    錦書卻不知賢妃及其餘人心中如何做想,隻蓮步輕移到了內殿正廳去。


    大禮極其繁瑣,也頗累人,落座之後,她飲一口茶,歇一歇氣,方才吩咐:“叫她們進來吧。”


    “是。”紅芳輕輕應聲,隨即退出去,宣六宮妃嬪入內,覲見目前宮中位分最高的貴妃。


    今日是頭一次見,自是不能行常禮的。


    以賢妃與昭儀為首,諸妃屈膝跪地,屏氣息聲,儀度端肅的向她行頓首禮,待到禮畢,方才起身,一一見禮。


    “貴妃娘娘此前未行冊封之禮,也少在宮中走動,臣妾雖有意移交,卻也不得時機。”


    賢妃雪青色襦裙加身,外罩天水色輕衫,素色披帛上繡了栩栩如生的蝴蝶,素簡之中,頗見清麗。


    “娘娘冊封之前,臣妾腆居高位,聖上便將尚宮局交與臣妾打理,現下既然有了您,自是應當退位讓賢的。”


    自身後的宮人手中接過一遝卷宗,賢妃親自上前去,雙手呈給錦書,謙和極了:“尚宮局昔年賬目皆在此處,還請娘娘驗看。”


    “賢妃姐姐既要照顧三皇子,還要忙於宮事,難免捉襟見肘,趁這機會清閑下來,倒也是好事。”


    她說的客氣,錦書也不推拒,含笑吩咐紅葉:“去接過來吧。”


    賢妃本也隻是試探,哪裏舍得真的交出宮權。


    她打理宮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好容易將一切收拾的整整齊齊,如何容得了別人來摘果子。


    今日開口,也是想著錦書入宮不久,對於這些一頭霧水,恐怕不敢擔事,自己問出來,便會全然推給自己罷了。


    既然最開始的時候,沒有接過宮權,那日後再舔著臉要,她隻怕也拉不下臉。


    誰想得到,錦書輕描淡寫的接了賬目,全然不肯謙讓兩句,神色溫和,反倒做出一副叫自己占了便宜的樣子。


    賢妃聽得氣悶,不覺心中一滯。


    錦書看出她心中不悅,卻也不曾在乎,隻再度開口,笑盈盈堵住了她的嘴:“臨近年關,諸事繁多,妹妹入宮時日尚淺,許多事情,隻怕看不出門道,少不得邀請姐姐幫扶。”


    倒不是錦書覺得自己做不好,而是賢妃在宮中經營多年,人脈物力皆非她能比,年關事情又繁瑣,若是狠下心來使絆子,隻怕會吃虧,倒不如將她暫且綁到自己船上去,以防萬一。


    她這樣言笑晏晏,口中姐姐叫的親熱,賢妃心中卻是暗恨,又氣又惱,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不動聲色的收了我權柄,竟還有臉麵使喚我為你賣命?


    賢妃麵色還算平靜,眼底卻是一陣波動,錦書看的心中暢快,隻是沒有表露出來罷了。


    笑話,你既有意移交權柄,哪一日不成,非得放到今日?


    便是此前她不出甘露殿,難道你便不能派遣個宮人送過來嗎?


    說到底,還不是舍不得放手,今日想要試探一二,好叫我礙於麵子,推拒掉此事罷了。


    眼下到了這種局麵,可是一點兒都不值得同情。


    心中好笑,錦書麵上卻微微帶著幾分疑惑:“賢妃姐姐?”


    “娘娘既有吩咐,”賢妃笑的有些勉強,卻還是應了:“哪裏有不應的道理。”


    錦書笑的毫無破綻:“姐姐客氣。”


    一來一往之間,眾人對於新晉的貴妃有了估量。


    ——雖然年輕,卻是不好惹的。


    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看透了這一點兒,也沒人會在貴妃正得寵的時候興風作浪,按部就班的問安,和睦帶笑的打趣幾句,一群人便姐姐妹妹的親熱起來。


    錦書自是不怵這類場合,卻也懶得每日如此,趁著所有人都在,索性定了規矩。


    她畢竟不是皇後,用不著諸妃晨鍾定省,想必這群口上親熱的姐妹也未必願意每日見她,索性定了規矩,五日一省,也就是了。


    錦書這話一說,坐在梁昭儀下首的齊美人便掩著口笑了。


    “貴妃娘娘果真寬和,”她眼睛細長,笑起來時,嫵媚難掩,別有意味的看一眼賢妃,道:“賢妃姐姐定規矩的時候,可是每日都要去的呢。”


    這件事錦書倒是不知,也的確無意打賢妃的臉麵,更不願順著齊美人的意,直接同賢妃撕破臉。


    “是嗎?”她微微一笑,將話轉到賢妃頭上去,道:“賢妃體諒你們整日無趣,這才叫過去說話的,被你這樣一說,豈不是成了罪過?”


    賢妃麵色僵冷,瞟一眼齊美人,道:“本宮卻不知,齊美人原是這樣想的。”


    齊美人心思沒達成,反倒惹得一身腥,不禁訕訕起來:“嬪妾信口胡說的,娘娘勿要生氣。”


    “大概還是相處的少了,竟這樣想賢妃姐姐,”錦書目光淡淡在她麵上一掃:“既然如此,齊美人便搬去賢妃宮中去吧,見的多了,也能更親近些。”


    齊美人聽得心頭一顫,下意識的側過臉,卻見賢妃麵色陰寒,冷冷落在自己麵上,隨即大驚。


    賢妃是披香殿主位,大可以處置自己宮中低位妃嬪,若是去了,雖說不會直接將自己殺了,卻能日複一日的磋磨,隻怕不必死了好熬。


    “娘娘!”齊美人白著臉跪下,顫聲道:“嬪妾在自己宮裏住的久了,已然習慣,貿然搬過去,也怕吵了賢妃姐姐,不敢受娘娘美意。”


    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非要逞一時口舌之快。


    錦書垂眼看她,長長的眼睫在白皙麵容上留下兩痕陰影,靜謐極了。


    “求仁得仁罷了,”她目光似是殿外微冷的風,緩緩道:“這是你應得的。”


    齊美人麵如死灰,離了水的魚一樣,瞬間萎靡下去,其餘人小心的對視一眼,暗自小心起來。


    這場覲見持續了半個多時辰,等到錦書麵露疲色時,諸妃便識趣的告退了。


    “還真是有點累,”錦書伸手取下繁複的朱釵,又摘了耳畔珊瑚耳墜,對鏡吩咐道:“備水去,我要淨麵。”


    紅芳應聲出去,紅葉卻留在身邊,幫著她將繁複的發髻解開,用犀角梳將它們順開,小意侍奉。


    “天都快黑了,”掃一眼梅枝狀的連體宮燈,她輕聲笑道:“娘娘今日,怕是累著了。”


    錦書也不避諱,半靠在椅子上,懶洋洋的順頭發:“儀禮林林總總的折騰了大半日,後邊還要同這些牛鬼蛇神說話,怎麽會不累?”


    紅葉在側笑道:“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榮耀,娘娘雖嫌累,別人想要,還沒有呢。”


    她的嘴巴倒是甜,錦書看她一眼,正待說話,便見紅芳腳步匆匆的入內來,麵色已然失了沉靜。


    “娘娘,”不等她開口問,紅芳便白著臉驚聲道:“聖上往李婕妤那裏去了!”


    “胡說!”紅葉麵色大變:“娘娘今日冊封大喜,聖上怎麽會往李婕妤那裏去?”


    不說錦書素來得寵,便是不得寵的,在冊封當日,聖上也會給個臉麵,過去坐一坐的。


    “奴婢哪裏敢說謊,”紅芳急的臉都紅了:“是真的,還有人看見了呢。”


    “好了,”錦書麵色紋絲不變,甚至還慵懶的打個哈欠:“我要的水呢?”


    紅芳被她問的一愣,低下頭,期期艾艾:“奴婢一聽這消息,哪裏還顧得了別的……”


    “去,”錦書搖頭失笑: “再備一盆來。”


    “娘娘!”紅芳還沒說話,紅葉便先急了:“您怎麽一點兒都……”


    “李婕妤也是聖上的女人,聖上即便是過去,也無可指摘。”


    “再者,”錦書有條不紊的梳理長發,緩緩道:“腿是生在聖上身上的,他高興往哪裏去,我還能管得著不成?”


    紅葉尤且遲疑,又有些擔憂:“可是……”


    “沒什麽好可是的,我也沒有如你們想的一般強顏歡笑。”


    錦書懶洋洋的看看她們,道:“將自己下半生全然寄托在別人身上,本來就很愚蠢。”


    “好了,”對著鏡中的自己一笑,她漫不經心道:“備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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