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書收起那把梳子,放到了自己的梳妝盒裏。


    雖然不值錢,做工粗糙,卻也是別人的心意,她不會隨意糟踐。


    在那之後,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將藥包好,放在藥房裏,對方很默契的來取,也會時不時的留下一點東西。


    有時是一隻果子,有時是幾顆糖,零零散散的,並不珍貴,卻很用心。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再也沒有來過。


    錦書不知道他是誰,也無意去探查,雖然知道他萬一被捉住,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麻煩,還是忍不住的有些揪心。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一個辛苦生活的可憐人,她終究做不到無視。


    好在,安和悄悄的告訴她,並不曾聽說有人被巡夜的侍衛抓到。


    錦書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既覺得鬆一口氣,又覺得莫名擔憂。


    往好處想,可能是病人已經痊愈,不需要用藥。


    往壞處想,可能……病人到了另一個世界,已經不需要這些了。


    錦書在心裏想了想宮中底層人的住處,以及對方來拿的湯藥,心裏有點沉。


    多半……是後者吧。


    這日清晨,錦書去司藥那裏交付上月的藥材進出單據,核對無誤之後,便打算返回藥房。


    藥房昨日進了一批海金沙,她還不曾歸檔整理,又怕耽擱的久了,誤了藥性,自然急著回去。


    等到了藥房外,她先去看了晾曬在外邊忍冬藤,觸碰之後,覺得還是有些潮,便先回屋了。


    進去掃了一眼,錦書就察覺到靠牆的空置抽屜被拉開一點,似乎是有意提示什麽,過去將它全數拉開,才看見裏麵的那盒胭脂。


    隻是尋常宮人們用的那種,並不是什麽好的成色,宮廷製式的琉璃盒上有一枝桃花灼灼,裏麵是胭脂色的瑩潤膏體。


    錦書自己也分到過一盒,隻是習慣不著妝,所以少用。


    倒是那些出身平平的宮人,對這盒胭脂很是珍愛。


    她將胭脂的蓋子合上,便看見底下壓著的字條,這些時日過去,他的字似乎寫的更好了些。


    我不會再來了,還有……謝謝你。


    莫名的,錦書歎了口氣。


    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間,便到了七夕。


    錦書入宮時,尚且是三月初,這會兒卻是到了七月,委實稱得上是日月匆匆。


    七夕是獨屬於有情人的繾綣,於別人而言或許是觸手可及的浪漫,似錦書這般深宮中的女子,卻是遠在天邊的孤星。


    許是體諒這些尋常女子的心緒,每到這日,宮中便會分發紅綢結成的精致緞花,算是與民同樂一回,雖然無甚大用,卻也是個慰藉。


    大多數宮人對此皆是暗暗歡喜,錦書自己倒是淡淡的。


    一朵緞花,便是再美,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終究隻是虛幻,有什麽意思呢。


    一群宮人興衝衝的去領了,難得的活潑起來,低聲說笑著返回住處時,錦書才往分發緞花的女官那兒去。


    那女官相貌平平,笑容卻溫柔,遞給她一朵之後,道:“你生的這樣好看,等到出宮,肯定會遇見自己的有情郎。”


    錦書笑著謝她:“借你吉言。”


    已經是傍晚時分,天色微醺,昏暗中更見映襯出兩側路徑上的澄紅宮燈,一眼望過去,有種喜氣的暖。


    錦書手中捏著那朵緞花,默不作聲的往住處去,卻聽身後有人喚她,回身去看,原是司藥。


    “做什麽呢,看你無精打采的,”笑著同她打招呼,司藥道:“我人都過來了,你卻渾然不知。”


    錦書入宮之後,每每承蒙司藥關照,想的又非大逆不道之事,倒也不曾瞞她:“入宮小半年,有些想家了。”


    “剛剛入宮的時候,我也想,”司藥長長的歎口氣,語氣中有些難言的哀意:“可是,在宮裏呆了一年又一年之後,我卻連家人的麵容……都記不清了。”


    錦書被她說的一默,想要開口勸,卻也不知從何說起,終於閉了口,沉默的同她慢慢走。


    “你若無事,便隨我一道走一趟吧,”司藥向她示意手上的藥罐,輕歎道:“寧太妃病了,這幾日咳得厲害,今晚點了藥膳用,我一個人倒也無趣,你便陪我走一遭去。”


    寧太妃是先帝留下的妃嬪之一,膝下隻有一女,素來是溫和的性子,隻留在宮中禮佛,很少出門。


    錦書雖不曾見過她,卻也是聽人提過的,輕輕應了一聲,沉默著跟在司藥身後。


    她為自己不小心戳到司藥的傷心事而感到歉意,司藥自己卻毫不在意,笑著將話題岔到了宮中新近傳出的趣事來,徑自笑的開懷,錦書時不時的跟著說兩句,一路下來,氣氛倒也和暢起來。


    二人邊走邊說,很快便到了寧太妃獨居的福安宮,許是因為今日七夕,眾人自在些的關係,四下裏一片寂寂,隻有清越的鳥鳴聲,時不時響起。


    寧太妃崇信佛教,素日裏皆是閉門專心禮佛,連福安宮周遭也建成觀音菩薩座前的蓮池模樣,極為清雅,佛意十足。


    夏日裏本是炎熱,極為難捱,錦書靠近此處之後,卻覺水汽襲人,清涼舒適。


    司藥走在前頭,率先脫了繡鞋,端著藥罐,赤腳邁上玉階。


    佛經中講,泥土是汙穢之物,不得沾染於淨土,是以才有此般舉止。


    錦書頭一遭到福安宮來,難免不知其中規矩,未敢出聲去問,隻同司藥一般脫去繡鞋,赤腳跟了過去。


    今日是七夕,《黃帝內經》中說:“男不過盡八八,女不過盡七七,而天地之精氣皆竭矣。”則是將七夕作為女子壽數的一個輪回,是以這日本朝的女子皆不著襪,隻赤足穿鞋,寓意直觸天地精氣,重開輪回。


    雖是夏日,玉階上卻仍有些涼,錦書一腳踩上去,不覺微微縮了縮腳趾,又過一會兒,才覺得適應起來。


    二人無言的拐過長廊,司藥停下來,低聲道:“老太妃不喜喧鬧,若無吩咐,宮中人幾乎不會現身,你在此等一會兒,我去去便來。”


    錦書低聲應一聲是,便留在原地,靜候司藥送完藥膳,與她一道回去。


    進宮之後,因著麵上這雙梨渦的緣故,她極少四處走動,素日也隻埋頭於藥房,堪稱足不出戶,現下這般出來走走,也覺周遭宮闕富麗堂皇,金玉生輝,不負天家聲威。


    左右四下裏無人,司藥一時半刻也回不來,錦書難得的大了膽子,往走廊的尾端去,撥開花樹的葉子,細看不遠處的蓮池。


    夜色微深,月色卻明朗,灑在蓮池之中,襯的一片皎潔,伴著周遭粉色的蓮花,當真明潔雅致。


    錦書不覺笑了,卻瞧見蓮池中似有遊魚冒頭,隻是距離有些遠,月光將蓮池映照的波光粼粼,看的有些不清楚。


    下意識的,她扶住欄杆,微微仰起頭,往前湊了一湊。


    隻這一湊,她心便涼了半截。


    不是那魚生的難看,而是借著仰頭的功夫,她瞧見了繪在廊柱上的鳳凰紋路。


    鳳凰,曆來是皇後與皇太後等嫡係皇族可用的紋路,絕不會出現在一個太妃的宮殿中。


    換言之,此地……根本就不是福安宮。


    ——她被算計了。


    進宮之後,錦書過得太謹慎,以至於隻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宮中許多地方,都隻是在別人嘴中聽過幾回。


    她隻知道寧太妃喜歡禮佛,福安宮周遭有蓮池,卻也不曾親眼見過。


    至於福安宮所處的位置,錦書也知道個大概,可司藥挑的是小路,有說有笑的說著話,自然分了她的心。


    她一個進宮幾月、很少出門的人,根本察覺不出二人走到了別處去。


    加上司藥先入為主的說,她是要往福安宮送藥膳的,所以錦書見了蓮池之後,下意識的以為這裏就是福安宮。


    立在原地,呆了一會兒,錦書猛地反應過來。


    ——趕快走!


    宮中崇尚佛學,可真的將寢宮建成這模樣的,也隻有寧太妃一人。


    這也是錦書這樣謹慎的人,會粗心大意,掉進陷阱的原因。


    可除此之外,還有一處的宮闕,也是這樣的製式。


    聖上登基之後,為了緬懷生母而建的懷安宮!


    錦書叫自己冷靜下來,一顆心卻跳的像是即將衝出胸口一樣,怎麽也靜不下來。


    這是聖上為先太後所建宮闕,本就是為了緬懷已逝之人,難怪見不到侍奉的人!


    一個宮人貿然跑到先太後的懷安宮裏,本就是大不敬,更不必說,之前在司藥暗示之下,她跟著脫了繡鞋,光著腳走了進來!


    若是被人發現,再加上她這幅有些肖似徐妃的相貌,隨即便是傾家之禍!


    現在想想,司藥恐怕是崔尚宮的人。


    怨不得,之前的月菊能在劉尚宮掌管之下那樣安泰,原來如此!


    錦書頭腦轉的飛快,腳下步子也邁的飛快,卻小心翼翼的壓低了聲音,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司藥引她過來之後,必然是要將她自己摘出去的,既然如此,在司藥遠離此地之前,她都是安全的。


    錦書從沒有像這刻一樣,感激自己那一瞬間升起的好奇心。


    若非如此,她就真的沒有半分活路了。


    ——離開這裏,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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